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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雪下了一夜

2023-03-20抒情散文胡竹峰
人生三不朽,大如意却是诸事不立,无咎无疾。

以《逍遥游》等二十四篇文学史上经典名篇为名,谈文化、说游历、写人事、叙掌故,笔涉世情万象、四时风物……作者向古人名篇致敬……

人生三不朽,大如意却是诸事不立,无咎无疾。

以《逍遥游》等二十四篇文学史上经典名篇为名,谈文化、说游历、写人事、叙掌故,笔涉世情万象、四时风物……作者向古人名篇致敬的同时,接续起古今散文之间的文化血脉,独具语言个性,在古典与现代之间遨游。

小石潭记

两侧峰峦束拢出一河,水自山石间淙淙而下,倾在潭内,像一条白练。左边片石经山水千百年冲击,磨洗得平整明润如玉。

壁后有桃树,虬枝似苍龙悬空。桃花正开,灿若云霞。一阵风过,惊得桃枝一颤,几片花瓣脱枝悠悠飘飞,轻悄悄落至水面,随波旋流,荡浮而去,引来几尾小虾尾随。

水明莹泛绿浅,目力可达潭底,小石黑白灰麻,累累如卵似珠,游鱼自适。以水洁面,轻呷一口,水线滑过,但觉身体清凉透明。山中无他音,唯风声水声鸟声。静坐岸边,一时松涛水流鸟鸣交相入耳。

此地名为桃花潭,在岳西境内。追忆二十年前乡景,记得此文。

岳阳楼记

岳阳古称巴陵,巴陵有洞庭,更有一方胜景一篇美文,是灵秀地也是斯文地。吴人范仲淹最好的文章却和楚地有关,果然惟楚有才。一篇《岳阳楼记》让人心旷神怡。

来岳阳为岳阳楼而来,来岳阳楼为范仲淹而来。人安一心,不能塞满贪嗔痴烦恼;人生双眼,不只看名看利;人有两足,也不应该终日奔走衣食前途。

在洞庭湖边游荡,景象是气吞山河,不愧衔远山、吞长江。夏日午后半空青蓝,显得天低云白,心情有些喜悦。人贪阴,靠树而行。两旁遮天蔽日的大树,路径幽凉。到得岳阳楼,才知道沿湖堤岸即是城墙,洞庭水悠悠起浪。此时,方悟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气魄。

岳阳楼并不高,三层四角,说是楼,也近乎亭,淳朴宽厚,红黄两色相宜,令人思绪肃然。身在楼头,放眼四顾,眼前有景道不得,只是无言,前人说过了。依旧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依旧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乾坤日夜颠倒反复,倏忽过了千年,杜甫的身影仿佛刚刚远走,李白的孤舟遁水光而去,一时怅然。

放眼四顾,古物的旧味与草木湖水的颜色入了虚静,静专神自归。忽然觉得此地有神,有天神有地神有水神,更有文神。左右楼台丛林颇深,绿竹漪漪,几个游人在其间走动,如豆芽如草芥。

倚栏闲看,波浪层叠,湖水像一段灰绿色的绸缎鼓荡欲飞。阳光照下,又仿佛撒了层金粉。洪波涌起,水面旋涡无数,如酒盅般转来转去,俨若天地对饮。山河神态有人世滋味,隐然有些醉意了。

游客三三五五出入进退,我一时却目中无人只有意思,有的是诗词意思,文章意思,布衣意思,锦绣意思,纶巾意思,纱帽意思,古旧意思。古旧里,三两个女子出入,一两个小儿出入,又多了清凌凌的新气,文气,兵气,剑气,豪气,神气,傲气,寒气,颓气,闷气……顿时气象万千。

站在楼上,临风远眺,寂然孤舟往还,天地之间疏旷只剩下一人,恨不得李杜复生,范仲淹再世,彼此把酒诗文,邻湖而立,与天共语,与地共语。几只水鸟掠水飞过,洞庭水连成一片,青山携阳,渔人逐日,一痕远山,孤岛影影绰绰。旧时景象大抵如此,而身后的岳阳城人来人往不知换了多少容颜了。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岳阳楼高不过数丈,登此楼却小肉身,深感人如微尘。好在人心之大,可以装进楼台,装进湖水,甚至穿梭古今,神游宇宙,足见心力之大没有穷尽。所以古人才说人活在世上,要养性修心,所谓独坐防心,群居守口。

