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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西文学》2021年第5期|张二棍:旷野笔记(节选)

2023-03-23抒情散文张二棍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山西代县人。系山西某地质队职工。出版诗集《旷野》。诗歌获多种奖项,入选多种年选。

1. 无名

每一天,像沙覆盖沙,像水淹没水,像一个村庄的木……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山西代县人。系山西某地质队职工。出版诗集《旷野》。诗歌获多种奖项,入选多种年选。

1. 无名

每一天,像沙覆盖沙,像水淹没水,像一个村庄的木匠,为另一个村庄的画匠,钉好了棺木上的最后一个钉子;像另一个村庄的石匠,又为这个村庄的铁匠,打铁般星夜凿着一块青石的墓碑;像王家庄几个姓白的假和尚,为快要咽气的李道士,疙疙瘩瘩而又情真意切地念着《往生咒》。这无解又无厘头的每一天,就汇聚成我们隐秘的一年年。

许多年过去,了无痕迹。许多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一分一秒活过,最后只落一个悄无声息。许多人的许多年呢?这无人可问、无人可答的命题,为难着每一个如孤礁般,被回忆的浪潮不停拍打和纠缠着的人。

一天天,又新鲜又繁琐,又陈旧又简单。一年年也是这样的。许多年前有人卖身葬父,许多年前有人画地为牢,许多年前有人割肉饲母,许多年前,一个人在黑暗的斗室中无数次喃喃着“许多年前……”那一段段刻骨的生活也曾确凿无比,可一旦过去就变得如此虚幻,如此可疑。那么多我们曾以为永不会忘记的年、月、日,都埋葬在了无休止的遗忘里。

——这就是有人无比眷恋,有人无比厌倦的生活,这就是我们虎视眈眈也含情脉脉的生活。遍布在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也不过是在影影绰绰的生活丛林里劳碌着,一只只蚂蚁般跋涉,一条条虫子般蠕动,一粒粒庄稼般被收割。我们从来没有办法阻止今天成为过往,当下变成历史。有一天,我们自己都会化作别人的一抹若有若无的记忆。甚至有一天,连这一抹记忆,终将如黄昏的云彩般,悄然散去。

我们终将无名。无名就是你我的宿命。而现在,我们也不能逃脱这无名的摆布。在说不清的暗中,无名的困厄与无名的恐惧,依旧像一头头行迹不定的兽,游弋在我们看不到、指不出、辨不清的地方。它窥视着,撕咬着,追捕着这尘世上所有的生命。一棵树突然就在雨夜悄无声息倒下,一条狗突然就对着虚空中狂吠不已,一匹老马突然就在某个黎明从马厩中消失……它们也一定是经受了某种莫名的困厄与恐惧,才会如我们一样,有了这种种离奇与反常的行动。

汹涌的时光,并不会澄清生命中一切无名的困厄、恐惧、悲怆、惊悸、哀恸……相反,每一秒钟,仍然陈旧,每一秒钟,仍然如同一把向你我袭来的泥沙与尘埃,直到把我们涂抹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直到我们觉得自己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来路不明的戏子,哼唱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故事,无穷尽的故事……直到某一天,我们会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他什么,他都不言不语。给他讲什么笑话或悲剧,他都不动声色。你甚至对着镜子破口大骂,历数他的不义与丑态……

可这一切有什么用。我也无数次这样不知疲倦地做过,我也是一次次游弋在不同时空里,羞辱过自己也袒护过自己,痛恨过自己也同情过自己。我也曾面对着那个镜子里的自己,说了很多颠三倒四的话。到最后,我甚至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也许,一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即兴的、例外的、不可重来的。也许这恍恍惚惚的一生,不过是一个戏子在镜子前咿咿呀呀、患得患失的一生,到最后终究不过是悲欣全无的一生。

2. 老树

远远望去,那村庄如此寂静而单调。一座座灰茫茫的房子无力地趴着卧着,东倒西歪,像一条条又老又哑的狗,被拴死在土路边、山坳里、小河畔、悬崖上。

无数座这样不动声色的村庄像无数贪婪的胃口,都在强悍而缓慢地吞噬着这里所有人与事,消化掉他们笨重而粗粝的一生。我总觉得,一座越是古朴的村庄,越是用它的安详和平淡,来杀人诛心。只要你敢于在这里出生,这看似羸弱而灰茫茫的村庄,就会把你磨损成一个喑哑的老头子、一个认命的老太婆,到最后,磨损成一捧黄土下几枚零散的白骨,白骨之上几株飘摇的荒草。

