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唐老夫子的学生”
2021年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建校百年。唐文治先生主持的无锡国专在近三十年间,走出唐兰、王遽常、蒋天枢、曹道衡、冯其庸、钱仲联等众多文史大家。曾亲……
2021年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建校百年。唐文治先生主持的无锡国专在近三十年间,走出唐兰、王遽常、蒋天枢、曹道衡、冯其庸、钱仲联等众多文史大家。曾亲炙于唐文治先生的无锡国专学生如今日渐凋零。陈以鸿先生是今天寥寥无几的教授“唐调吟诵”的“读书人”之一。
我和我的同伴们尊敬地称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退休编审陈以鸿为“陈先生”。陈先生1923年出生于江苏江阴。1945年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沪校毕业。1948年从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毕业,留校工作,先任助教,后任交通大学出版社编辑直至退休。他真正当得起学贯中西、文通今古之誉,而淡泊耿介。现在,98岁的陈先生长住医院,但思维清晰、笔耕不辍,仍在为《咬文嚼字》杂志做校读工作,为《上海楹联界》审稿。
陈先生身材不高,瘦而精神。出门讲学带一个似皮非皮的旧包。饮食随意,好喝咖啡,以“一生爱好是咖啡,九夏三冬志不移”诗句自况。
陈先生家学渊源。曾祖陈式金,字以和,号寄舫,江阴适园主人,富收藏,精鉴赏,以丹青驰名。祖父陈爔唐,字燮卿,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曾奉派出国考察。曾祖、祖父名均载于早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父陈名珂,字季鸣,号文无,又号当归子,有诗词集《文无馆诗钞》印行。1944年江阴诗社陶社复兴于上海,他作为早期社员,出力甚多。他善书画,精大小篆,有 “铁线篆圣手”之誉,善于用泥金在瓷青纸和黑纸扇上画梅。上世纪50年代上海成立书法篆刻研究会,他是首批会员之一。
“八一三”淞沪抗战前,陈先生毕业于江阴南菁中学初中,抗战开始即避难离家,由母亲带着四个子女一路逃到南京,入住“国际安全区”内金陵中学难民收容所。后得慈善人士援助,1938年3月来沪与父亲团聚。1941年高中毕业,考入交通大学电机系。1942年因交通大学被汪伪政权强行接管而毅然离校,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沪校(当时改名 “私立国学专修馆”)至毕业。抗战胜利后再入交通大学完成电机系学业,留校任助教,后担任编译工作。历经磨难的陈先生现在居住于上海静安寺附近一间20平方的陋室中。书籍堆满房间,以至于白天满床的书,睡觉时只能把书堆到桌子上,白天再堆回床上。因家中过于狭窄,所以我和我的学生们拜望、请教陈先生,基本都是在交通大学浩然楼的咖啡厅。
作家萧丁(丁锡满)先生谈陈先生“保留着传统知识分子的秉性,不求闻达于诸侯,不为五斗米折腰,有点可爱,也有点过迂”。此说实在,试举两例:
十多年前,我请陈先生为中小学教师讲课。陈先生提出 “三个条件”:1.上课来往不接不送。2.若讲课一天,午餐时一个盒饭,不能有其他。3.不提、不谈、不接受讲课金,否则不接受邀请。我不得不接受这三个“苛刻”的条件。如此陈先生到我所在的杨浦教育学院讲课约30次。
陈先生的职称是“编审”,属于正高级。人们称呼他“陈教授”,他绝不接受,声明“我不是教授”。请他讲课、讲座从不拒绝,但请他为作业评定成绩,他则拒绝,回答“我不是老师”。
专职编辑的陈先生曾用诗句形容自己对工作的态度:“为人作嫁漫云苦,点铁成金恰似仙。经国文章宜不朽,还凭玉尺辨媸妍。” (《笔耕四赋·编辑》)编辑应以“经国” “不朽”为标准,以“玉尺”衡文。“玉尺”喻选拔人才和评价诗文的标准。李白诗云“仙人持玉尺,废君多少才”;赵翼诗云“淡墨才分榜蕊香,遽持玉尺许评量”。没有过人的胆识与功力,怎敢给自己定下如此的编辑标准?
