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总是很琐碎
好像清人鲍俊写过一联:“天下有读不尽书难言学问,心上无过不去事便是圣贤”,我觉得改成:“天下无读不尽书能言学问;心上有过不去事才是圣贤”,似乎更好。世上的好书,还是可能读完的;最完好的人呢,心里还是有不爽的事的。苏东坡有句:“人间有味是清欢。”细想起来,历来喜欢苏东坡的,大都是迁就和纵容自己、在尘世摸爬滚打的人,自然也是难得清欢的人。人间的清欢,总是有的,但总是很琐碎。
梅岑,是我故乡普陀山的别名。汉隐士梅福曾在那里炼药。梅岑这“梅”字取了他的姓,也是这姓取自草木,天然芳苾,占了便宜。前年,故乡楼兄送我榴花砚,是用普陀山莲花塘石凿成的。我还求得几坨原石。原石拙朴,黑得沉着。放在案头,尤其在夜晚,感觉身在故乡。之前李白远在客地,喜欢看月亮。这种孤独的清欢,对着塘石,我也有了。
前年第一场雪,清早我写了《听雪》诗二首。差不多同时,看到故乡文友方交良朋友圈里的图。是他清早上了普陀寺,看见道生长老在写字。长老写的正是“听雪”二字。我即委他求了这字。这是我和长老最直接的一次交集。我至今没见过长老、没到过普陀寺。逾年第一场雪才过,他不在了。今生错过,料想前尘来世曾见、能见。我和他都是普陀人氏,无住无去,冰雪心肠,应该一样的。
也是前年,看上海图书馆的一个展览,看到了张乐平的手迹。曾听黄永玉说,他和汪曾祺早年在上海市郊教书,休息日常来市里,找张乐平请饭。黄永玉写了张乐平,长篇文章,给我。我安排在当年《朝花》刊了三期。
萧丁是我领导,老请我吃饭。说是报社规矩,小吃老的。我问他吃谁的,他说他吃张乐平的。我见过一次张乐平。20世纪80年代,萧丁派我去采访张乐平。他住华东医院,躺在床上,已经很衰老了。我自我介绍,说了来意。他微笑着问我,“你认识萧丁、许寅吧?”我说,“他俩是我老师,是萧丁让我来找您的……”
还因为张乐平,作家三毛来他生前所在的报社。我有幸见到她。三毛对人间所见的烟火都好奇。她和我同乡,又和我同姓。她的神情,说话的语速、节奏,我都感觉很熟悉。她来报社后,去家乡祭祖。同事洪伟成随行,回来写了通讯。洪是老到的记者,那篇通讯写了大量细节,都是他眼中所见。三毛这一次祭祖,一定会被这些细节保存下来。三毛是一棵梦中的橄榄树。想起她来,相信真有极少美好的人,一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
仍是前年,半夜想起了许四海。他已经走了,很匆匆。三十年前,在他愚园路的家,我采访过他。记得是王琪森陪我去的。那是盛夏,大热。我们几乎是赤膊喝茶交谈,可说是赤诚相见了。临走时,他送了我一把他自己做的壶。特别说了句:“如果有人要,就快卖掉,以后也不知道值不值钱。”
这话可以说是客套话。能这么说的,还真不多。他自称是拾荒人,我看他冰雪聪明,是看得到以后的人。就像他的老师唐云。唐云内心有志气,曾写诗说“家家都有千秋计”,但顶真说起来,他是这样说的:在美术史上,留个“还有唐云等人”的提法,就很好了。
许四海后来还做了些很好的事,譬如卓有成效地收藏明清以来的紫砂壶。历史会记录他。他已是壶的一部分。如把壶看作一张界面特殊的纸,他和它气韵契合,书写得好。这世上,才名传世,总是积德。
再有个前年的事。看一个拍卖预展,看到刘海粟的手迹。当天的笔记是这么写的:“见字如面。今天还见到1981年12月海老写给曾涛的亲笔信,信中说了他赴港的事。正是在此两个月后,我在上海大厦初次见到海老,又正好遇见来访的曾涛。那时曾是新华社社长。时间太快,忽忽近四十年了。那时我30岁。”
刘海粟的字,我感觉是越老写得越好。他晚年中风后,写大字,用左手扶住右腕缓缓写竖笔。中锋神力,真正力透纸背。我曾亲见。
事实上,刘海粟之后的海派画家,几乎都被他的磅礴大气所笼罩。可惜在他绚烂的晚年,他的磅礴大气,响应和拥戴者日见其少。他时常夜不能寐,和后生谈话,会不时自言自语,反复诉说他早年的师辈康梁诸人。我曾说,这是他“伟大的孤独”,现在想来是我肤浅了。
