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绞股蓝

　　　　
　　 从没见过这么妖娆的幼苗，纤弱美丽，羞涩顽强，从一个春天的早晨发现它，便以几何数增长，成了绞杀院子里其它植物的凶手。
　　 娇娇红芽冒出泥土时，只有三五根，以为是香椿树的芽，因为墙边有一棵，它自岿然不动，让儿女串岗，充实今后菜盘子，大好。
　　 很快发现，没有异香是异常——不是香椿！它长得太快，长得太细，几天就“窜”出一尺多高，仅仅编织毛衣的蔑针粗细，灰棕色根茎渐渐转绿，尺多高以后，殷红殷红，一个漂亮的弧度弯下腰来，如阳伞把子，羞羞答答，尖尖的梢子再昂起头，偶尔，一支芽儿分出叉来，如挺身，弯颈，再吐出信子的纤纤细蛇，妩媚又令人恐怖，于是扯了它们。
　　 也不过两三天，再到后院，倒抽一口凉气，邪了门了，应该露头的菊花脑还星星点点藏在泥土中，像是葱葱水粉泼洒了，满地只有妖妖娆娆的幼苗直立，什么植物？哪来的？
　　 看得心里发毛，扯去几根长的，转身后面更多短的，参差不齐，却都义无反顾地冒出头来，为斩草除根，哪怕见一点暗淡的红沙砾，也一律用棍子捣碎，陷入地下不会冒头了吧。
　　 大获全胜后，心安理得半月多，再有几日连绵春雨，后窗亮出丝丝绿意——窗棂缠绕了一绺绿色的卷发，是哪国女孩想偷窥寒舍？卷须打了前站，跟着，弯弯的藤萝悄悄爬上来，曲折有致，妩媚妙曼，细藤上绽放开片片小叶，小掌一般，惹人怜爱，给陋室送来春光，当然舍不得扯去。
　　 雨终于停止，菊花脑应该长出来了，掐来下面条最好。打开后门，毛骨悚然，院子里已是妖冶的世界：无数红红绿绿的细茎，树立起一片光怪陆离的小蛇，娇羞地垂着头，似乎为它们的非法入侵不好意思。更多的已经卧倒，扯藤分叉，满地乱爬，每根分枝上都有叶片，新嫩的五片叶子靠拢，一长四短，巴掌一样，长大的叶片分开，依然是五片一簇，带着锯齿的边沿，可见它当初的媚态。
　　 它们就这样恣肆地爬上窗台，爬上栀子花棵，铺满全院，覆盖了菊花脑苗、折耳根棵、薄荷的枝叶……除了高大的果树，只见它们横行霸道，让人无处下脚。即使革命草，藤叶也没这么茂密，蔓延也没如此疯狂，哪来的妖孽？毛骨悚然之后，扯几根问左邻右舍，一个懂点草药的邻居说：“这不是绞股蓝么？治高血压的好东西！”
　　 绞股蓝？我赶紧打开电脑查询：“侧生小叶卵状长圆形或长圆状披针形，中央一枚较大……先端渐尖，基部楔形，两面被粗毛，叶缘有锯齿，齿尖具芒。”果然像耶。绞股蓝顾名思义，可以绞杀其它植物，在我的后院得到证实，但何来蓝之名？看到明成祖朱棣所著的《救荒本草》，说它：“生于野中，延蔓而生，叶似小蓝叶，短小软薄，边有锯齿。又似痢见草叶，亦软，浅绿，五叶攒生一处。”皇帝命名，谁敢找他理论？一个暴君，居然介绍野菜，著书救灾荒，可见人都是有两面性的。
　　 李时珍却拿来当药，在《本草纲目》中说它是五叶藤：“治疮疖、虫咬、凉血解毒、利小便。”可能这才是它的本质特性吧。现代人既不用来充饥，也不用它治病，提升它的价值当茶饮，调理机能，滋补人体，益气安神，治疗三高，民间称其为神奇的“不老长寿药草”，神仙草，夸上天去，我反而心生疑惑，即使朋友送了我一大盒，也从来没吃过。
　　 何况，即使院子里疯长的植物是绞股蓝，它也来历不明，没有专家认证，我不敢饮用。却也不再厌恶，没对其剿杀。绞股蓝没有遇到知遇之人，继续狂热地生长到盛夏，密密麻麻覆盖了西墙下的一堆枯枝，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绿冢，看得人怵目惊心。先生说那里容易藏野物，一把火烧了，连带地下的藤野，真是暴戾天物。
　　 就在绞股蓝火化的时候，传来一个噩耗，远方的一个朋友“走”了，不是以往那种优雅而沉静地走，而是走得惊心动魄，走得义无反顾，走得悲壮惨烈，走得匪夷所思。
　　 那朋友长身修容，姿容恬淡，文静清醇，善良厚道，为人处世的低调内敛，怎么都与一个风风火火的企业领导对不上号。似乎没有她办不了的事，总是低眉顺眼应答：“尽量吧，我来安排……”有求者全都放心。就因为她的任劳任怨，没有负担，单位的重担是她挑，父母的照顾她操劳，兄弟姐妹依靠她，连朋友同事也因有求必应总麻烦她，谁让她能量太大？
　　 大家习惯惠雨普泽，可都忽视了她感情的无处寄托，如我院子里的绞股蓝能量超群，无人赏识。不能像菊花脑一样，被人们分享着，赞美着，有节制地生长，一岁一枯荣，年年滋润。当朋友抑郁症发作时，突然觉得再没有存在的价值，疯狂地迎上火车，被狂奔的钢铁巨龙碾碎了血肉之躯……
　　 还没看到绞股蓝是否“春风吹又生”，我们已经搬家；没来得及给朋友送行，她已经香消玉殒，留给我的，只有精装绞股蓝茶。大盒子里取出小盒子，小盒子里取出锡纸包，锡纸包里取出缠缠绕绕的丝状物，居然长久保持着暗淡的豆绿色，这就是被称之为“龙须”的极品。
　　开水泡出昏黄的汤色，丝丝缕缕沉淀在杯底，苦涩的香气弥漫开来，喝下去，有氤氲的清香，草根的滋味扑上鼻息，袅袅地穿透夏日的熏风沁入心脾。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却依然滋润我浮躁的生活，用绞股蓝的汤汁提醒我，这世界每个人都有痛苦，没有例外。
　　

[ 本帖最后由 洛风 于 2011-8-16 21:4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