陈先生说:“我的书都是要校到一点错误都没有了才能印刷。”事实如此。2017年我将家人编辑且已经印行的《余沤集——刘成忠 刘鹗 刘大绅 刘蕙孙四世诗存》呈请陈先生教正。其时正住在医院的陈先生用八天时间,通读一过,纠正错误、提出疑问435处。2018年我将已经出版的刘鹗《抱残守缺斋日记》呈请陈先生教正。我特别说明,此书出版后编辑与我又反复核对,“只有一个错字”。谁知一个月后,陈先生指出了37处错误。看到陈先生留给我的改正文字, “无地自容”四字油然而生。我知道,这就是对待工作的差距。
编辑需要对中国文字有精纯的理解和把握。陈先生对文字使用的态度是:“咬定牙关不放松,文章得失贯心中。嚼须子细方知味,字字求精句句工。”(《〈咬文嚼字〉创刊十年贺诗》)他经常撰写短文指出一些报刊杂志文章中出现的文字错误,久而久之谦虚的编辑会主动向陈先生请教。《咬文嚼字》杂志被誉为 “汉语文化品质的 ‘捍卫者’”。2002年《咬文嚼字》聘请已经退休多年的陈先生为“特约校读”——每期杂志排出清样后,做最后一次审定。陈先生是这本权威文字类刊物的“把关人”之一。二十年了,陈先生就像 “守门员”一样紧紧地站在这一杂志的后方“校读”着,尊陈先生为中国文字规范使用的“捍卫者”不为过。
陈先生自工作开始,就同时审读多种语言的作品,同时受命翻译有关机电方面的教材。
《自然杂志》涵盖自然科学各个领域的学术性、知识性、动态性的内容,需要接触多国文字。1978年创刊时,陈先生就是主要编辑之一。上海道教协会副会长潘雨廷先生整理易学家薛学津的著作,原作用“麦克斯韦方程”解释《易卦》,书中外文公式方面的内容就请陈先生帮助。解放后学习俄语有成的陈先生奉命翻译了《电介质物理学》《动力系统的通信》《发电厂和配电站的电器设备》《电工测量和测量仪器》《电工学习题集》等与所学专业有关的教材。退休后陈先生又翻译或校订了《三车同到之谜——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数学》《坎特伯雷趣题——加德纳趣味数学系列》《数学的奇妙——加德纳趣味数学系列》等英语著作,可谓嘉惠学子,影响甚巨。孜孜不倦于理工科书籍翻译的陈先生2017年出版由英语译成的《数的故事》一书时,已经94岁。
“他的外语很好,但他说中文时决不夹杂外语,坚持祖国语言的纯洁性”,在清华大学任教的陈为蓬这样介绍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的翻译生活,陈先生有诗写道:“家世从来习典坟,蟹行迻译费耕耘。语原一脉通中外,道岂殊科判理文。肯载空言滋物议,但传实学惠人群。若令千字当方面,誓遣毛锥扫万军。” (《笔耕四赋·翻译》)
翻译与编审之外,陈先生还是一位诗人,且是当前为数寥寥的、能够熟练创作、传授诗、词、赋等文学样式的学者。上世纪80年代退休后,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抢救、传承、推广之中。
2013年,陈先生应我供职的杨浦教育学院之邀,开设讲座《中文十事》。他总结十句话:第一不要让散文局限于白话文,第二不要让骈文失传,第三不要让韵文减色,第四不要让律赋消亡,第五不要让诗词出格,第六不要让对联变庸俗,第七不要让“诗钟”成古董,第八不要让文虎(谜语)没真味,第九不要让书法走邪路,第十不要让吟诵像唱歌。2016年陈先生应上海楹联学会之邀,再开讲座《十八般文艺》,讲解散文、骈文、韵文、律赋、二言诗、三言诗、四言诗、五言古体诗、五言近体诗、六言诗、七言古体诗、七言近体诗、歌行体、杂言诗、词、曲、对联、诗钟等18种文学样式的特点。全场90分钟除一纸提纲外,所有举例脱口而出,将每种文体押韵与否、平仄要求、对仗规律等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陈先生对文体讲解独具一格,其创作实践更为今之表率。1992年上海市文联约请陈先生为下属13个协会撰写嵌字联。2016年上海交通大学建校120周年书法展览会,陈先生以新创作的《交通大学双周甲赋》参展。这篇“以题为韵”展示于观众眼前的律赋全篇八段,每段各押一韵,所押八韵,正是交、通、大、学、双、周、甲、赋八字。每读陈先生这一篇律赋,我就会想到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一段文字:“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解开这段文字出处之谜的正是熟读诗书的陈先生。陈先生考证后说:这段文字出自江阴南菁书院(南菁中学前身)刊行的《清嘉集》中的《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这是一篇律赋,以“此先王置酒处也”为韵。作者是刘翰,清末江苏武进人,曾在南菁书院读书。
