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村志》序
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一辈子所走过的地方,是由这个点延伸出去的曲曲弯弯的一条线。一辈子能走出多长一条线?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一位去过一百多个国家,他所走出的线,应该能绕地球好几圈吧?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是去不了这么多地方的,比如我奶奶,别说出国了,她这一辈子,就没离开过施甸,就是离开村里的时候都很少。我说的村,指的是汉村,还不是五楼村。汉村只是五楼村所辖的十八个村民小组之一。
五楼村是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仁和镇下辖的二十个行政村中的一个。算面积,五楼村比九个梵蒂冈加起来还大,对于一个村来说,这不算小了。但若算人口,只有四千多人,还不到我现在所住小区人口的一半。在中国版图上,五楼村注定是一个不会被多少人在意的所在。这儿的历史,大多湮没无闻了,但人人都能确定,这儿没出过王侯将相,没出过豪商巨贾,才子文豪也没听说过一个半个。这儿历来盛产的,不过是一代又一代但求一生温饱的“黧面短衣之人”,以及他们留下的语焉不详且转瞬即逝的传说和故事。
要给这样一个地方写一部志书,该怎么写?我想,听到这想法的人,不会去想该怎么写这部书,首先想到的是,有这必要吗?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好写的?但这是外人的想法,五楼人是不会这么想的。对很多五楼人来说,这当然是极重要的一件大事,他们认真地筹划着,书写着,增删着,确认着,不知道做了多少繁杂的工作,终于,我看到了这部十三万字的《五楼村志(1560-2019)》。
从标题所注的时间看,这本书所记录的事件,跨度达四百六十年。如此少的字数,记录如此长的历史,可见五楼村的大多历史是渺不可考的。记得很多年前,我去山东参加文学活动,一起的还有《十月》杂志陈东捷主编。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聊写作的事儿。那时候,汉村甫家刚弄了一本小册子,说是“甫氏家谱”。然而我知道,我们哪有多少有据可查的历史?我翻看了一下那本家谱,记载的不过是一些以“甫”字打头的人名罢了,无非是这个甫生下那个甫,那个甫死了,又生下另一个甫,甫甫相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如瓜蔓绵瓞至今……这样没多少生平记录的家谱,意义实在不大。我甚至怀疑,就连那上溯几百年的甫氏先祖们的一个个名字,都是后人关上门虚构出来的——钟表滴答作响,后人窃窃私语,一个个不存在的、又确乎存在过的祖先,再次或者终于从空茫的时间里诞生了。陈老师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建议我写一篇小说,叫做“虚构的族谱”。我当时觉得这主意不错,然而,我迟迟没动笔,至今仍没动笔。只是在那不久之后出过一本小说集,叫做“散佚的族谱”,集子里收录的篇目,都是以一个类似五楼的村落为背景写成的。一个姓氏的历史如此,一个村落的历史也差不多吧?五楼村没留下多少确凿的文献记载,也没多少确凿的历史遗存。要为这村子写一部跨越四百六十年历史的志书,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么?
五楼人没放弃厘清和记录历史的野心,也没忘记探寻自己来处的初心。《五楼村志》终究完成了。先看前言,有这么一段:
五楼社区历史源远流长,始祖张言生于应天府(南京),上元县柳树湾人氏,随营至云南永昌,卜居于保山县所辖施甸仁和乡七甲董德寨(现保山市施甸县何元乡何元寨村委会何颜寨)。据族中先辈历代相传:横沟村张姓始祖凤鸣公源自何元乡张家寨张氏一族,于明朝正统年间辞何元祖地移居横沟村继承祖业开基,而繁衍横沟村张氏一脉。(施甸张氏)至今已历十七世,散居于施甸县境内甸阳、仁和、旧城等十余地及泰国、缅甸等国,子孙约二千七百余人……
我不敢确定这段话里有多少是确凿无疑的,但至少让我这五楼子孙在回望来处时,不至于全然茫茫无所依傍。
再看目录,全书分为八章,依次是:地理、经济、政治、教育、文化、卫生、社会和人物,此外,还有一个“附录”。每一章细分为很多小节,几乎每一章里都有我感兴趣的小节。譬如“政治”一章里,有一节“部分战争参战情况”。我知道施甸有不少远征军老兵、志愿军老兵,这一章里即有五楼的详细情况。譬如“文化”一章里,有一节“民间文艺”,历数了耍龙、舞狮、高跷、抬阁、花灯以及诗歌等,还有一节 “传说、轶事、掌故”,而“名胜古迹”一节,则记录了四个地方,除开我去过不知多少次,且都在“云边路”系列里写过的东山寺、汉村寺,还包括横沟祖祠、赵家祖祠,这两处是我既没去过也没听过的。譬如“社会”一章的“民俗风情”一节,历数节庆、杀年猪、婚嫁、送祝米、入宅、贡家堂牌、献山、丧葬等。还有一节记录 “方言、歇后语、谚语”。再譬如最后一章“人物”,既有“清代科举人物名录” “民国时期军政官员” “抗日阵亡将士名录”,还有“大学生名录” “台湾同胞海外侨胞名录” “五楼籍外迁人员名录”“百岁老人名录”。这一个一个不同身份不同命运的“小人物”,从古往今来,由南到北至,聚拢在五楼村,谁能说这不是一部错综复杂、众声喧哗的大历史?
在这些章节里,我既看到我熟悉的那个五楼,又看到我不熟悉的另一个五楼。五楼是一大片土地,是这一大片土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很多土地,我没到过。很多人,我不认识。五楼虽小,却自有丰赡的皱褶,藏着生命和生活的秘辛。五楼村,始终在这片土地上赓续着自己的历史,即便这几百年的历史,如今看来模糊不清,“但愿这本书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前几天和大学同学聊天,她说起她的老家,只觉得很无聊,没什么地方可去。我说,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老家有太多地方可去,有太多地方我还没来得及去。我曾经和老家的朋友说过,要把云南走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只想把整个保山市的七十二个乡镇走一遍。现在看来,就是这愿望,也是很难实现的。所谓“走一遍”,如果只是蜻蜓点水地去一下,固然不难,可真要对一个地方有所了解,不是那么容易的。就连我生活了十九年,现在仍然每年回去的五楼村,都有如此多我所不了解的,更何况别的地方呢?
每次回家,我这个小小的点,又一次将脚下的线从外面的世界往家里延伸。两侧是大片农田,冬季种小麦,夏季种水稻,还有些地方种着荷花、玉米、西瓜、葡萄和梨树。太阳底下,种种作物在大地之上闪亮着,静默着,仿若五楼这片土地上出现过的一个个人物,他们在各自的一生里,努力发出微弱的光,然后不可避免地消湮在漫长黑暗里。只惹得一声叹息,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他们沉默的背影层层叠加,如五楼村后的连绵大山,即便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名姓,也依然会赞美它们的厚重和高耸。
2020年10月23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