岳阳楼是文章景色也是土木景色,风雨无恙,这一座楼废立多次,这是楼在人间的可贵,也是文章天下流转使然。以楼存照,照见俗世的千年岁月,也照见了文章的诗酒风流。光阴之箭破空而来,没羽石中。诗酒源流远,文章日月长。

范仲淹有诗说得好:“相期养心气,弥天浩无疆”。古人还说文章也是心气,贤人之心气。心气乐则文章正,心气非则文章不正。这些我信。年轻时候惊诧怪力乱神,如今只好正大只求正大。

上了一回岳阳楼,离地很近,离天很近,离尘世很近,离文章很近。虽然未能忘馋忧己,未能宠辱偕忘,却知道忧乐不过清风。清风吹来,恍恍惚惚觉得一行人成了洞庭湖边的几片云,悠悠荡荡,一时懵懂,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不知此身何世,不知此世何人。这一天是2020年6月15日。

醉翁亭记

琅琊山地势平缓,人的心情也平缓。午后进山,徐徐步行,路旁植被无数,触目皆绿。人在树下,映得面目也是绿的,不亦绿乎,不亦乐乎。墨分五色,绿何止五种?肥绿浓绿深绿苍绿淡绿嫩绿青绿翠绿薄绿,眼前还有种无名绿,姑且称为琅琊绿。太阳照下来,满山绿里现出白来,白光闪闪,又新鲜又阔达。古木深秀,水石森然,旧痕陈影斑斑驳驳,不知与当年欧阳修所见有几分相似。

到得醉翁亭,在靠椅上坐下,饮清茶一杯。山水之乐,得之心寓之酒。山水之乐,得之心亦可寓之茶。心里默默背诵醉翁的诗文,似乎撷得三五分山水亭台的意气,天地辞章之性灵陶陶然而来。

茶渐渐浅了,杯空无水,亭中八面来风,忽然忘我,觉得茶也多余。几个人候到黄昏,日头慢慢落下,夕阳光影斑驳,游人如壁画照影。丛林幽深,幽深有神,像是文字之神,树叶飘荡里又像有古人的风神。诸神纷至,吉祥止止。

醉翁亭北宋年间始建,叶落山黄,数番兴衰,游人更不知几回回来来往往。风从山岚树林里出来,移步徘徊,枫枝抹红,片叶可知岁序。人被风吹着,拂面有秋气。翛然有破壳声,一青蝉跌落足边,疑为秋气所伤。青山绿水连绵不尽,肉身短暂。蝉如此,人也如此,真是世间的长恨。

坡竹甚美,一丛丛满地满眼,近前看,竹叶松软,像踩在地毯上。偶见竹竿上刻有字,笔画嶙峋,无非世间男女情誓山盟。游人踵踵,多闲话,多怀古,亦娱目,亦放欢。亭边逸梅一株,说是欧阳修当年手植,苍苍亭亭,章法隐隐有宋人草书笔意。树比人活得长久,文章又比树活得长久。心摹碑刻墨迹,以手书空,哑然若失。人生三不朽,大如意却是诸事不立,无咎无疾。

辞别琅琊山,醉翁亭内一片清幽忽上心头,通体沁凉,是文气,是醉意,是山色,是水纹,是风声,是树叶之色,是泉亭之旧,似古似今,非古非今。

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无足观,妙处在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戏,再游褒禅山。天空黛色,云低而晦暗。山下新绿点染,油菜花金黄,王安石所见亦如此,心下粲然。

须臾,至华阳洞,但见清流徐徐。人乘铁舟向前,局促不易转身,一水透亮,船夫拽绳而行,茫茫晃晃,潜入古事,又仿佛坐忘于传奇中,入了聊斋笔意。

洞愈深,几步一景,步步深入,不知身在何处,不见是非,更无尘世,只有曲直在前。低头侧身弯腰,路险石怒,可喜可畏,惊奇良久。

愈进愈曲,如草书草绳。两旁岩石深深浅浅平平凹凹,形态迥异,夹以黄白青红紫各色,奇怀在焉。有石像龙盘山顶,有石若鳌游,有石似蛙鸣,有石宛然梦笔生花,也有石如笋如柱如莲如兽如佛。

山泉在石间无声静流,安详恬然,软腻清凉如春衫。踩水而行,湿而不滑。水至善至柔,不较长短,所谓上善若水。石为山河之骨,虽无语,却有神,其神在坚,坚如君子,不可夺其志,不可毁其性,不可损其行。