每一个村庄里,大概也会有那么一棵老树,笔挺挺或者斜歪歪地,杵在一间间陈旧的房舍之间,一副漫不经心或心无旁骛的样子。一棵几百年上千年的老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什么样的世事都经历过了。曾有无数锋利的刀斧想要砍去它,曾有无数浩荡的白蚁想要吞噬它,曾有无数场大火也想要夺去它的老命……但它挺过来了,它已经活到了足够让自己坦荡,让自己比所有人更加一无所求的年纪,它已经不会再爱什么再恨什么了,它孤兀又永不懈怠地活在自己的时间里,该绿的时候它就绿一绿,该黄的时候它就黄了……

树足够老了,就成为神树。是不是神树,从来也由不得它自己,不管是一棵梧桐还是钻天杨,不管是站了五百年一千年还是更久远,都没用。一群清贫的人,在尘世间最大的能力,就是让一件事变成传说,让一件物成为神物。他们没有资格去封一个乡长,一个派出所长,一个村支书,却可以在某个夜晚梦醒之后,轻快又简单地,营造出一个供他们跪拜和祈求的神。

一棵树猜不透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成为神树的,只是一天天又一年年,它无力地看着自己被围满了劣质的红布条。红布条褪色之后,就成了灰布条、白布条。一棵穿着白布条、灰布条的老树,像极了一个面容斑驳、衣衫褴褛的老人,沉重地站在村庄的中间,站在每一个朝夕的鸡鸣犬吠、闲言碎语、烟熏雾缭之间,站在一群蓬头垢面的老百姓中间。

它再老,再神,都是老百姓房前屋后的邻居,都是一座村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它再老,再神,都得装聋作哑,它咬紧自己的每一枚叶子,抓紧自己的每一缕枝条,它不能透露村庄里的任何一个秘密,却需要牢牢地记住这村庄的每一个细节。它再老再神,都不得不接受一个人围上去的红布条。这红布条,像是嘉奖也像是镣铐。这轻飘飘的红布条,像是一个人对一棵树活了很久的崇拜,也像极了对它几百年寸步不能移的嘲弄。

一棵树突然神了,和村庄里一个人突然疯了,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它需要从被人们足够熟稔却常常忽略的日常中,抽离出来,它要从其它没有被封为神的树之中独立出来,它要先于它们发芽,或者后于它们落叶。它凌空的树枝上,要站着几只不知天高的鸟,它要在夜晚被恰好路过的人看见一闪即逝的光……

一棵树变老变神之后,就必须有了城府和见地,有了训诫与羞耻,就必须装出一副苦心孤诣和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每一个凄风苦雨或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像拥有一个无穷力量的母亲,咬紧牙活着了。一棵老树,在一个村庄里已经不再是一株植物了,它慢慢会成为地标与方向,成为村人们聚散离合的常在。它什么都看见过了,生的死的柔情的残忍的……它庇荫着一代代孤独或苦闷的村人,它听他们的叹息、笑语、争吵、哭泣、祈祷、发誓,它把所有的故事都记住了,记成了树身上一个个醒目而丑陋的疤瘤。所以一棵老树,可能是一个裹脚老人送儿子去前线打仗的长亭外,也可能是儿子被几个陌生人运送回来的古道边……

至于一棵树想些什么,谁也猜不透,也极少有人愿意去猜一棵树的心思。相隔很多年,村庄也会偶尔诞生一个用一生去猜万物之心的人。他乐于去猜测树木的心思,牛羊的心思,山谷的心思……有时候,他昼夜不舍地坐在一棵老树生铁般蜷曲的枝条下,痴人般静默地把头顶的一枚树叶琢磨上很久,有时候想着想着就无端端哭了。他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耗费在某个狭隘的猜想之上了,仿佛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事儿能够打动和吸引他们了。他像极了一个不动声色的愚公,毕生都在用大汗淋漓的冥想,搬运着内心的荒山与巨石,枯枝与败叶,直到把自己沉思成一个无力的鳏夫,再也无力猜想更无力哭泣……我见过很多这样被系满红布条的树,在那一个个或衰败或嘈杂或宁静的村庄里,孤家寡人般矗立着。