陈先生退休后用力最勤的是楹联。上世纪80年代,受自己的恩师王蘧常先生之委托,陈先生协助苏渊雷先生创建“上海楹联学会”,致力于抢救、搜集、整理上海地区的楹联,推广楹联的创作和研究工作。对于学会的内部刊物《上海楹联界》,他关心备至,但是在“编委”等名单中从不出现“陈以鸿”三字。2016年陈先生给感兴趣的同人们做 《“诗钟”简述》的讲座,后在《上海楹联界》开设“诗钟嗣响”专栏,每期亲自命题、审读并写出评语。已经临近失传的与楹联关系密切的“诗钟”,在陈先生手中得以延续。
陈先生也创作大量楹联。但他喻自己的创作是“雕虫”,出版有《雕虫十二年(1988—1999)》(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续雕虫十二年(2000—2011)》(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两书。然萧丁先生说“‘雕虫’不是‘小技’。雕是雕,却非虫。诗词、楹联是中国所有文学样式中文字最精炼、意蕴最深远、最有欣赏性的一种”。
其实,陈先生还是一位“读书人”。撰联、写诗、填词都可以用文字表达流传,但“中国古代传统的读书方法”——吟诵——只能用声音进行传播。吟诵在百年的式微之后,新世纪初,得到人们的重视,逐渐回归现代教育。抢救、恢复、传播吟诵的行列中,走在前面的就是陈先生。他能够熟练运用家乡“江阴吟诵”和“唐调吟诵”传播古诗文。
唐调是国学大师唐文治先生承继“桐城派”文学理论的读书方法,全称是“唐蔚芝先生读文法”。它突出于其他吟诵之处是,除了吟诵诗词之外,可以整篇地吟诵赋和散文。唐文治,字蔚芝,曾任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十四年,56岁后又出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他的吟诵被人们认为是“儒家的读书调”。陈先生亲聆唐蔚芝先生的吟诵,保存着1948年上海大中华唱片公司录制的《唐蔚芝先生读文灌音片》。现在市面上流通的唐蔚芝先生编著的《国文经纬贯通大义》一书,也是据陈先生保存的原书影印出版的。
陈先生是寥寥无几的教授“唐调吟诵” 的 “读书人” 之一。2009年起,他多次被邀请在北京展示吟诵。他将传统吟诵解析为诗经楚辞吟诵、上古散文吟诵、后世散文及韵文吟诵、骈文吟诵、诗词吟诵。他特别强调,唐蔚芝老夫子传世的唐调吟诵中,并没有格律诗的吟诵。他自己介绍的古体诗和格律诗的吟诵,是个人的心得,只能称为“参照唐调”。陈先生教授唐调吟诵以“唐蔚芝先生读文法(修复版)”光盘为依据,所用语言以普通话和方言并重,传授方法是口授耳聆。他个人从不以“老师”的身份出现,一再强调“我们都是唐老夫子的学生”。他同意吟诵的交流,反对吟诵的比赛,更反对将唐调称为“天下第一调”。他说各地方有不同的语音、有不同的传承,各有自己的优势,怎能区分第一、第二呢?陈先生对当前吟诵的情况表示担忧,他说:将唱歌(自己谱曲)当吟诵、将不是某调(没有传承)当某调、只谈吟诵理论不讲吟诵实践,是当前吟诵的最大弊病。
陈先生的才学远不止以上所述;他的作为体现着一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品格。他愤慨于当前某些滥竽充数的现象,用“贻笑大方”评价当前某些频频亮相于电视中的 “专家”,用“可悲”评价那些 “不知道自己不懂”的“学者”。陈先生以他“倔强的脾气”“不近人情”捍卫和传播着中华民族的优秀的传统文化。
人们一定会问,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如此不知疲倦、不顾劳累传承优秀文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陈先生回答: “我的祖辈教育我要远名利”,“弘扬文化如同救火,救火还要钞票吗?”陈先生说这些话时没有慷慨激昂,平淡如潺潺流水,但正是这简单质朴、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足令人感到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