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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严孜铭:迟钝的身体(节选)

2023-03-23抒情散文严孜铭
描述自己的躯体症状时,我用了一个很专业的词,肠鸣。我说,每当情绪低落,就会开始肠鸣。坐在对面的心理咨询师问,什么是肠鸣?我解释道,就是总感觉肠子搅来搅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正……

描述自己的躯体症状时,我用了一个很专业的词,肠鸣。我说,每当情绪低落,就会开始肠鸣。坐在对面的心理咨询师问,什么是肠鸣?我解释道,就是总感觉肠子搅来搅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正常情况下,人不应该总能感觉到自己的肠子,对吧?她点点头。我没有引用那句常盘桓在脑海里的诗: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我想她大约没听过。这般想法流过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太傲慢了,不像是一个诚恳求助的人。我应该多说点什么。于是我继续陈述,已很长时间不能写作,这让我感觉很糟,您能明白吗——不是不写作,而是不能、没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把“能”这个字咬得很重。

2020年初之际,受疫情影响,我和同学不得返校,全都过上昼夜颠倒的日子。深夜三点入睡,中午十一点半起床,洗漱饭毕坐在书桌前,发愣一阵,看手机一阵,晃荡到阳台一阵,不知不觉又到饭点,饭后只想躺倒,看手机,或者只是躺着不动,日复一日。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敲打我,你不能这样啊,人家普希金1930年碰到霍乱疫情被困三个月,期间写出抒情诗27首、童话诗 2篇、诗体小悲剧4 部、中篇小说6部、书信18封、以及评论和短文11篇!我在微信上回复一个呲牙笑的表情符号,说,而我这个写作界的“拖拉机”,只能和大家比拼谁是“熬夜冠军”。

我没有说其实自己并非熬夜。

熬夜是一个自主选择,“熬”是个动词,意味着一个人可以睡觉而选择不睡,去干点别的ta认为更有意思的事情。严格意义来看,我不属于这个范畴之内。我失眠了——科学术语讲,我面临严重的“睡眠障碍”。重点落在“失”上。在我情绪持久性低落的日子里,失去了很多东西,大多数的“失去”无迹可寻、无法估量,反倒使我痛苦之余疑心自己的矫情以及灵魂脆弱,少数“失去”则显得切实可观,比如失眠、失去创作力,甚至失去绝大多数行为动力。起初我以为这只是短暂的,也许是季节替换带来的情绪低落,只会持续一小段日子,过去我也曾有过一阵子好睡一阵子失眠的经验。只是夜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感到烦闷,阮籍《咏怀诗•其一》写“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可惜我没有古人的特长,只能漆黑中伸手摩挲并排放在靠墙一侧的玩偶,有时触碰到柔软多毛的四肢和腹部,有时触碰到的则是冰凉坚硬的塑料眼珠。偶尔听到宿舍外忽然响起一阵玩笑声,是夜游的青年人回来了,他们应该度过了一个热闹的晚上,兴尽而返。我猛然睁开眼。夜里三点一刻,离早晨还有很远,努努力也许还是能够睡好,翻过身来,我抓住一个大象玩偶,将它搂紧,脸颊贴近它,感受其质地。后来我听到清晨了,群鸟啁啾,室内泛起微微的白。我仍旧安慰自己,只是今天睡不好。只是几天睡不好。只是一周睡不好。后来我终于哭泣起来,心想人何以要成为人呢,徒有一副脆弱而无法自控的血肉之躯。假使我是一个钢铁铸造的机器人,就可以充电、放电、开机、关机,关掉那些反复思索实则于事无补的念头。

一次心理咨询时长并不久,我的无数话语柳絮般飘浮在这间小小的咨询室内,四处游荡,落在淡蓝色布艺沙发上,落进茶杯里,落到我们的肩膀上。我想是时候该停顿一下了,等待她说点什么,否则我把一切说完,她将无话可说。她问,你之前有来咨询过吗?我说去冬来过一次。2019年11月的某个下午,我骑共享单车跨越半个校园从北区学生宿舍到达叶耀珍楼下,心理健康中心就在六层。我不曾提及那时向上仰望如孤岛般的第六层,看到四周墙壁上关爱心理健康的宣传栏时,心底猛然蹿起的折返冲动。她重复一遍,就来过一次吗?我点头。后来中心曾电联我询问是否需要二次咨询,手机在枕边嗡嗡振动,把我从白日梦境的混沌中捉出来,睁开眼,一骨碌翻坐起身,我答复道,不用了,谢谢。那边顿了顿,说,那很好呀,恭喜你啊同学。宿舍里空调轰轰运作,那是个冬日昏沉的下午,阳光照进屋内被窗户挡了几挡,拐弯抹角落进来不免暗了几度,视线被合拢起来的床帘遮住部分,屋内更显暮色沉沉,不辨何时。我低头看时间,下午四点一刻,一个本不该在睡觉的时刻。但我在错误的时间段沉睡不醒,已非一日两日。恭喜你啊同学。去过心理健康中心,才知道原来此地如此热门,需要提前预约、排队。勇于展现伤痛者竟如此之多。想必老师们已记不清多少次对上门来的同学说,你好,请填写问卷和调查卡;你好,请稍等片刻;以及,恭喜你啊同学。我又躺在床上不动了。其实去年那位心理咨询老师很好,我喜欢听她那口台湾腔。台湾人讲话的节奏和发音的拐点和大陆地区截然不同,陌生的语言形式使我感到放松。但对谈结束,从六楼迈出脚步的瞬间开始,我感到身陷冰窟,两腿发颤,右手扶住栏杆,一时间不能下行,感觉把无数个巨大的秘密交托出去,即将置身于无法掌控的漩涡之中。我劝告自己,放松点,言语一经口述落入空中,便将消失无形,阐述不留痕迹。事实上我喜欢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其来自台湾。彼时我感觉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我正在准备前往台湾交换的各类材料,程序已将至尾声,2020年春天2月16日早上9点,航班起飞,目的地台北桃园机场,到达后会有东吴大学中文系志愿者接我和其他交换生至住宿区。一切都计划妥当了。我反复向曾经去过台湾的同学、朋友确证,那里的确是个值得一去的好地方,他们说是的,亚热带气候,男孩女孩都晒得皮肤黑亮,透出健康的底色,在大陆还处于万物凋敝的季节,你已经可以穿着短裙或泳装,大晒台湾海滩砂砾滚烫,热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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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能够写作小说和日记。小说写得零零散散时断时续,日记倒长篇大论,一个半月时间内日记约莫写出3万多字,进度、速率远超小说写作。直到去台湾交换一学期的计划,终于在2020年3月底确定无疑在新冠疫情的冲击下遭到破坏,我都尚且能够写点日记——这是件很古怪的事情,被困在家,见不到同学朋友,没有聚会、活动,研二下学期也无网课要学,生活停滞不前,能够记录的生活痕迹乏味至极。我甚至去观察对面邻居养在阳台上的鸡,研究它每天吃些什么,如何被一根细细的绳子拴住脚踝不能挣脱,夜幕降临何处休憩,又如何在某一天消失踪迹,使我疑心它已葬身人腹。我将这一阶段的日记命名为“疫情期间日记”,哪怕我关心的只是失眠、早醒、多梦、暗自垂泪和邻居家待宰的鸡。

