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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贵高原穿越之五:甲秀楼,你是琴弦我是弓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在云贵高原穿越之五:甲秀楼,你是琴弦我是弓敬一兵不管从云南还是湖南进入,馒头一样的众多小山包,是眼睛无法回避的贵阳景象。贵阳城里城外都有山。只晓得贵阳在贵山的南边,但众多的小山,我到今天也分不出来哪一座是贵山。贵山仅仅是贵阳的一条界线,分不
   在云贵高原穿越之五:甲秀楼,你是琴弦我是弓

                   敬一兵

   不管从云南还是湖南进入,馒头一样的众多小山包,是眼睛无法回避的贵阳景象。

  贵阳城里城外都有山。只晓得贵阳在贵山的南边,但众多的小山,我到今天也分不出来哪一座是贵山。贵山仅仅是贵阳的一条界线,分不清楚不要紧,可以向当地朋友打听,没有朋友打听,我还有地图。如果连地图也没有,我还有脚和嘴巴,并不妨碍我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反正城市又不大,地图也只是一个参考。地图上的线条和符号一直都在变,不见停顿的意思,虽然它的变化永远都落后于城市的变化。

  没有目的地。一边走一边看路边的夹竹桃,听朝阳桥上老式路灯下的人说贵阳话,吃花江狗肉和折耳根。感官里充满了新鲜、陌生以及迷糊的元素。这些元素削弱了走路的踏实感,脚杆轻飘飘的。孤独寂寞又让心里发慌,情形很像离开了琴弦的琴弓,总是举棋不定,茫然无措。琴弓只有在琴弦上行走,才会踏实,才会因了相互的依存而传递出浏亮的音线。

  多雾多雨少太阳,让贵阳的天气显出了朦胧的质地,加重了贵阳人的独特性,也加重了我这个外乡人的忧郁感。站在稍微高点的地方看出去,朝阳桥,海关楼,大十字,小十字和喷水池,都像是绵纸上的泼墨山水画,轮廓和线条是模糊的,与周围树木的绿色和灰蒙蒙的天光相互渗透。起伏的地势勾勒出来的流淌感觉,一下子就让我回到了先前在火车上观景的视觉里,摇曳中有逶迤,逶迤里有朦胧的味道。雨水来的时候,从花溪流入贵阳市区的南明河就锁在了烟雾里,一同锁进去的还有云贵高原清澈的层面感。天晴的时候,太阳光还没有完全抵达地面,就被闹市的鼎沸喧哗瓜分了,只剩下铜钱一样大小的光斑,撒落在树林下,陪着许多事情,在我的脑袋里过冬。从字面上看,贵阳的背后就是缺少太阳的那种视觉阴沉和朦胧。城市扩展和改变,视觉的朦胧就跟着扩展和改变,成了感官和心理的朦胧——在“魏坡”把耳朵贴到地上能听见地下阴河哗哗流淌而过的传说,三板桥的麻耳草鞋,还有“朝阳桥,打火机,高跟皮鞋短大衣”的那种老贵阳的时髦,连同许多民俗风情一起,都交融在了远远超过楼房高度的商业激情里了,情形就好比南明河修建的河堤,美化了视觉的同时却掩盖了河岸的自然界线。

  只有我眼睛里的那座层层收进式的三层小楼,是一个例外。

  隔得太远,看不清楼匾上写的字,赶忙问路人,才得知叫甲秀楼。第一次看见甲秀楼,就觉得它是贵阳雨天朦胧的一个止境。所有烟雨制造的朦胧,都会在甲秀楼的四周停止弥漫的势态。与周边楼房在轮廓上表现出来的独特性,还有挺立在南明河水中间不随波逐流,被高楼大厦夹逼合围但不受地位低下的卑贱影响而一枝独秀的气息,依旧能够穿过烟雾朦胧的遮闭,清晰抵达我的眼帘。记不得是谁说过,越是偏颇和极端的审美感,越会给人带来刻骨铭心一针见血的深刻印象。这样的深刻印象,让在我家乡流传的“操得臭,吃甲秀”这句话,不仅含有了与这座三层小楼相同的名字所形成的亲切感,还有了这句话嘲讽生活中的万般不如意之外的其它含义——既形象地概述了“甲秀”烟凤凰变乌鸡的历史,也真实地演绎了过去的一幢普通小楼乌鸡变凤凰的历程。隔了河堤上的护栏,就在树林下,每一片叶子,都在用绿色,述说河中间的甲秀楼故事。我听不懂它们述说的语言,只能从河边上看见,甲秀楼简直就像一条从时间深处顺水而下的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后,它就停泊在了河中间。停泊的时间越久,船的古老性就越发突出。古老性是乌鸡变凤凰的核质。恐龙化石,古钱币,老字画和官窑瓷器,都是走完了乌鸡变凤凰的路,才变得价值连城,被世人疯狂追逐。没有人知道这只船为了谁停泊在此,更说不清楚它何时再起锚开船?

