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文学》2021年第3期|傅菲:鸟的生活
鸟的一生,是为了赶赴蓝天对它的邀请。蓝天,在我眼里,是圆拱形,海平面一样盖下来。其实,不是。蓝天无边无际,透明得深邃。山峦是沉在海底下几粒微小的石头。鸟在……
峡谷观鸟见闻
鸟的一生,是为了赶赴蓝天对它的邀请。蓝天,在我眼里,是圆拱形,海平面一样盖下来。其实,不是。蓝天无边无际,透明得深邃。山峦是沉在海底下几粒微小的石头。鸟在蓝天下飞翔,它用柔美的羽毛,抚慰自己的旅程。它凌空播撒的鸣叫,如阵雨酥酥的水珠。黛翠的山冈,以葱郁的树林迎接它,以流泉飞瀑为它优美的翔姿而欢呼,以灌满了糖浆的野果等待它短暂的停留。我们卑微的头,因为它的盘旋,而高仰起来:鹰在山尖,像一个神,穿着黑色的羽衣,用呜啊呜啊的啼叫,歌颂蓝天的纯粹,歌颂万物的家园。
当我走在峡谷,山峰而下,松树与杉树斜披下来,缓缓如春雨缥缈,灌木和芒草茂盛,秋日金色的野花缀满了荒地,我被一只山巅盘旋而下的松雀鹰所吸引。这是一个无名的山谷,有弯曲而美妙的纵深,山峦连着山峦,如草垛毗邻着草垛。每一个山峦呈圆锥形,山峦和山峦之间有深深的山坳,往上收缩,形成塔状尖峰。
尖峰与尖峰之间,有肩膀一样的曲线山脊。山脊线,是最美的线条之一。地平线是没有尽头的。地平线神秘,因我们有限度的视觉而存在,诱惑着我们走向不可知的远方,尤其在平原地带,地平线随着我们的脚步而向前推移。远方永远存在,远方永远无尽,远方永远无法踏足。地平线带来了远方,我们有了梦想和呼喊。地平线是大地莅临在我们眼前的背影。山脊线却是实际的存在。它具体而生动,它的每一个线点,都是顶峰。顶峰之上,是空阔的天,空得不能再空的天。所谓天空,就是一无所有的所有,也是所有的一无所有,是无限的遐想和叩问,是翅膀展开的高处。作为物质堆积的人,我们所谓的理想,无非是把双臂幻想出翅膀,让肠胃缩小如豆大的囊袋,肺变作气囊,舌头退化得更小更尖,皮肤长出柔顺的羽毛,没有了沉重肉身的羁绊,可以凭借空气的浮力,完成我们一生的旅程。那样的旅程,将是生命的终极意义。
山脊线是横在大地上最高的线,它与天际线相接。或者说,它等于天际线(当我们站在峡谷里)。山脊线给了我们勇气,让我们去攀登高山的巅峰。登上了山脊,我们发现,天际线是虚拟的,只是我们对天空最低处的一种命名。我们唯一可以看到的是,鸟与各种形态的云。我们看不见太阳,我们只是看见了太阳喷发的光。
松雀鹰在气流里漂游,像浮在天空里的一小叶悬帆,棕红色的羽横斑,透出粉白色的秋光。松雀鹰是小型猛禽,在雀鹰类里,体型较大。这一带,常见松雀鹰在空中盘旋,尤其在晴朗的天气,沿着峡谷山林巡视。它的叫声并不洪亮,不像岩鹰鸣叫那样,在三华里之外清晰可闻。甚至可以说,它轻柔的啼叫,和它凶猛(也可以说凶残)的个性完全相反。“hiqya,hiqya,hiqya”。它叫得轻缓柔曼,像在大山之闺房里,低低呢喃。
峡谷在郑坊盆地的西北边,峡谷口以扇形敞开,慢慢收拢,山逶迤如游动的带鱼。山尖上的针叶林墨绿色,披着秋日阳光特有的银灰色。山腰,因为盗伐,林地变成了赭黄色的荒地。荒地上的落叶尚未完全腐烂,针叶堆得太厚,不多的扛板归、山毛楂、野莿梨和荨麻,使得秋色更加浓厚。红喉鹨和鹟鸟在这一带活动。一览无余的山地,鸟在吃松线虫和浆果。松雀鹰一个俯冲下去,铁钩一样的爪刺入红喉鹨的胸,飞入松林,站在枝条上,大快朵颐。松雀鹰刚硬的爪扣在枝条上,铁环一样扣得死死的。它以喙拔食物的羽毛,吃裸露出来的肉,吃一口,甩一下喙,警惕地扫射四周环境。