某一次,我还见过一棵被雷劈过的槐树,一半活着一半死去,一边无精打采另一边却又生机勃勃。我路过的那天,快过中秋了,三五个木讷的老人,拉着七八只更加木讷的羊,围在这槐树下。一个杀羊人面孔黧黑,他捏着一把刀子,仿佛沉稳的死神。而那七八只羊,仿佛一群老练又认命的死囚,也许它们是被吓呆了,也许它们总以为轮不到自己,也许它们知道迟早会轮到自己……羊是一只接一只挨个儿被捅倒的。他每捅完一刀子,就有一个老头儿提过来一只桶,搬起羊的头颅,汩汩地接着血。

羊儿们躺了一地,一动不动。其中一只,已经不喊叫了,却还是挣扎了两下,它的两个后蹄,“梆梆梆”地踢着那棵老树枯干的腰身,越来越无力。而老树,也一直如十二月的刑场般僵硬又无动于衷,已经不像是个活物了。

一棵老树,早已见识过足够多的人情冷暖。曾有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提着斧子要找它的麻烦。曾有一只不知名的野狗,在树荫里打滚、撕咬、睡觉,最后还要冲着它撒尿。在无数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那些拎着猴子耍把戏卖艺的,把一面面铜锣恶狠狠地钉在它身体上,又恶狠狠震耳欲聋地敲着。老树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

树上的神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或许,他只是一个比树更苍老、更无助的老头。也许,神从未存在过更没有出现过。也许,所有的神,都只是我们放置在高处的一个虚无倒影罢了。

我们借着祂,遮挡和慰藉着凄风苦雨和粗茶淡饭的一生,罢了。而世上所有的穷人,除了神,别无长物。

更穷困偏僻的地方,一定拥有更多的神。在那里,无助的乡亲们,需要数不胜数的山神、水神、树神、井神们,如猪啊羊啊牛啊狗啊一样,簇拥在他们的生活中。

3. 飞翔

他一直在飞。独自飞着。

没有家园和巢穴,没有亲人和族类。但他的飞,是世上最用心、最快乐,也最简单的。如果他愿意,他能模仿出无数种飞翔的姿态。我想,他的前世一定属于天空,他一定在悬崖上试过翅膀,在一棵参天的榕树上假寐过片刻,在一朵朵白云间流连驻足……他一定是鹰隼、鸽子、海鸥的集合体,也许他早已把自己从我们中割裂出来,分离出来。他早已厌倦了像我们一样,一生匍匐在大地上,他用迥异的行动,摆脱了巨大的地心引力,以及人世间生老爱恨的束缚。

我在人群中见过他天赋般地翱翔。那天,大概他足够开心,所以他变着法子飞着。他的嘴里,一阵接一阵发出含混的声响,那声音时而粗犷时而尖利,时而像多情的云雀,时而如离群的孤雁。在那个叫塌窑村的街头,他上蹿下跳,左奔右突,扇动着两只瘦麻秆似的胳膊,大汗淋漓,整整飞了一个下午。

直到街头人迹全无了,他还在黑灯瞎火中,孤傲地飞着,夜枭一样鸣叫着……这一夜,整个村庄的人都听见他呼啸的声音,直到曙光微露,他的鸣叫才渐渐消停。天亮后,他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从未飞翔过一样……再也没有在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庄里出现过。

一个喜欢张开双臂,沉溺于飞翔的疯子消失了,是那种尸骨无存,形神俱灭的消失。仿佛他的一生,都做着飞翔前的助跑和尝试,而这一次才是干净彻底的飞。

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傻子、疯子、憨子,也就有了无数种痴傻癫狂的样子,让人恐惧、任人摆布、默不作声、呼天喊地、瑟瑟发抖、狼奔豕突……他们有着太多的忤逆了。他们每个人,都穷尽着这世界的一个个极端,也不停地反驳和推翻着那一个个反复无常的自己。上一秒,他还是呼风唤雨、横行无忌的君王,下一秒就成为羸弱无助、哭天喊地的孤儿。昨天,她还在满头乱发中插着一枝摇曳的小花像要出嫁,今天就赤脚光膊,披着一匹肮脏的白布,仿佛顶着重孝的寡妇……他们太多变了。但不变的,就是那目空一切的眼神,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飘忽不定的形迹。

我还认识一个疯子,也或者是个傻子,却以一种与诸疯子诸傻子截然不同的形态,在这世上行走着、蜗居着。他擅长伪装,精于苟且,看上去比你我还要清醒,他的穿着比我们更加整洁,他谨言慎行,从不暴露自己癫狂和痴傻的一面。直到某一天,我不小心看见了他独处的样子……