唯一高度吸引我注意力的事件是我患上了口周皮炎。唇部四周不断生出小小的红色疹子,连成一片。早在去年冬天,我就发现了其不断蔓延的征兆。起初我以为它会自动痊愈,不值得为其多费心思,然而那些小疹子此消彼起,既不痊愈也不恶化。这是令人尴尬的病症,并不十分作痒,只偶尔有些刺痛,疹子虽然发红影响美观,却不至于真的丑陋,所以不值得他者密切的关心和慰问。在坚持擦拭皮肤科医生开出的药膏数月后,病症依旧反复发作,于是我自行在网络上搜索“口周皮炎”关键词,结果发现无数更为严重的病例,经年不愈,皮炎瘢痕一般锁死在患者面部,这使我感到恐怖。我或许会从此丧失皮肤的光洁平滑,再也无法痊愈,继续饱受这种“不值一提”的折磨。渐渐地,我发现病情恶化的某种不可靠依据——每当情绪格外糟糕,次日起床揽镜自照,往往疹子便多出几粒。口周皮炎和原发性头痛一样,医学研究尚且无法确定发病缘由,这使得对它的阐释有了更大的隐喻空间。我擅自将情绪和此病症联系在一起,意外的是,相似主张在患者交流帖里时有发现。我还是对这个过于主观的推测保持怀疑。

我渐渐不再常写日记,因为口周皮炎在我殷勤涂抹新医生开出的错误药膏后,彻底爆发了。一夜之间,红疹尽数发了出来,遍布在口唇四周脆弱的肌肤上,刺痛感伴着嘴巴开合的动作如影随形。面皮仿佛成了一张绷得紧紧的鼓面,稍用力说话、进食便牵扯得生疼,接着不断蜕皮。我立即停用药膏,然而已覆水难收。我几乎开始庆幸如今人人要戴口罩,感激台湾之行遭到腰斩,在家足不出户总好过向外界展露斑驳的面孔。或许我再也不会痊愈——就是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微小疾病,不断占用着我的注意力。我没有因此停止照镜子,相反,我比过去更加密集地对镜自观,反复窥察患处皮肤细节的种种变化,期待奇迹发生,能够一夜之间恢复平滑,创痕消失。四处求医问药,在那个严酷的冬天,每时每刻人们都被各类新闻追踪公布的新冠疫情病例、生命凋亡的讯息裹挟,我戴着口罩,在那个当地知名老中医办公室门外排队等候。他桌前围上一群患者及家属,他们并不理睬外边墙壁上提示“人人保持距离”的标语,挤成一团,自陈病症,顺带听取他者的身体秘闻,彼此之间谁也不曾主动避讳。我远远地站着,摘下一边耳机,听到医生拉下口罩,对患者轻言软语,你要放宽心……这个世界其实都是空,万物都是空,我和你都是空,有什么好计较、好在意的呢。妈妈挂掉电话,看我还立在原地,挎住我臂膀,拨开那些错序排队、拥拥挤挤的人,将我摁到凳子上,向他们公开我面上的红棕瘢痕。医生说了一堆话,我单记住他说“胆气不足”。我不肯服气,问,什么是胆气不足呢?我胆子挺大的。

我的确觉得自己很是不赖,去年不慎割伤手腕,缝针时没打麻药,医生叫我忍忍,我含住一汪眼泪说不怕,因为我是真的猛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急诊科医生都笑起来,说现在小孩讲话怎么都一套一套。但不管怎么样,我没有因为剧烈的疼痛缩回手腕分毫,这无疑是某种勇敢的证据吧。老中医摇头,不是说胆小,这么说吧,就好像这个人心里想做很多的事情,但又做不到,结果呢,他只好整天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我暗道这听上去很“叶甫盖尼•奥涅金”。

严孜铭,1997年生,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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