松雀鹰多以麻雀、山雀、果鸽、鹪鹩、鹟鸟等小鸟为食,也捕食竹鸡、布谷等体型较大的鸟,以及山鼠、田鸡、蜥蜴、蛇。松雀鹰在饥饿无处觅食时,也捕食家禽。在晒谷场,鸡在偷吃谷子,不停地啄。松雀鹰在空中觊觎多时,射电一样的鹰眼死死盯住了吃谷子的鸡群,鸡惊吓得跳起来,咯咯咯,叫得慌乱无措。但已经来不及了,落单的那只,危在旦夕,命悬一线:松雀鹰倒钩一样的利爪,从它翅膀下,插了进去,迅疾将它拽离地面,闪电般离去。它甚至摸进鸡笼,把鸡压在利爪下,啄食分尸。它像个幽灵,来无踪去无影。它是个天生的杀手,无肉不欢、残忍无度。乡人称它“雀贼”。
这恰恰是它迷人之处。它高超的秘杀技,是大自然之神伟大的安排。它像个分配果实的人,不允许某一个果盘盛得特别满。松雀鹰始终藏着一把死亡之刀,随时把刀递给它者。它让死亡变得扑朔迷离,让生者无法预料死亡在什么时间来临,在哪个地方来临。它甚至掠进树林,追逐山鸦、暗灰鹃鵙、小灰山椒鸟、珠颈斑鸠、小鳞胸鹪鹩、山雀、鹌鹑、厚嘴苇莺,把猎物逼向无处躲藏的天空,捕杀猎物,而猎物毫无反击之力。猎物有时躲进树林,被松雀鹰扼杀在枝桠间,拔毛,啄肉。死亡在它的猎杀下,变得不再神秘,更像是一种诡异的自然游戏。
峡谷并不长,约四华里深,坡度较小,单程徒步四十分钟,可走完全程。半程之处,有一个逼仄内凹如南瓜的地形,在五十年前修建了一座小水库。我们常去水库钓鱼、游泳和野炊。水库库尾右边山梁,在半山腰处,有一块巨大的青黑色岩石。岩石无草本木本植物生长,平坦如桌。春夏季节,苔藓和网状的地衣,让岩石青黝如蓝。秋冬季节,岩石干燥,地衣如灰,成了麻褐色。松雀鹰常常在这里吃食。有一次,我提竹篮,摘野莿梨,见松雀鹰从水库的堤坝上,捕杀一只正在吃蚂蚁的双斑绿柳莺,带到岩石上吃。它掠过水面时,几只小䴙䴘 ,慌乱地钻入水里。
水库,虽然只有二十余亩,却使得来到峡谷的鸟类,变得更加丰富和多样——不止是林鸟,还有少量的水鸟。如白翅浮鸥。白翅浮鸥在初冬时,会来一两只。“向老江湖双病眼,此身天地一浮鸥”是宋代诗人吴则礼《寄魏道辅》中的诗句。浮鸥飘忽不定,如人生逐浪。浮鸥是水鸟,以开阔的河流、湖泊为栖息地,群居生活,低空飞行,以小鱼小虾为主要食物。或许是,饶北河已羸弱,水浅,鱼虾不多,它来到了水库。
水库静谧,冬暖夏凉,是小䴙䴘的天堂。我们站在堤坝上,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小䴙䴘,浮在水面,毛绒绒一团。水库边有茂密的山蕨和低矮的油茶林。山蕨和油茶花,吸引了觅食昆虫的小鸟,如红胸啄花鸟、纯色啄花鸟、山麻雀、山鹡鸰、黑头蜡嘴雀、三道眉草鹀、蓝鹀。
在水库坐一个上午,可以看见很多鸟在油茶林里嬉戏。太阳从右边的山梁,慢慢照下来,橘黄色的光线被浆水漂洗了一般。地面暖和起来,秋露消散,山野变得凝重,鸟陆陆续续飞出来,戏于枝头。秋实到来,峡谷的林色已绚烂斑斓。尚未成林的香枫树散在茅草间生长,黄红相染的树叶格外夺目。芦花黄雀愈飞愈高,一只比一只飞得高,qiɑ,qiɑ,qiɑ,叫得欢快愉悦。
我们生活在匆忙又繁杂的城市,我们习惯了在鸟笼一样的公寓里生活。我们常常觉得无处可去,即使有假期,我们也选择去遥远的景区,看山看水。其实山也看不到,水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乌黑黑的人头和密密麻麻的脚后跟。我们可以去乡野,去一个平常的峡谷,去一块有树林的河滩,去一个哪怕茅草丛生的山上,去一个巴掌大的洲心岛,我们会有很多发现,那么迷人,让人心醉。这些地方,是鸟类的乐园。