像那个一直在飞翔的疯子一样,他甚至有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一面。恕我无法描述了,他还需要衣冠整洁地生活在我们身边,他还需要痛苦地假装无比正常,假装比我们更加热爱这井然有序的日子,假装自己每一天都活色生香,每一天都心无旁骛。

可事实远非如此,你看,许多人独处时的样子,仿佛已经疯了很多年……我也曾一次次目睹过自己的疯痴癫傻,仿佛彼时的自己,只是借宿在身体里的一个个陌生而短暂的房客。

每一个疯子,正是无数个碎片无序的集合。其实,自诩为正常人的我们,也是这样混乱的集结体。只不过,我们都有一个一眼望上去非常完整的壳,将那具凌乱的自己,轻轻地包裹着、隐藏着、遮蔽着、呵护着……

这壳,也渐渐生出让人担忧的裂纹,也会在某一刻拥有破碎的冲动。我们的一生,只是用尽气力,让一个自己看上去完整、光滑、圆润。我们的一生,都在与身体里的那一个个古怪、狂野、忍无可忍的自己,彼此消耗着、压制着、搏杀着。我们穷尽了自己,只为泯然众人,只为了不那么让人费解,不那么让人触目惊心。

我们咬住牙关,终于置身在正常的秩序之间。我们什么都做过了,才成为最后那个百无一用的人,拖着自己细瘦的影子,一步步低着头走过灰茫茫的人群……

4. 失踪

这无边的大地上,每时每刻都有像疯子那样莫名其妙失踪的人。刚刚失踪的那段时光,也许他们的亲人还会满大街心急火燎地张贴着寻人启事,还会逢人就哭泣着描述他的样子,打听他的下落,会有故人一遍遍念叨着他们曾有过的那些点滴情谊与无绪旧事……

然而在时光漫长的掩埋与缓慢的侵蚀下,所有失踪者的名字,终究会成为一座座无人问津的废墟,也或者成为亲人们讳莫如深的一片禁地。他们用过的旧物被搁置、抛弃,他们的照片被藏起来,直至丢失,他们住过的房舍被拆除,被贱卖。他们留在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健忘,越来顾左右而言他……偶尔也会有人不动声色地提起他,像提起一个年代久远已不太确凿的传说。

那些杳无音讯的人,都将背负着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躲避或遗忘掉个人史与家族史,孤舟般在一条没有源头没有终点没有灯火的汤汤大河上,无涯无际漂流着。也肯定有人一直走啊走,五十里一百里一千里,一路上风餐露宿,渐渐遗忘了自己的姓氏与名号,竭力隐藏起自己的过往与荣辱,终于在精疲力竭中抵达了他理想中的无人之处。

在那里,他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迥异于我们的陌生人。他不再是某某,不再是某某人的某某某,再也不用承担那些或庞杂或琐碎的世俗,再也不用被一件件不相干的日常纠缠不休。现在,他想要什么就独霸什么,他说出什么都是说出一个真理,指向什么都是一次精准的命名。他迷信什么,什么就是神灵,他抚摸什么,什么就是爱人和孩子……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开辟,都在独创,都在修改着世界的模样。

也许,其中的一个失踪者,已经秘密地返回了某个他梦寐以求的朝代,学会了一种与鸟兽花草无碍谈心的语言,发明了一种无需学习一看便懂的文字。也许另一个失踪者,找到了新的计时法,不再有晨昏四季,不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再受难于时光的流逝。甚至一些司空见惯的事物,在一个失踪者游走统辖的疆域里,都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和涵义。比如他用汹涌和伟大,来形容蚂蚁;他将无边的落叶比喻成钱币,以此兑换一个个好心情。也有一个失踪者,沉浸在浩瀚连绵的无数梦境中,并把这梦境当成对自己生命的无穷尽指引和提示,犒赏与惩罚。

他赢了。再强悍的时光,也无力把一个失踪者,折磨成凛冽的白骨与尘土。他抛弃了我们,孤身成立了一个崭新的人世间或者天堂。他让我们成为他脑后无数的弃儿、遗物、影子。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失踪者就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将军,不征讨不杀伐不嗜血,却携带着冷冰冰的敌意,将我们幻化成他那个崭新世界里的失踪者。被他遗弃的我们,依然过着他熟知又厌倦的生活。我们活着的意义,早已被一个遁走天涯的人洞穿了。他必然知道我们活在人群中所经受的劳役,也知道我们想要的一切,终究不过是一群蚁蝼的痴心而已。