  甲秀楼的例外感觉,不是来自它所处位置的独特性,还有穿过烟雾朦胧遮闭抵达我眼帘的清晰程度,而是来自在他乡感受到了自己家乡那句俗语中具有相同名字的亲切元素。能够在邂逅的过程里被亲切的元素感染再浸润,就是离琴弦而去的弓,结束了茫然的游走,再度回到了琴弦上的知音相遇的结果。越是靠近甲秀楼,这样的印象就越是强烈。

  河中间的甲秀楼,由石拱浮玉桥连接两岸。我还没有走到桥边,大雨就落下来了。一上桥,就觉得所有的雨水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别人有伞,雨水与他们无关,可以慢悠悠行走,淋湿了头发淋湿了衣裳的我,只能一路小跑过桥。到了桥中部的涵碧亭,就到了甲秀楼的鼻子底下。雨很大,游人都站在甲秀楼的走廊上,满满当当,找不到我能插足的空隙。没有办法,只好在涵碧亭下一边望望甲秀楼,一边看看从我身边走过的游人,还有留在他们身后雨水中的石拱桥。刚才在雨中跑过的那段石拱桥,和过去我的眼睛在一个明媚的下午从史料上慢慢走过来的石拱桥比较,让我的感觉和想象一下子就消瘦了很多。史料上的石拱桥,下雨天都有它的风情味道,这些只能让人怀念的味道,就是樵夫头发上的水珠子,行商小贩一走动就会从草鞋中挤出来的水,抬着女眷来甲秀楼打发时间的女轿夫贴在皮肤上的湿漉漉的衣裳,流淌在快要出嫁的姑娘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潮湿痕迹,还有涵碧亭瓦檐上的雨水,顺沟槽落在从沈从文笔下湘西的吊脚楼、柳林岔、野渡口、日驿道、旧磨房走出来,到贵阳走亲戚,顺便来甲秀楼观瞻的苗人身上溅起来的水花。而我眼下的石拱桥上,都是清一色的雨伞。雨水和伞越多,隔离感制造出来的冷清和孤独就越强烈。雨天的桥上,再度出现樵夫、行商小贩、女轿夫和苗人的粗旷、慷慨、诚实、质朴和热情的可能性,已经随了那些人的消失而消失了。

  这是三十年前我的一次经历感受。

  白天是一副白色担架,夜晚是另外一副黑色担架。三十年的时间里,两副担架天天都要把甲秀楼周围的东西抬来又抬走。甲秀楼周围的地盘,我走的时候有好大,三十年后我回来还是那么大。但周而复始的搬运,基本上把我熟悉的东西全抬走了,抬来的尽是没有看见过的东西,像地面上的大理石板,不锈钢护栏,欧式路灯和坐在河边垂钓的鱼翁雕塑。这些抬来的东西无可挑剔,它们带来的审美感和舒适性无可挑剔,在观众眼睛里产生的印象也是无可挑剔的。隔在三十年的时间长河的两边,观众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甲秀楼,一起关注着眼前的变化。我担心这些比河边地盘大了很多倍的变化,会不会让甲秀楼被走马灯一样的变化弄花了双眼,是否还能够认得三十年前曾经在它的鼻子底下,望了它很长一段时间的我这个南蛮子呢?

  变化的动静再大,也大不过女人的双脚。贵阳女人的脚可以从大脚裹成三寸金莲,藏于闺闱与青楼里,满足私密的淫乐。又可以从三寸金莲,再度恢复到大脚,以适应肩上重任的需要。这些形式上的变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背后映衬的历史造型,很容易把人带进听觉视觉的想象空间里。甲秀楼就是以不变的造型,成了三十年后我唯一熟悉的景象,再度把我带进了亲切的感念之中。甲秀楼是一座三层木结构阁楼。我的眼睛像琴弓那样在三重屋檐上,四周檐柱与内槽间形成的开敞回廓中,四角形攒尖屋顶,琉璃筒瓦屋面和碎瓷镶砌成的宝顶处一边阅读一边游走,三重屋檐就在我的眼睛里变成了甲秀楼的声音厚度,四周檐柱与内槽间形成的开敞回廓就成了逶迤的音线,四角形攒尖屋顶是音符的高点,琉璃筒瓦屋面和碎瓷镶砌成的宝顶是音符的质地。凄迷风雨中与湘西接壤的旧黔地,就在一首低沉的调子中,缓缓把流泻出凝重古韵的灰瓦砖墙,青石古道,斑竹、水竹、筋竹、慈竹、棕竹、刺竹、紫竹、桃竹或凤尾竹掩映下的田园小笺,躲在烟里雾里的远山近树,屋檐外下山觅食停在树枝上的野鸟,还有人跟自然亲切契合的乡土情调这些最质感的结构,呈现出来了。只有在甲秀楼的身上,才能听到如此的音乐调子。相间于甲秀楼、文昌阁、华家阁楼之中高达数十层的金筑饭店和大型商场,要么置身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要么被闹市的喧嚣淹没,根本听不到这样的曲子。甲秀楼与它们之间的留白,不是空气,不是天光,而是一曲调子。听一首低沉的调子,可以获得多种听觉。每一种听觉,都与甲秀楼有关,而与甲秀楼有关,就是与人类的悠远和黄昏之处有关。