这条峡谷,最大的迷人之处,是随处可以听见鸟叫声。山垄口有一块草泽地(农田多年未种,因多泡泉,成了草泽地),蛙鸣如鼓,蜻蜓飞舞。红胸山鸡是有特别叫声的鸟,似乎它的鸣叫,不靠舌尖发音,靠发声器——鸣管的震颤:qur,qur,qur,qur,dyudyu,dyudyudyudyu。它的叫声非常美妙,发音速度快,且越来越快。百舌鸟乌鸫也难以模仿它的叫声。它叫得迅速婉转,长长的滑音细听之下,才会发现每个音节都是颤音。红胸田鸡并不多见,属于小涉禽,栖息于河边、湖边、水田、草泽地。它性胆怯,独行,常藏在草窝或灌木林下。走过这条偏僻峡谷的,可能我是唯一能听出红胸田鸡叫声的人——乡民以生计为责,才不管是什么鸟在叫呢。他们进峡谷,伐木、挖地、割芭茅、摘山油茶。我也是唯一的闲人。
有一种鸟叫,在山谷里,常见(听):嘟嘟嘟嘟嘟。像两块竹板打出沉闷的声音,但声音洪亮,至少可以传一华里。我父亲说,那是啄木鸟在啄木。我笑了。那么响,不是啄木,是锯木了。我听得出,这是上下两片厚喙磕碰出来的声音。
上半个月,我用可乐瓶装了一瓶米,带到峡谷去。在几个山坳里,树下空地,撒一把米,遮上稀疏的干茅草。在一个叫茅坞的山坳,小溪边的乌桕树下,我发现,茅草下的米,被吃得干干净净。在塘边一块黄豆地,米放了五天,也没被吃。在一块岩石下的山泉边,有一棵板栗树,米当天下午被吃光了。鸡形目的鸟,如雉鸡、竹鸡、布谷、林鹑等,有扒食的习惯:一边抓扒地面,一边啄食。鸡形目的鸟,为走禽,体型轻大者为鸡,体型较小者为鹑。它们身体结实,喙短,呈圆锥形,适于啄食植物种子;翼短圆,不善飞;脚强健,具锐爪,善于行走和掘地寻食。雄鸟有巨大的肉冠和美丽的羽毛。因它们善于在地面奔跑,又被称为陆禽。它们有些体态健美,色彩艳丽。我在干茅草下撒米,就知道哪些山坳有走禽。
一块荒地(十余年前,用于种红薯)的地头,有一棵七八米高的柿子树,枝叶繁茂。我去树下,发现有几片翅羽,半边黑半边白,黑如墨汁,白如春雪。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的羽毛,为什么会落在地下。我看看树上,有两个碗大的干草鸟窝。这可能是灰树鹊的爱巢。我在树下撒米,遮上干茅草,每天去查看,去了七天,米也没有被吃。
在水库坝底,有一块芦苇地,原先是番薯地,因前几年,春季雨量过于充沛,去水库的坡道上,大量的石块被冲刷下来,把番薯地埋了,长了几年的芦苇,很是茂盛。我几次听到“qiujiu,qiujiu”的叫声,我下去了。一只灰山椒鸟在芦苇里,灰扑扑地躲着,飞来飞去。它的翅上有两条斜形的白翼斑,外侧尾羽先端白色。它虽谈不上神秘,但也鲜见。它生活在河岸树林、林缘次生林,主要以昆虫和虫卵为食。它很少来到村里,即使来了,也站在高大乔木上俯瞰“人间”。它是一种十分低调的鸟,叫声略显羞涩,始终保持着乡野之神的风度翩翩。
与它行事相反的近亲——灰喉山椒鸟在峡谷里显得分外炫眼夺目。灰喉山椒鸟美得夸张,却十分得体和谐,让人见了一眼,再也不会忘记它。它是多彩之鸟,腹部鲜黄,翼缘和翼下覆羽深黄,全身以灰色、暗灰色、烟黑色为主色调,下背橄榄绿,腰和尾上覆羽橄榄黄,多以栎树为营巢之树。它叫起来,高傲得连嘴巴也不愿张开。它叫得很娇媚,也叫得很顽皮,在“jiqiye,jiqiye”和“xixixie,xixixie”之间婉转转换。我们在峡谷里,确实很难见到它,偶尔在涧谷,看见它在栎树上梳洗羽毛,长箅一样的尾巴翘得高高,神气活现。