我们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消失也许是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永恒,另一次重生。让我们试着从一个失踪者的角度去理解,而消失才可能是一个人最正确的存在方式。唯有彻底从人群中消失,才能让一个羸弱的个体从无穷尽的时光中突围出来,漫漶在天地之间,动静自宜,生死无羁。

古往今来不计其数的失踪者们,像一只只明明灭灭的萤火虫般,一定还聚散在世上的某处角落或无数角落,不过是为了拥有另一种不为人知也不被人打扰的生活。也许茹毛饮血,啸聚山林,也许结草为庐,养虎为奴,也许拜山为师,与鹤歃血……

也许,他们在某一刻离开我们的视野,就开启了无数的可能。余生,他将用数不胜数的谜团,为自己的生命加冕。

祝福他们。

5. 羊肠

群山缄默如谜,山中乱石似斗。

在横七乱八的峰峦间,间杂着几块零零碎碎的田垄。每一块薄田,都被漫无边际的荒草、荆棘、灌木一层层包裹着、围困着、吞噬着,又被一条细瘦的羊肠小路紧紧地牵着,仿佛一个褴褛的母亲,拖着一个瘦弱的孩子,误入了这山穷水尽之地。

多少时代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不曾改变。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能留存住一些让人欲罢不能的事物。

穷困的人们,一辈辈依旧被钉在这群山的阴翳之间,使用着一件件最古老的农具,种下一行行最伶仃的粮食。山中的气候,最是恼人与无常,往往是暖春迟迟不来,寒秋却早早降临。而一块块贫瘠又逼仄的田地,年年种,年年歉收。年年都有不服气的人,血一把汗一把,在这沟垄间挖啊刨啊。他们埋下的每一粒种子,都拼着命挣破土石夹杂的山地,挤出羸弱的脑袋,然后再一次次历经冰雹的砍伐、霜冻的摧残、山风的蛮横,才长成了一棵棵轻飘飘的庄稼,在秋风飘摇中,结束短暂而困厄的一生。

在这样让人心酸的地方,总有一个个行将就木的人,弓着腰,一生都穿行在这羊肠之间,有的扛着锄头铁锹,有的拉着牛羊,有的空着两只手,从一间间灰茫茫的房舍中走出来。他们都越来越老,走得一个比一个慢,其中有个最慢的老头,像是再也走不动了,每一步都像是跌倒前的最后一步了,可他还是一步步走着。许多年之后,他仍然会从一爿屋檐下走出来了,仍然是这副佝偻的样子……

也许早已是换了一个人在行走吧,而那灰茫茫的衣衫,却像世袭一样披挂在每一具枯槁的身体上。

他们叫什么名字,忘了,他们也早忘了自己叫什么。许多这样岁数的人,名字已是可有可无。他们被统称为“老汉”,他们只是谁谁家的老汉儿,他们只是姓王的姓李的老汉儿。

时光也早已忽略和遗忘了这样如梦幻泡影般的人,随他们自生自灭去吧,随他们老吧。他们就像坡地一样听天由命,就像坡地上年年歉收的庄稼一样,耗尽这贫乏而干瘪的一生,不过是等来一场风霜的欺身,等来一把镰刀的杀戮。

我无数次徘徊在这样的村庄,见过早夭的孩子被草草葬于乱岗,见过老鳏夫背着一截绳子在林中徘徊一夜,又泪水涟涟折身返回,见过一个谁家的花痴姑娘莫名其妙地生下一个浑身漆黑的怪婴……

一座村子,是无数条小路的起点,只有在这里生活了很多个春秋的人,记得住哪一条路通往哪一座山梁,哪一座山梁上有几块田地,哪一块田地里埋着哪一个先人。他们在这方寸之地,活成一个悲喜同在的世界。

每一座村庄,都需要徘徊着一抹抹背抄着手走路的背影,在一场场风沙漫起时,散去又弥合,宛如一帧帧恍惚的镜头,摇曳在一条羊肠小道、泥泞土路上。仿佛这村庄中最容易消失的一部分,又仿佛是永存的那部分。

有一天,我也许会变成这样的背影,在我的每一座村庄里,在我的每一条羊肠小道上……我会在起点,望着自己走远,说:恕不远送。也会在路的终点,等到那个佝偻又疲倦的自己,我会递给自己一碗水,说:你好,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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