接下来是疫情期间,居家时间多了,梦想颠倒,欢喜倒也清清爽爽。
先是入川的机票退了。一直向往川中气象,想去成都走走。单是一个流沙河,就让我深心拜服。十年前,我注唐诗三百首,其中牵涉的文史资料,很多采用金性尧的说法。金是我同乡前辈。记得早年由司徒伟智引荐,登门为《朝花》约稿。他家在上海北京西路,冬天屋内烧着火炉,墙上挂着梁启超的五言大对,谈吐、才情超然。我写的注,部分在报纸连载。流沙河曾在报端,为我注唐诗小文中所说的鹳雀楼的地理位置指谬。文中还点破,说我是沿用了金的说法。老先生行文温和,述说详尽,读到如饮甘霖。至今想起来私心轻快,常憾与先生缘悭一面。
前年这个时候,我在富春江上钓鱼台。黄昏时分,临江凭栏。七里泷头,除了隐隐的潮声,静得出奇。右侧山脉,泛出棱棱夕晖,左边,看得见江流去处。对面山丘草木,苍翠连绵,正是《富春山居图》粉本。六百年前,黄公望在此欣然下笔,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画作。
二十多年里,我经常来,为的是欣赏钓鱼台的春昼,想念一个人,郁达夫。可惜,我晚生了几年,错过了和他共生的时段。有幸,我认识郁达夫的公子郁云。他写过《郁达夫传》。我见过郁达夫照片。第一次见郁云,很吃惊。他和他父亲长得太像了。那时他常来报社看我,还经常通信。至今记得他发信的地址,他家住在离报社不远的福建南路。我还藏有郁曼陀的一幅画,竖条的。高高的山崖,很奇特。他是郁达夫的二哥,可叹和郁达夫一样,也是大丈夫,不永年。郁风是郁曼陀的女儿,黄苗子的夫人。在北京,好几次一起吃饭、聊天。她爽朗、大气,是个出色的作家,也是个见一面就不会忘记的人。
待在家里听评弹,感觉回到了儿时。那时,学唱评弹很时髦。表哥香宝比我大七岁,蒋调唱得好。“世间哪个没娘亲”,一开口,就让我母亲和姨母落泪。他们有一伙人,三弦、琵琶,又是折扇、长衫,时时聚会。他们是真喜欢。可能是年代早了些,他们离前辈近,唱得有韵味,也有情意。我也会唱几句,只是弹不了三弦,终是个听众。
我喜欢评弹唱词,一直遗憾没能认识陈灵犀。他是广东人,居然把评弹唱词写得那么好。如今空闲了,突然也想写写。就在疏雨打窗的两个傍晚,写了两个开篇,《草船借箭》和《许仙哭塔》,都给了窦福龙。窦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现在是评弹词作家了。听说他把这两个开篇推荐给了演员,还商定了分别用张调和小阳调演唱。《许仙哭塔》,因白娘娘、梦蛟都曾“哭塔”,容易混淆。窦建议改名为《雷峰遗恨》,我想改为《雷峰泣恨》似也行。
楹联是唐以后出现的。重建的上海宝山寺,建筑依了晚唐风格。方丈有讲究,寺院不置楹联。联和律诗对仗相似,却不一致。联是完成,对仗是未完成。杜甫律诗中对仗,几乎都不能当联看。
感觉今人好联少。今人不会或弱于写诗,写联难好。联好比两三层独幢小楼,对仗属于大厦的一部分。两者体量、景象没得比。如只会造小楼,所造小楼必是了了。万荷堂曾见唐大郎所写楹联,精彩至极:“常是我来微雨后,定知人在晩廊西。”可见诗心独朗,写联才是小菜一碟。
李清照那首《声声慢》的起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近百年来,有不少英译的文本。该是先译成白话文,再译英文的。我不懂英文,看转译回来的白话文,感觉各家才华纷呈,用心到了极致。闲得没事,凑上几句,忝为这句子的白话译文,见笑了:我寻找自己/我寻找不相干的自己/我冻僵了 心 还有呼吸/我一个人成了你我/跌落在人间的缝隙/我听到了悲伤的哭泣/那是我在哭泣。
文言文,古已有之。近百年的现代白话文,还很年轻。我想,现代白话文拥有古诗文的内心,才可以永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