往水库,继续往北的深处走,有一片山坡松树林。松树林里有一个石煤洞。曾有人在峡谷里烧石灰,从石煤洞里打煤石作燃料。石灰厂有上百年的历史,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石灰厂停了,被人平整出来,垦出番薯地。番薯地已二十余年,无人种了,长了芭茅和灌木、野藤。石煤洞再也无人进去。石煤洞到底有多深,我这一代人,已无从知晓。在人类废弃的地方,哪怕黑不见五指,荒凉如地下岩洞,鸟也可以开辟自己的庄园。
有一种叫岩乌春的鸟,非常热爱石煤洞。乌春即乌鸫。在饶北河流域,岩乌春可能是最神秘的鸟。石煤洞湿度大,气温低,黑暗无光,只有少数的昆虫和蝙蝠、蛇,才可在洞里生存。无论多热的暑天,人坐在洞口五分钟,全身凉如冰敷。但乌春生活在洞里。这是一种非常阴寒的鸟。我很多次去洞口,想听听里面是否有鸟叫声,呜呜呜,洞里传出沉闷的空气流动声,如地下涵洞发出的水流声。
大部分时候,我选择在夕阳将落时去峡谷里。水泥步行道三华里长,也只有这个时候,有三五成群的人,来到峡谷散步,吹着幽凉的风,沐着最后一缕夕光,享受宁静黄昏的来临。鸟也将归巢,它们饱食了一天,它们快活无比,叫得尽情酣畅。野鸡、雕鸮等鸟,丰食之时,也恰好来临。雕鸮从山梁俯冲下来,贴着矮树林或黄茅草,在山坳里盘旋。
山脊线像美人的溜肩,又像大海拱上的波浪线,斜曲蜿蜒,完美得无可言说。夕阳坠下山巅,霞光倒翻上来,如火炉熄灭之时的最后一丛火焰。山脊上,偶尔有一棵或几棵高大的松树,孤立或群耸,均苍劲、孤老、肃穆,像山神的背影。峡谷莽莽而万古长青。莺雀叽叽喳喳、喋喋不休。鸟鸣山更幽,天也更空。
山峰之下,大地辽阔。
一条并不长的峡谷,它的丰富性往往被我们忽略。我们只觉得它是一条平常的峡谷,藤萝爬上了油茶树,葛盖了泉涧,山垄里密密的茅草和苦楝树,也不讨人喜爱。走在峡谷,四处瞭一眼,野山并不高,垛尖形的山体陡峭。山麂、野兔、野猪时常出没。而恰恰是这样的地方,让我无比留恋。
峡谷以两种方式,向一个孤独者抒情:鸟把山驮到了我面前,告诉我,什么叫天籁;山如野马般奔跑,又回旋,无可挑剔的阵形,是大地绽放的花朵,永不凋谢。令人惊奇之处,远比人想象的,更多更美妙。声音、色调、象形。或许,这就是一切艺术的总和。
福山寻鸟
在谢家滩镇福山,第一个晚上,烧饭的老徐对我说:候岗那边演黄梅戏,你可以去看看。
“去演戏的地方,得走多远啊。”
“最多四华里,走走就到了。”老徐晃着右手空空的衣袖,说:“戏好看,看戏的人可多了。”
夜色还没降下来,四野灰白白,青黄色的丘陵像一块块烤熟了的葱油饼。我沿着寂寞的乡村公路,往候岗走。晚风凉飕飕,像河面翻上来的水浪。鄱阳人爱看戏,各村每年都会请戏班来唱戏。戏班唱的戏有饶河戏、赣剧、黄梅戏、婺戏。有本地戏班,也有外地戏班,却都是小戏班,土戏班,忙时种田,闲时唱戏。
乡村公路在丘陵间绕来绕去,泛着幽蓝色的光。丘陵很矮,斜坡却多,缓缓的,幽光轻泻,如一条黑暗中的河流。田野萧然,并不开阔,被两座山丘收紧。最后一团燃尽的火烧云,慢慢散开,如火炉上冒出来的乌烟。五只喜鹊从田野边的白杨树林,低低地,往山边的灌木林飞,“xi,qie,qie”“xi,qie,qie”,叫得轻松悠然。哦,我好几年没看过喜鹊了。我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喜鹊以“一”的纵队,掠过公路,翅膀一沉一浮地扇着。我嘘嘘嘘地吹起了短促的低音口哨,像马上可以见到心上人一样愉快。