走高爬上,如入鬼市又似仙境。鬼仙不过一念之间,存善则成仙,作恶即沦为鬼矣。

前方透出天光,趋亮慢行,出得洞口。四野春意尚浅,无鸟语无虫声无花香,但有同游者潘昱竹、凌晓星共七人,彼此怀古叹息而去。

荷塘月色

窗外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迎面而来又背身走去,让人看见岁月更迭。市井尘音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其中有世情热味。热爱热心热闹热衷热烈热情……是烟火是人情。

人在世间烟火里久了,需要出脱需要清凉。荷塘是暑日清凉引。

此处游荡,一年几度,忘了第几回了。

那一大片荷塘,蓦然惊心,几百亩,一望有涯,柳树挡住了。夕阳下,天与地寂静无声,荷叶新绿安然。树要古一点,古木肃穆,让人有敬意。青草要新,欣欣翠绿才有喜气才有元气。面对这泱泱荷园,浩大饱满的欣欣之气扑面而来,精神为之壮阔。

暮气越来越浓,先是起来淡淡一层雾。不多时,灰沉沉的夜色来了,月也来了。玉色撩人,也像是淡淡的蒙蒙的雾,又像青烟袅娜,给人以居家悠然感。风吹荷动,微微作响,月上了中天。

古人说月色无可名状,无可执着,却可以摄招魂魄,颠倒情思。日光健朗,有英雄气,月差不多是尤物吧,有一些脂粉气轻柔气,荷塘月色更甚。多了清静多了清凉多了清逸,可赏颜色,可观情态,幽静迷蒙,让人心头松软。

站在荷塘边,风是清凉的,月是清凉的。缕缕荷香裹挟着身体,片片皎白也裹挟着身体,似乎能透过肺腑,一股股凉意流入四肢百骸。人浸在清辉中,月似乎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心神与苍穹凝成一体,如水乳相融,又像是雨雪交汇,着实有说不出的妙境。一时无我,忘了尘世的荣辱悲欣。幼时被母亲抱到庭前拜月,月亮不是兄弟不是姊妹,乡俗说是月亮外婆。孩子眼里,外婆身上有月色的温柔。月色也有外婆的和气,所及之处,皆为净土。

荷边是菜地。身姿修长的小白菜,曲线玲珑。甘蓝半藏住绿色的菜心,莴笋呆头呆脑在风中,肥憨的南瓜懒洋洋躺在地上,嫩生生的豌豆苗,墨绿的葱蒜,一畦畦芹菜茂密。夜越来越深,野草上凝有冷露,触手一湿。月光融融,朦胧中但见远方淡褐的山影,点点灯火相映着村舍,偶有几声犬吠。

夜风一次次拂起荷叶荷花,月停在半空,冷光恬然照着,茫茫一白。七月天,头面竟有凉意。空阔处,天上月与水底月辉映,只手探向水面,那月化作无数小碎片四散开来。这样的月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故乡的夏夜,一轮金黄的圆月斜挂在门前的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院子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银粉。眼光及处,有一幅深幽空阔、安详静穆的山村图画。

去年冬天在川蜀,车过僻村,见一大片枯荷,枯到极处,不存一丝绿色。冬日里水田残水盈盈,是另一种生机。水里的枯荷与水上的枯荷互映,枯到极处的奇崛之美,与眼前欣欣夏日气象不同。有农妇在收红薯,忍不住接过锄头,挖了半块地。红薯一丛丛一串串,紫红色,散在褐土上,有干净的富贵。

寂静的荷塘上方的圆月,以澹远的夜空为背景,其色如银如玉,那里有先秦之光,两汉之光,六朝之光,隋唐之光,宋元之光,明清之光,更有今日之光。光照荷塘,光照山水,照着大地,投下一道道冷淡模糊的影子。

夜色无邪,月色又给无邪的夜色添了灵性。月越发明亮,风喃喃不休,轻如耳语,月光下的荷塘一动不动,平淡自然如展开一卷荷图。天际似有水意,人在凉亭里坐着,一股野性的生气击面。

月慢慢向西边靠移,光华清嘉如圣境。没有古人纵舟酣睡十里荷花中的雅兴,然香气拍人,清梦甚惬,彼此无异。夜终是深了,凉风沁人肌肤,起身回去,人走月也走,藏身在一朵晦暝的云中。一时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旧事兜上心头。

(选自《雪下了一夜》胡竹峰/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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