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一眚掩大德
人,自始至终,从来就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每个人都有其长处的同时,不可避免也有其短处。有其令人敬仰的优点,亦会有其难以齿及的不足。因此,看人,透过表象看本质,要懂一点辩证法。特别对那些出现在人们身边的大师、准大师,则尤其需要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客观准确。
韩愈(768年-824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生前,他并不知晓后世人对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评价如此之高。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起首两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便是最高的褒扬。因此,公平地看一个文人,应该保持一种“风物长宜放眼量”的尺度才好,从文学史的角度观察,轰动一时,不等于永远轰动;生前有名,不意味身后有名。苏轼距韩愈约三百年,他认为,韩愈对于中国文学重新走上阳刚的发展道路,起到了莫大的推动作用。
苏轼说,“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的文学风气,因为他“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当代那些自封的,或人封的大师、准大师们,别说三百年,恐怕三十年后,还能被公众记住名姓、道得其代表作的人物,已是为数寥寥。苏轼在这篇碑文中谈到韩愈为文之外的为人:“韩文公起布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如此推崇,如此褒扬,这才称得上历史的“公论”。到了明代,又是三五百年过去,更被学子们奉为一代宗师。于是,出现“唐宋八大家”之说。所谓“八大家”,即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宋代的“三苏”、欧阳修、王安石与曾巩。当时,文人茅坤、唐顺之等辈,更著书立说,力推韩愈为八大家之首。
其实,韩愈有生之年,并不顺风顺水,命运颇为坎坷。他786年赶到京师应试,六年考了三次,都名落孙山、灰头土脸。但他并不气馁,直到792年第四次应试,才得中进士。有了学历,然后求官职,又花了整整十年工夫,费了天大力气,结果碰壁撞锁,一事无成,京师居大不易,以致穷困潦倒,难以为生。他有一首诗写道:“倏忽十六年,终朝苦寒饥。”一直到802年,苍天不负努力人,他35岁,终于得到了太学里“四门博士”的一纸聘书,总算熬出了头。
这年五月,京师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太学里年轻人多,便怂恿韩愈一起去爬华山。那天,到达华山最高峰后,定睛环顾,千峰壁立,尤其往下一看,万丈深渊,顿时,韩愈头晕目眩,两腿就筛糠了。他倒未必是恐高症,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时,只关注脚前方寸之地,尚可勉为其难地攀登;下山时,目睹脚下踩的却是命悬一丝的生死之途,眼下深不可测,远看云雾飘渺。立刻,浑身战栗,举步维艰。于是,韩愈精神接近崩溃,后悔自己听信人言,作此登山之游。山是登上了,自料万万下不去,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李肇的《唐国史补》写道:“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李肇,唐人,当系史官。史官对同朝的人和事,下笔无不慎之又慎,因此,可信度极高。不过,韩愈这次出丑,并无碍于他领衔唐宋八大家,成为文化巨人。这就是古语所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后来传世的韩愈肖像,很是庄严肃穆,据北宋文人陶谷考证,诸位弄错了,那是南唐韩熙载的画像。但一位正经八百的圣人,突然惶恐惊惧,涕泗横流,真是很难想象这两张叠加起来的面孔,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人,自始至终,从来就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每个人都有其长处的同时,不可避免也有其短处。有其令人敬仰的优点,亦会有其难以齿及的不足。因此,看人,透过表象看本质,要懂一点辩证法。特别对那些出现在人们身边的大师、准大师,则尤其需要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客观准确。
其实,韩愈一生,为人师表,绝对当之无愧,他不但改变了自东汉三国以来,经过魏晋、南北朝直至唐代的绮丽文风,享有“百代文宗”的美誉;而且,入朝为官,以敢言直谏著称,尤其是他的一身正气,面对逆流压迫,威武不屈,直陈己见,他的勇气和斗志,赢得朝野尊重。
元和年间,唐宪宗大张旗鼓地“佞佛”,迎佛骨至长安,闹得京师上下,乌烟瘴气。于是,韩愈上书进谏,结果可想而知,龙颜大怒,要处以极刑。不过,唐宪宗李纯,在唐代诸帝中,还算英明。仔细寻思,杀一名犯颜直谏的臣下,在史册上总是要留下不体面的一笔,随即,改变主意,将他充军发配到广东潮州,予以惩罚。这就是他那首名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唐代的潮州,可非当下的潮汕地区,称得上蛮荒异域。韩愈并未因遭贬岭南而意志消沉,更未因南疆偏远加之愚昧落后而自怨自艾。主潮三年,他兴修水利,引进中原地区的农耕方式,提高当地农业生产力,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他为民除害,根绝溯江而上为害一方的鳄鱼,从而人畜平安,使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他兴办学校,提倡文明,循循善诱,给老百姓良好的受教育机会。这样,倒不是韩愈改变了潮州,而是潮州因韩愈的努力在变化着自己,仅三年工夫,潮州的文明程度居然达到了中原水平。
直到北宋咸平二年,潮州在当地笔架山建成韩文公祠,以褒扬他对潮州的贡献,这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纪念韩愈的祠宇。一千多年过去,回首唐人李肇在《唐国史补》里提到韩愈在华山极顶的糗事,不禁想起《左传》里秦伯所言:“不以一眚掩大德。”这才是认识、判断一个人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