一直在缓坡上,往上走。老徐说,上了缓坡,下一个坡,便到了演戏的村子。寂寞的乡村公路,偶尔有电瓶车经过,车灯一闪一闪。有的山丘,长着稀稀的茅草;有的山丘,则是一片墨绿的杉林;有的山丘,又是蔼黄色夹杂着血红色的灌木林。上了坡,看见坡下村舍的灯光依稀透过树林,显得迷蒙而遥远——人间是那么不真实,呈现出幻境。“啊,啊,啊。”这是夜鹰在叫,叫得我心里发毛。我加快了步伐。走到村子,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我估摸算了一下,至少走了七华里。
福山的地貌虽是丘陵,林相却不同,是个观鸟的好地方,我心里想。戏是《乌金记》,我看了十几分钟,便离场了——我第二天得早起,深入到无人的山丘,去看鸟。
鄱阳去安徽东至的公路,把福山村一切为二。我去公路以南的丘陵。丘陵之间,有宽阔的黄土路,路两边是漆树、构树、刚竹、链珠藤、七节芒和因脱水而即将死去的油毛松。一个弯道斜坡上去,是几处坟茔。其中一个坟茔,插了花圈和旌纸,坟前摆了碗和几个苹果。因为缩水,苹果皱巴巴,像老太太扁塌的额头。链珠藤干硬的枝条,有不多几颗的果实,青皮壳,外壳皮有一圈乳晕一样的皮纹。三只红胁绣眼鸟在链珠藤上,翘着尾巴,欢快地叫着,啄着藤果。事实上,我刚刚上斜坡,便听见了它特有的叫声:dze——dze——qi,dze——dze——qi,只是不知道它躲在哪儿。它叫得轻曼婉转,唱口清晰,一秒钟,它的发声器可以颤动十几次。它叫得热闹而热切,仿佛随时都处于幸福的欢爱状态。在这丛低矮的杂木林里,我一眼认出了它,白眼圈,两胁栗红色,上体黄绿色,下体白绿色。在矮山丘,在田野边的灌木林,在水库或湖泊边的杂木林,红胁绣眼鸟如树莺一样常见。因为过于常见,生活在丘陵地带的南方人,忽略了它们动人美妙的叫声,而仅仅被它们黄绿色的羽毛所吸引:在朴素的小巧鸣禽中,红胁绣眼鸟有着一种山野清雅的高贵之气,而它的白眼圈像舞台小丑的脸状,以至于看起来,多多少少显得滑稽。它是出色的飞行者——当然,并不是说它飞得像云雀一样高,或者像雨燕一样穿万里云千里雾,恰恰相反,它飞得太低,大多时候,低于树梢,飞的距离也仅仅是这棵树到另一棵树,但它可以在荆棘、灌木、树桠等障碍物之间,自由如无物飞行。它的灵巧,甚少有其它鸟类能及。
红胁绣眼鸟体型小巧,毛色鲜嫩,有着与红嘴相思鸟一样优美的歌喉,因而常被人捕捉豢养,成为笼中快乐的囚徒。它是少有的会在笼中对唱的鸟——并不是专注情,而是专注于声乐表演,它的珍贵之处也在于此。只要有它们在,山也从来不会寂寞。红胁绣眼鸟从链珠藤飞走时,急切地叫几声,其它树上的鸟,呼噜噜,也一起飞向唯一一棵高大的樟树。樟树成了鸟的庇护所。作为一个草木茂盛的矮山冈,有一棵高大的树,多么有必要,且必须。高大的树在无形之中,成了鸟的“庙宇”。
其实这个矮山冈,徒步十分钟可以走一圈。野麻和鬼针草在相对空阔的地方,挤挨着生长。因是深秋,野麻和鬼针草已枯死,茎杆生脆易断。鬼针草的花球结了黑黑的草籽。扛板归的叶子已经霜黄了,油青的小小的浆果,结出了一串串。小山雀站在地上,翘着头,吃浆果。
一条水渠,从南向北,通往福山的田畴。水渠有四五米宽,五六米深,人工开掘。可能长时间未降雨,上游水库补充不了水,水渠已完全干涸,像一条蜕皮的蟒蛇,卧在丘陵与丘陵之间。站在水渠上的桥上,可以看见四周的山坳、山丘、田野、菜地——这里是最高处,但相对海拔也仅仅四十余米。一个骑小电瓶车的中年妇人,有些矮小、偏瘦,头发用一条红布扎起来,见我是个陌生的外地人,问我:你一个人来到山上干什么?这里空气好,多走走。
“你骑个车干什么?”我说。
“采草药,这一带有草药,很多人在前面树林里采药。”
“采什么草药?”
