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1年第3期 | 陈应松:打豹者——神农野札之三(节选)
2021年《钟山》全新专栏“神农野札”,是陈应松深居神农架八百里群山怪岭二十年,在这一独属于他的“独特的生活场域”里的所闻所见、生命感受。第三篇《打豹者》,作……
小编说
2021年《钟山》全新专栏“神农野札”,是陈应松深居神农架八百里群山怪岭二十年,在这一独属于他的“独特的生活场域”里的所闻所见、生命感受。第三篇《打豹者》,作者将目光投向打豹英雄陈传香,打死豹子的壮举是她一生的高光时刻,却也成了她生命难以摆脱的桎梏。“多少人还记得这惊天动地的故事,和一个已经悄悄远去的传奇的女子?”
去水沟
早上醒来,一夜的花朵爆炸。春风撞击巍峨的白岩,白岩为严冬的冰雪所洗,白呲呲的,如远古巨兽的骸骨,挺立在神农架苍茫的云雾深处。天空呈现出经典的蓝。水在悄悄向干枯、裸露的沟溪潜渗。醉鱼草的花穗首先扬起了它一串串的紫色,并标出河岸的位置。野樱如火种。巴山冷杉的针叶刺着薄霜的黎明。兽道上,飞蓬倒伏,臭蒿茂密,苔藓深厚,兽迹杳然。烟岚上升,化作漂流的云彩;寒冽的冻泉已经复活,在山壁上流出细小的响声。大片的春风把刀入鞘,换作漫天女人的云鬟,从远方的旷野漫漶而来时,群山在苏醒中颤栗,恣肆涌吐绿意。咆哮的林骚偃旗息鼓。大地放下了仇恨,变得温情,小心,克制,谨慎,蹑手蹑脚,托起山峦和树林在晨雾里荡漾浮动。春色迸溅。白岩顶上的积雪尚未化去,苍鹰凝止,天空眩晕。太阳升起的时候,群山和森林皱褶间的田畴、村庄历历在目。
……这只豹子在去往水沟的途中。它衰老,蹒跚,饥饿,青黄色的眼睛里虽然有绝望和沮丧,却仍旧保持着警觉。嘴边和眼畔的豹须张扬,脚掌凹陷,没有弹性,踏着乱石时显得蹇滞,艰难。它喘着粗气,初春的寒意似乎还在天空盘旋,它的肚腹瘪瘦,长尾堕地,腹部的毛沾连着泥水。这表明,它曾在潮湿的地方胡乱地躺卧过,像流浪的荒兽,居无定所……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三月二十九日。
……我们也在赶往水沟的途中。水沟是一个地名,在过去,它叫前进大队。它的另一个名字叫桂竹园。整整走了两天,中途借宿山民家。我、胡崇峻、但汉民,这年的九月十七日,我们进入狼牙山。我的日记写道:“此山如狼牙,悬崖峭壁,寸草不生。在峭壁之下,有一代销店,为某退休副乡长所开,里面的货物落满灰尘。我们去时,他在修理一台电视机。他有个弟弟,春节与老婆一起走亲戚时,在宋洛乡一包子铺里,两口子赌吃包子,男的一口气吃了二十个,当场噎死……”这个情节我写进了我的“神农架系列小说”首篇《豹子最后的舞蹈》里。这个中篇小说写的是神农山区(虚拟地名)最后一只豹子被一个姑娘徒手打死的故事。而我们,正在赶往这个姑娘打死豹子的地方……
一只豹子,一个滚烫的生命。它活在山野,它的命如一株灿烂的野草,会奔跑、冲腾、噬咬、撕碎动物的皮肉,这是上帝赋予它的使命。上帝创造了一只豹子,让它身上布满花纹,让它长着尖锐的利齿,强壮、繁殖、吼叫,成为山林的一员。它在树上歇息,在山崖跳跃;它在溪涧沐浴,在草地嬉戏。它将猎物搬运上树,它在星光下沉睡,做梦,它舔舐着自己的脚掌和皮毛。它孤独,但它优美。
……七月种下的苦荞快成熟了。荚蒾的红果漫山遍野,开着蓝花的石泽在一些结着小红果的胡枝子间闪现。还有叶子像水芋的天南星,还有开着蓝色小花的沙参。商陆和胖婆娘腿,和香火刺(牛王刺藤)蓬盖着山民踩出的小路,它们是劫道者和时间的封锁者。
我们从白岩脚下过河,看到一户人家,大门和厨房都大开。主人一家都出坡干活去了,但门口有木椅,有摊晒的草药羊角七和扣子七——这两种属大药,有毒。我们正在喝水时,突然从厨房里蹿出一条狗来,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吠叫,径直朝但汉民腿上咬了一口就跑。
