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何兆武先生家收书
5月28日,著名历史学家、思想文化史学家、翻译家何兆武先生在京逝世,享年99岁。何兆武先生于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译作有卢梭《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思想录》、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西方哲学史》等。他的口述史《上学记》被评价为“一部民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
朋友圈里看到何兆武先生逝世的消息,心里很是难过。说起来其实有好几年没有去拜见过何兆武先生了。此前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每年有那么两三次,他会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家里收那些他不要的杂志和书。我开书店19年以来,去过许多人家收各种各样的书,其实有些时候,是“目的在书外”,去何兆武先生家就是一例。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从书商的角度出发,我们应该收那些好卖而且能赚钱的书才是正路,这才是做生意的出发点。但是何先生从一开始就明确了:他的藏书要捐给清华大学历史系的资料室。我不知道他是否说好了,但看他坚决的态度,应该是打过招呼的。他从社科院到清华任教,又在清华园里住着,对这里自然是很有感情的。我没有试图动员他卖过他真正的藏书,不管这些藏书的市场价值是高是低。他有一册胡适的旧藏,是他在旧书店里买到的一本外文书,有胡适的签名和少量批注,他给我看了一下,不过外文书的名字我没记住。还有一次,他拿出一套线装书来,说这是他年轻时候买的,李义山的集子,是个多色套印本。他那时候与版本学家王重民是邻居,曾经问过王先生这部书如何。王先生说还不错。他就一直珍藏着,这应该是他为数不多的线装古籍之一。他曾经咨询过是否有影印出版的价值,但是被出版社否定了。他说的时候,也不免有一点点的失落。他问我:你知道哪里收这书吗?我说:我就收啊。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我只是个收旧书和杂志的。
何先生好像也没有藏书的概念,他只是把自己需要的书集中起来。我没有仔细看过他的书架,因为自己是个收古旧书的,看别人的书架好像是在提前验货,对书主来说,感觉很不好。除非是书主邀请或者特别好奇了,我从不主动提出来看他有什么书。他的家里地方不大,书房也很小,书的码放也比较随意,当然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规律。我只记得书房一角的书柜顶上放的都是出版社给他的样书。他这一辈子,翻译的书远超过自己写的书,这种工作在职场来看,是很吃亏的,因为更多的是为别人服务,正如清华大学历史系的讣告中所说:“惠及中国学术界一代又一代学人”。
他作为作者的书,销量最高的应该是《上学记》了,可是何先生并没有拿这本书的稿费。他说,这是文婧整理的,应该算她的成果,所以稿费也没有要。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到,何先生的宽容与善意。
话说回来,既然去收书目的不是为了“生意”,那是为什么呢?我虽然没有能成为一个学者,但是对于真正的学者都抱有万分的敬意,有机会能进入他的家,在收书的时候能跟他聊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不就是最好的学习吗?在何兆武先生家如此,在王世襄先生家也如此,还有许多我尊敬的学者,其实去了多年,他们都没有卖什么真正值钱的书给我,大多只是处理杂志和普通的新书,都是因为家里堆不下才想起来淘汰的。但这种面对面聊天的机会,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跟何先生聊天内容当然主要是历史,我会问他很多过去的事情,对很多已经过去的事情的看法,偶尔也问到现在的人和事。因为当时并没有做记录,说的内容大多数已经忘记了,有些特殊的会一直记住。他对历史看得很远很久,话从他的嘴里都是很淡然地说出来,不紧不慢的,但是每一句都沉甸甸的,值得反复回味。
对于某些历史,他不选择原谅,但是对于个人,他大概总是选择体谅的。比如,有的人曾经举报他“崇洋媚外”,是什么事呢?因为他上班不爱带馒头,爱带面包。他说馒头还要热,面包则直接可以吃,只是为了方便而已。他笑着说:那个时候,揭发他这个的,就是好人了,因为总要说点什么才能过关。
如果我不是个开旧书店的,哪里有这么好的机会,听他说这么多呢?能为他这样的人服务,是我的荣幸。换句话说:冲这一点,就值得把这行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