“我叫不来名字,只会采。每天有人来收草药。”妇人骑着车下坡,往右边小路,拐入一片杉树林。我循着电瓶车没入的树林往一个畚斗形的山坳走去。深秋的丘陵,万物呈萧瑟的枯黄色。空气却清新,路边草叶还悬着晶莹的露水。露水是另一种雨,滋润草木。菝葜金黄、圆圆的,黄得透明,似乎里面的浆水随时会淌出来。果皮像豆蔻少女的脸颊。但它的叶子已大部分凋谢,挂在枝丫的也半枯半青。一个半干的山塘,大半部分被水草占领。刚刚干下去不久的地方,生长着密密的谷精草。谷精草干白,结出小白球一样的草籽。每一根谷精草,像一朵金针菇。一只白喉红臀鹎站在一块石头上,“gulüjiji,jijigulü”叫得很是悦耳。山塘右侧边的灌木林,有相同的呼应声。但我没看到鸟。白喉红臀鹎一般三两只成群,松散地出没,也不远飞,在树与树之间,做顽皮孩子一样的游戏。
在丘陵地带,在低海拔的山间,白喉红臀鹎是常见的留鸟。但也仅限于湖南、湖北、安徽、江西、福建、浙西北等地。它喜欢在沟谷、林缘、小块丛林生活,七到八月孵卵,一窝两三枚蛋。它有一个非常乡土的别名:黑头公。它和白头翁(学名白头鹎)可真是一对堂兄弟,一黑一白,坐在山野的堂前,与苍山俱老,多有意思。它和白头翁一样,额至头顶上的羽毛会耸起,形成尖垛形的一撮,像一个小凤冠。在鹎科鸟中,大多数鸟,并不惧怕人,甚至活跃于人生活或劳动的场所,觅食昆虫、虫卵、浆果、草籽,营巢于灌木丛或小树上,傍晚群栖,早晨分散。这和乡村的农民生活差不多,早出晚归,聚于一盏灯下。白喉红臀鹎善于引吭高歌,鸣声嘹亮、清脆动人,像个游四方的乡村歌手。它不像麻雀,叫得叽叽喳喳,没有节奏,让人心烦,甚至厌恶。
山塘的干泥,被晒得皲裂,一块一块,呈不规则的圆形或椭圆形。裂出的泥纹如乌桕树皮。一片八哥的羽毛,黏在泥里。福山一带,八哥非常多,也是我见过八哥最多的地方。公路边有一块半个篮球场大的晒谷场,晒了新收的稻谷。晌午开始,约有四十余只八哥散落在晒谷场,和鸡一起吃谷子。麻雀、斑文鸟也来吃。麻雀和斑文鸟从早上,一直吃到傍晚,似乎永远也吃不饱,似乎永远饿荒了。八哥却不,晌午开始吃,吃三个来小时,便不吃了。八哥不怕人,也不怕车。我们站在晒谷场,八哥在两三米外的地方吃。我挥挥手,八哥咯啦咯啦跳几下,拍起翅膀,飞到屋檐上,要不了一支烟的功夫,又来吃。它还去公路吃食,车子开过来,它啪哒啪哒跳到路边,车子走了,它又回过身来吃。八哥是害怕孤独的鸟,喜欢叫,喜欢模仿别的鸟叫,喜欢大群落觅食。它觅食的时间很短,大部分时间用于表演,站在电线上,站在树枝上,站在瓦檐上,一群群,唱着相同调门的乡村牧曲。作为最受宠爱的笼养鸟之一,我并不喜欢它。无论是它的羽色还是鸣声,既土气又花哨,甚至肮脏——它不爱洗澡,羽毛常常落满灰尘。在鄱阳湖平原及丘陵地带,八哥的数量惊人。
山塘是鸟及其它动物喝水的地方。我看到了兽迹——四个兽的脚印。河蚌和螺蛳的空壳还陷在泥里,有些灰白。
收了的芝麻杆,被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竖起来靠拢,堆成垛。久旱未雨,很多芝麻灌不了浆便死了。十几只白喉林鹟落在芝麻垛上叼食。它们过于机警,我还没去芝麻地,它们便飞走了。
弯过一个山坳,有一个小二型水库出现在眼前。施工车在取土,挖开的刚竹根堆得高高。我穿过一个树林,往南边走,几个妇人拎着圆篮,在采草药。草药生在岩石上,我看了一下,原来是一种叫六月雪的地衣。丘陵有很多岩石,岩石长地衣。岩石四周有茂密的茅草,随风逐浪,草花白茫茫。我知道,这样的地方,野鸡多,兔子多。我问其中一个妇人:大嫂,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啊?
答:王金山。
“山下自然村,大部分人姓王吗?”
