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丁村文化陈列馆
柔长的柳条将迢迢碧色向车窗后面飘了去,好似想牵系住什么,终因遥远得渺茫难寻,便梳着初夏的风徘徊曼舞,似有若无地捎一份淡淡心绪,入重重风幕后的过往。犹如车窗内的我们,为了聆听一粒石子丢进河心的遥远回声,从襄汾县城雇了辆小三轮,顺着垂柳的翠臂驶向丁村。似乎总想牵拽住点什么。不远处,悠悠流淌的汾河,沐浴着普照万物的阳光。
披毛犀的叫声,在草茵纹里隐隐回荡;河套大角鹿沿河疾驰后突然停下,伫立回眸;厚壳蛙惬意地随香蒲、黑三棱诸水草飘曳的水痕,慢悠悠地舒张肢体……车窗外起了风,时断时续,夹杂些扑腾的尘埃,翠柳被风尘涤过,便露出些灰头土脸精神松懈的样子,辽阔的农田奔腾在杨柳屏后伴我们前行,鸡犬相闻,传递在村舍的青篱间。难以想象,这片土地10万年前演绎出比今天温暖潮湿得多的风貌,栖息的生灵几经变幻,沧海桑田,只教人无语,遥对苍旻。
现在,一个大三棱尖状石器,隔着交叠覆盖的光阴,停留在丁村文化陈列馆的展室内,仿佛搁浅在某片时光水域间的一艘船。
当当,当当,石片刚从河附近低山产的角质岩大石核上打下来,敛住步,勿惊扰。那时候,汾河水宽阔充沛,清凌凌倒映着天空中游动的云影,丰茂的水草边,锦鳞群泳,体长1米以上的青鱼、鲩鱼逐水嬉波;河岸上,犷健的身影正在劳碌,智慧的火光一星星点亮文明初萌的原野。再加工一下就好,托起来旋转个圈儿,石头还透散着太阳强烈的光泽,焐着艰辛生存中的热,紧攥在丁村人粗大有力的手掌中。草木蓬勃,白浪递续拍岸。一脉微弱的闪闪烁烁的火光,得益于天地的呵护,终将引燃远方的璀璨文明。
传说,鲁钝的石头也会唱歌。
走近黄河中下游、汾渭地堑文化体系中承上启下的关键一环——丁村遗址参观,5月葱郁的树木间,雀鸟时而送来圆脆的啭音。在汾河流域,从上游到下游,都有丁村文化的踪迹可寻。于是,丁村文化拥有了一个让我感到亲切的别名:“汾河文化”。遥思从20万年前到2万年前光阴流转,丁村文化涵盖着漫长的旧石器时代。用黑燧石制作的晚期细石器,开始出现琢背刀、雕刻器、箭镞,向人们默默讲述着一批制作细小石器的人群,汇入了丁村文化行列,与此一脉相承的大石器制作传统擦出火花,举趾迈出古人类艰辛前行的步履,这一切让人多么可怀可思啊。
儿子好一会儿没吱声,也被那些用今天的眼光望去显得粗糙的石器吸引,正对着几个石球产生兴趣。他边看,边揣想用较软的石灰岩制成的石球,被皮条两两相对链成飞石索,或者单个投掷成圆飞弹。就像数万年前的一个场景,金色的霞光艳了天涯,男人扛着飞石索或掷石球缴获的猎物,女人和老少携裹着大三棱尖状器挖掘的植物块根,夕阳渐渐下去,夜愈加静寂,河水起伏的轻波如柔橹,将摇他们酣沉的梦乡到另一个黎明。
未到访前,便听说丁村保存较好的几十座明清民居四合院,由旁门、甬道与跨院交叉连缀成宏大典静的整体四合院。绕行其中,果然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在村子中的观音堂,向一位鬓已飘雪的老人问路时,几步外穿碎青花衫子的一位大婶也来热心地帮腔解答,她还说,村子里的多数居民都是丁氏家族后裔。丁家从明代开始便聚居于此,从事经商后生意日愈兴隆、财源日愈旺盛,明代万历年间达到鼎盛,家居宅院也随之日愈广建,就给今天留下了一片穿透400年风霜雨雪的廊檐墙柱,从明朝直到民国时期累迭修建了北、中、南3片建筑群。
唤起我远古石器之梦的丁村遗址文化陈列馆,就辟于丁村北片院,其中两座院落为明代万历年间所建,显得古朴凝重。晋南民俗博物馆则开设在清代雍正元年宅主丁鸿玉始建,与他的后代子孙陆续修造的套片四合院中。我虽然生于晋南、长于晋南,但因自幼耽于厂矿中,对汾水蜿蜒流过的这片土地上的生丧嫁娶、风土人情,除了听母亲谈家常时提及,或逢旧历年节偶有目染外,所见殊少。此番一可漫步于明清民居中,二可观览晋南民俗展示,恰遂了我的心意。
仰首第一院门前,赫然立着一个炫耀主人的牌坊。丁溪连于乾隆六十年捐为“州同”,为了逾扬祖父母曾被御封为“宣德郎”和“安人”的风光,显示其光宗耀祖,就修建了此牌坊。门楼上娴熟的雕刻,向客人悄悄吐露着点缀在丁家院落间精美的木雕与砖石雕气息。只见上悬一副木质对联:“芝草无根醴泉无源人贵自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丁村较早的房子,廊檐斗拱上是能工巧匠一显身手的好地方,花草禽虫人物戏文各式浮雕,无不寄寓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后来前廊建得少了,花饰便盛开在门窗隔扇上,简洁而古朴。
漫行于5座院落间,我不时被晋南民间物品吸引,望着这些古旧的梳妆匣、果盒、食箩、酒器、锡火锅,莫名透出一丝亲切感。细数祭祖献供的“高儿馍”,一共5个小丘一样由大渐小、顶覆一个石榴造型的馍,旁边摆着麻头、馓子、车轮、柏叶等周近地方年节时常享用的油炸食品,直让儿子问我为什么不做给他吃。我们游目于腊八、祭灶、春节、清明、端午、七夕、中秋各年节风俗,体验着前人婚丧嫁娶、礼仪教育等人生轨迹。清末民初,婚姻要到县衙领取龙凤官帖了,这个官帖的陈年样式,令人对那个刚刚擦肩而过的年代生发兴趣。特意看了一番男女双方定亲交换的礼物,原来,女方要送金龙香墨一锭、墨盒一个、《论语》一套;男方赠送的不外是戒指、耳坠手镯、手帕一类了。
母亲与我不同,沉湎在往日的回忆里,她的心底一定拼接着许多遥远而清晰的童年碎片。母亲的家在临汾乡村,与丁村所在的襄汾县已经咫尺之近了。我们看剪纸、皮影、木版画时,她尚且徐步悠然,走近刺绣品时,端详着精针细绣的汗巾、桌裙、绣鞋、扇套等,母亲便流连着不忍移步了,我知道,这些闺阁里的小物件,宛若游丝牵发了母亲对逝去亲人的怀念。她对我说,她的姑姑出嫁时陪来的红丝裙便如壁上悬展的一般美丽,裙底吊挂着一圈小银铃,随步轻摇铃音,平日居深深庭院,偶尔出席邻里宴席或逛年节庙会时穿过后,便小心地叠起珍藏在箱底,成为了嫁时的衣物。
哦,丁村,一个让我流连、思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