  我站在外面看甲秀楼的木格窗,木格窗背后黑黝黝的色调也在看我。与其说是黑黝黝的色调,不如说成是甲秀楼灵魂黑黝黝的头发,肌肤或者就仅仅是一对凝重的眼球。难怪我才看了一眼,就觉得透过木格窗的小孔,那黑色就用它瓷实得具有手感的拉力,把我往木格窗里面拽。如果不是它一眼就认出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南蛮子又来了,我想它是不会这么用力拉拽一个人的。

  从木格窗里向外望,所有的景象都成了网中鱼。天空是块状的模样,周围的楼房、树木、河流、行人和远处的山峦成了镜框里的彩色照片。分割景象,突出局部特征,抓取一条河流淌的瞬间场面,避免细微的元素在流淌中被淹没,是人在甲秀楼里的视觉结果。离开了特别的环境,很多东西就会沉沦,就会在眼花缭乱中被瓦解。时间的长河里,随便走在贵阳的哪条街上,都是新景象替代旧事物的情形在发生:喷水池前身那个上身着西服的周西成铜像没有了,倒水槽、马站街这些老名字和它们背后的传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正宗的三板桥麻耳草鞋看不见踪影了,许多街道的牌坊成了脑袋里的影子,甚至就连长在幽深石板巷里墙脚处,能够不出声息沉淀古朴民俗风情的青苔,也被水泥覆盖了。街上依然有花溪牛肉粉、花江狗肉、手绣小包、孔雀翎毛扇子、字画和手工制作的民族服饰,身着民族服饰的青年男女还是会在四月八、三月三、六月六、“跳场”等节会上一边歌舞一边寻找意中人,但这些事物已经丢失了沈从文写的《黔小景》里凄迷风雨的黔道味道,也丢失了原生态的底蕴,它们的外壳和内核都浸满了市场经济的汁液。是说我在甲秀楼里看外面那株桂树,叶子和枝条被木格子分割成了不同的片段,但香气和颜色是完整的,颜色和味道,始终在楼里楼外,连成了一条可以触摸的肌理线索,原来甲秀楼就是一个特殊的环境,就是时间的一个驿站,能够把星散四野的片段的本质,牢牢抓在一起。

  我为自己发现了这条重要的线索感到高兴。

  沿循这条线索再看木格窗外,那些照片里走在树荫下的旅游者、新闻记者、跑码头的艺术家、推销东西的商人、还有身份暧昧的人士,他们的行为动作,都在演绎三十年前我在贵阳看见的旧人旧事的本质。看木格窗的里面,这些旧日的窗扉墙壁,就成了比三十年更久远的一层叠了一层的历史骨骼。每一根骨头里面,都飘荡出了血雨腥风的气息,还有李端棻、蹇先艾、萧娴和生于浙江却成道于贵州的王阳明不断转过身子转过脸庞回望我的眼睛。只有在甲秀楼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我才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回望,就是我自己回望成长历史的一个过程。喜新厌旧没有错。剔除了纷乱和喧嚣干干净净地迷恋历史,也不是错。昔日筑国的偏荒难以和中原大地争高低的事实,让贵阳人在夜郎国的文化氛围里悠然自得生活的习俗,也没有错。心里有了甲秀楼,就有了象征和希望,就有了踏实感,就有了星散四野的文化历史重新回归的线索,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呢?

  甲秀楼是一把大提琴的琴弦,贵阳的风土人情和文化底蕴是琴弦的质地。我这个外乡人仅仅是一个琴弓,灵感是琴弓的内核。只有看见了琴弦,琴弓才会激动,才会生出灵感。有什么样的灵感,就会有什么样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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