“没一户人家姓王。开村的人姓王,传了几代人,灭了姓。山名留了下来。”
林子里有很多老墓地。不知道姓王的,有几处。
相较于公路以南的丘陵,以北的丘陵更庞大一些,更延绵,海拔也更高,灌木林更密匝,也有更多如枫树、冬青、乌桕、栾、乌钢青等乔木。一个叫年丰方辽的自然村,守在山口。穿过一块十余亩大的原始密林,丘陵在山垄两边打开,像两列奔跑的火车,向北而去。黄土碾压出来的机耕道笔直,可以看出山垄的纵深。机耕道两边是半人高的茅草、针织草、蒿草、艾草。它们都已枯萎。稻田一块块,像方格子,大部分秋稻已收割。丘陵上,是青釉色的灌木林,不多的乌桕和枫树,金色的霞色的树叶在轻轻飘摇。灰林䳭三五只一群,从萝卜秧地飞起来,吱吱吱叫,落在一棵栾树上。“churr,churr,churr”,像是在说:去呀,去呀,去呀。它在警告同伴:快去啊,有人来了。秋色静美,斑斓绚丽如俄罗斯的森林油画。灰林䳭在栾树上站了几分钟,“prrei,prrei”叫着,愉快地觅食去了。它叫得短促细弱,颤音有洪亮的余韵。
在一处原始树林入口处(一条很窄的林中小路),一对灰喜鹊哗啦哗啦投林。树林一下子喧闹了起来,生动了起来,像湖泊里突然有大鱼拱出水面,扑腾起大水花。在赣东北,已很少有灰喜鹊、乌鸦,约十来年,我没见过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突然不见了。它们均属鸦科鸟,均为留鸟。灰喜鹊浅蓝色的翅羽,少有的华美,有田园诗人的贵族之气。它们成对生活,出没于村庄、低地山林,在高大的树木上营巢,吃瓜果、植物种子、谷物,在繁殖期以蛙类、昆虫为主食,并偷吃其它鸟类的卵和雏鸟。灰喜鹊的叫声如两片铜钹相击,“xi,qiaqia。”给人欢庆之感。乌鸦叫得却是让人毛骨悚然,“wuyar,wuyar。”如死亡来临之前的尖叫。它浑身乌黑的羽毛,像死神穿起来的袍服,让人不忍直视。乌鸦又叫老鸹,嘴大爱叫。和灰喜鹊一样杂食,但它爱食腐肉。它刚硬如铁钩的喙,显示出它凶悍暴虐的性格,掠夺水禽、涉禽的卵和雏鸟,分食活体。乌鸦是集群性很强的鸟,最大鸟群可达上万只,遮天蔽日,乌黑黑一片。
山林日益茂密,林鸟越来越丰富,喜鹊和乌鸦为什么会大量减少,以致不见踪影?我找不到答案。
在福山,却两次看见了喜鹊,让我喜不自胜。
机耕道约三华里之深处,丘陵更平缓了,但山上已无林木,茅草丛生。有一处山体,被人开垦,种上了脐橙,十几个中年妇人和五六个老人在给果树浇水。机耕道正在浇水泥。我问一个浇水的老人:这些山,怎么没有树了呢?老人说,十几年前,被人承包了连片的山,树木伐光了,种上了泡桐,可山过于贫瘠,又缺水,泡桐长不起来,其它树也没长起来。
真是让人惋惜,好好的山林被砍了,林鸟少了栖息地。让人觉得不可理喻的是,田畈街镇的大片山林,在己亥年秋季,被人大量砍伐,上千亩的山裸露了。杉木、松木、香樟、青冈栎、苦槠,被锯成五米长的一节,装上农用车拉走。其它少数乡镇也有类似情况发生。鄱阳是以平原为主的湖区县,森林特别可贵,他们怎么不去珍惜呢?
在果林之下,有一座水库,已半干。水库里放养了千余只胡鸭。鸭子叫得躁人。水库的坝上,有十几只鸟在嬉戏,不吃食,跳来跳去。我看不清是什么鸟。我走上水坝,鸟呼呼飞走了,闪着腰身斜飞。原来是一群虎纹伯劳。突然,我在水闸口的石板上,发现有两双眼睛,发出闪烁不定的蓝光。我扑在地上,一丛芭茅遮住我身子。我心嘣嘣地跳。两只野山猫,在石板上吃东西。我不知道它们吃什么,是吃老鼠,还是吃鱼。这是我第二次在野外看见野山猫。
它们乌黑的毛,油亮。它们的眼神,很锐利,如刀锋一样,透出宝蓝略带金色的光。我不知道野山猫是怎么发现我的,可能是我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可能是我的呼吸,被它们感觉到了。它们溜进了密匝的树林。野山猫是超级灵敏的杀手,善于埋伏,善于攀爬和快速跑,以捕食鸟、老鼠、鱼、兔子、蜥蜴、蛙为生。我看了看石板,落了十几片羽毛。我也看不出是什么鸟的羽毛。
这时,我才发现,这座山丘的树林,密得无法让人容身。刚竹和直条条的灌木、藤条,把山体箍桶一样,箍得紧紧的。树的缝隙仅供树、竹、藤生长。山丘往西北延伸五华里,没入一片田野。我试图掰开树木,人钻进去,试了几次,都失败了。福山一带的丘陵,最大的秘密,隐藏在这个叫花生地的山林里。
水库右边是一栋长条形的简易房,房前被人开挖了山体,有一个足球场那般大,被浇筑了水泥。在水泥地和机耕道之间的斜坡上,堆了很多颗粒状、丝状的垃圾。几年前这里被人建了黑工厂,从金属垃圾中提取电解铜。黑工厂污染太重,年丰方辽村的人受不了重金属污染,把老板赶走了。老板走了,金属垃圾却没有深度填埋,裸裸的,堆在山边。大地之痛,只有人中毒了,才会感觉得到。也或许,人早知道大地之痛,但麻木了,或者,个体的人已完全无能为力。废弃工厂的侧边山坳,是一个新修葺的陵园,蜀柏矮矮但油青,暂时还没人安葬于此。陵园是空的,静静等待人把它填满,一个月一个月地填,一年又一年地填。
水坝底下,是一片荒废的山田。稀疏的苇草、灯芯草,一半倒伏,一半迎风。红蓼花艳艳的,吐出烂水田的洁净之气。沿干涸的水沟而下,是一片番薯地。松鸦在一棵梓树上,“arjiji——,arjiji——”。它的尾音有些恐怖,像胡鸭垂死之时的惨叫。其实,在二十米外,我就发现它了。它翅上辉亮醒目的黑白蓝三色横斑,是它最美丽的logo。它习惯生活在低地森林,营巢于山中溪流和河岸附近的针叶林、针阔混交林。它是鸟中的“松鼠”,有储藏粮食的习性。我数了数,梓树上,共有五只松鸦。
在水沟边的矮灌木里,应该会有许多鸟巢,山雀、雀鹛、红喉姬鹟等鸟,喜欢在矮灌木营巢。我差不多沿水沟找了两华里,也没找到一个鸟巢,哪怕是弃巢。
在一个叫杨梅岭的山丘,遇见一个开电瓶车的老人。我走得有些疲倦,想歇歇脚。我散了一支烟给老人,问:你开电瓶车干什么呢?他看看我,捏着烟屁股,点了火,说:两袋鸡屎晒干了,埋到大蒜地去。
他开着慢车,我徒步,一起去他的大蒜地。大蒜地盖了厚厚的茅草,蒜叶稀稀地从茅草里钻上来。“白露后,种大蒜种香葱,打萝卜秧,打油菜秧。”老人说。
“大蒜炒咸肉,放一半的青椒丝炒,很好吃。”我说。
我和他坐在田埂上,屁股下垫上稻草。老人说:“这三块大水田,都是我的田。我自己种,自己割,收三千多斤粮食。边上的菜地有二分,种上了,一家人吃不完。”
“你高寿了?还自己割稻子,太辛苦了。现在都机器收割。”
“我今年七十岁了。自己割,省了收割的钱。机器割得花费一千多呢。我还养了牛,你看看,牛在那边田里吃草。我还种了黄豆黑豆绿豆。我卖豆子,卖一千多块钱呢。”
“你一点也不显老,看起来,最多六十岁。你身体结实,脸上还没皱纹。”
“我餐餐喝二两白酒,桑葚酒、野刺梨酒,我都有。酒是个好东西,喝了酒,干活不累。干活好,不干活就不像个人了。我种的菜蔬粮食,够几家人吃。”
“你种的黄豆,是大颗粒还是小颗粒?自己育种吗?”
“种,肯定自己育。小颗粒黄豆,老黄豆。黑豆也是自己育种,多卖五毛钱一斤。城里人爱喝黑豆浆。”老人笑了起来,露出满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等下去你家,向你讨五颗黄豆,五颗黑豆。”
“你育种吗?我给你一斤,五颗豆,拿去干什么。”
“我不育种,放在手里摸摸,很舒服。”我说。在田埂上,我俩说了十几分钟的话。我觉得这个下午,真是没有虚度,觉得这片丘陵山野,比想象中更吸引我。天灰白白,阳光也灰白白。檵木叶泛红。
田野上空的电线上,有十几只鸟。乌黑黑,我看不清是什么鸟。
在年丰方辽村前的田野、灌木林、溪边,我已经走了几次。村里每一棵高大的树,我都看了。我发现,站在电线上的鸟,以山椒鸟科的鸟为多,如灰山椒鸟、小灰山椒鸟、暗灰鹃鵙。灰喉山椒鸟则在菜地边的杉木林和灌木林里。黑卷尾也多,三五只,窝在收后的稻田里,大快朵颐地吃蚱蜢、甲虫、蜻蜓、瓢虫、蝼蛄——严冬来临之前,大地给了它最后丰盛的晚餐。
苦楝树黄了叶,栀子金黄,开了花的刚竹已死去。霜降来临。这是四季的轮转。鸟以觅食、鸣叫和扇动翅膀的方式,确认自己活着。有的鸟迁徙万里,有的鸟固守一方丘陵。它们有着和我们一样的一生。
傅菲,江西广信人。南方乡村研究者,自然伦理探究者。散文作品获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第三届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获多家刊物年度奖。著有《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河边生起炊烟》等10余部。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