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恶狗?它为何偷偷躲藏在厨房里,它为何单单蹿出朝但汉民咬上一口?像是很久的预谋……它是不是豹魂附身?在替那只多年前被打死的豹子复仇?……但汉民撸上裤腿一看,灯芯绒裤,里面还穿有一件秋裤,腿肚上还是被咬出了血。这狗下口深,决绝,凶狠,突兀,老谋深算,动作迅捷,是传说中“冷托生”的一类动物。但汉民淡定地说:“我福大命大,老天爷保佑的,当年下乡,曾被狗咬得鲜血淋漓,至今一点事也没有……”他坚持不回去打狂犬疫苗,我们只好继续往前,进入越来越深的深山老林。
养有恶狗的这家门口的十来棵杜仲树被人剥光树皮,剥光之后,这些杜仲树就死掉了。杜仲以皮入药,剥时要留一条树皮为树输送营养。是有人偷偷来剥的,这也是活该。
涉过了玉泉河,又蹚过小河、里叉河、矾洞河……我在这里看到了一座独峰山,山上有独户人家。他们固守住一座山峰,像动物中的大兽,独往独来,他们活着,在世界之外。是谁精心选择并安排他们,在这儿惊险地、惊心动魄地活着,在这儿安静地劳作。安排他们的这个人是谁?是上帝还是山鬼?如果是命运,命运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我们离开恶狗之家,攀上一个山坡。我回头往白岩看时,惊异于那身后曾经忽视的群峰,在往水沟走去的路上,在这个视角,在南边,白岩高大成阵,肃穆雄浑,白光闪闪,绝壁万仞,如一组远古的城堡。层层叠叠,高不可攀,在云天之上,一座连着一座。在最高的山上有两山对峙如门,中间一条缝,这就是白岩奇景。当然“白岩奇景”是我取的名字,在神农架,无人提及一座叫白岩的山,没有人赞美它,它寂寂无名。但是,如果你步行两天来到此地,你会发现它的绝色。我想象着白岩为这只豹子的老巢,因为,只有白岩才配得上它的生活,这种伟大灿烂的动物,是不可能在低处生活的,它的灵魂在高处,在云端间。在这个山顶上,也许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神仙和珍禽异兽。我真切地怀疑这只豹子就是从那云雾缥缈的峰顶下来的,它往水沟——桂竹园奔去的路途,是一次梦游,但它走错了方向,遇见了一个勇猛的对手。这次亡命的梦游,是此地一个古老称王的家族,彻底与这片森林和这个世界诀别的日子。
如此重大的事件,结束在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手上。
……泉水清澈,森林溃散,野花澎湃,禽兽遁形。这个一九七五年的春天是一只豹子的坟墓。为生活春耕的人们散落在黄褐色的土地上,按捺着生命的激情,将一颗颗洋芋种进泥土里。这是季节轮回的躬耕姿势,是他们摆脱饥饿的惯性行为。而一只豹子却在漫长的饥饿里折磨,大地浓郁的体香不足以慰藉它心中的苍凉。
豹子形同孤魂,山峦绵绵不绝。村舍和农田在静穆中腾起瓦蓝的青烟。被颓丧和抑郁所攫的路途,死灰般的面容,一路骸骨和墓地的恍思。亲人们行迹销亡,大野中英气俱隐。岑寂赤裸的土地,静谧刺目的山谷。太阳在咣啷上升,黑暗的山冈甩在身后,而它注定将走向最后的悲恸之地……
在这两天漫长的日记里,我记下了我们进入原始森林的所见所闻。看到了小叶青冈栎、香果树、还香木、青枫、乌桑、红枫、篦子杉、麦吊杉、珙桐、苦李、几人粗的香果树、红桦、少见的铁匠木、香柏。还有党参、野百合、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八棱果、老鸦枕头果。看到过去年代大量采伐后运不出去腐烂的红桦,一米多粗的树筒,还有五十年以上的天师栗被拦腰砍倒摘果……
我们继续前往桂竹园的路上,除在何姓山民家借宿一夜,又碰上了四个人。
一位放羊的大嫂,她从庙儿沟的另一边过河来放羊。她丢下自己的羊跟着我们走,跟我们说话。走了老远,我们说你的羊你不管了吗,她似乎才记起她的羊。她跟着我们已经走了两三里路,我们让她回去,她这才回去。她可能是太久没有跟山外来的人说话了,见到我们很新奇,就跟着我们走了。
这一路上看到有几家半坍塌的房子,埋入荒草杂树中,听那放羊女说,因为这里土地太薄,没有收成,还闹兽害,人都搬走了。
第二个人是老魏,住在白岩下的伏牛山边。他种三十亩地,因为风灾,田里没有收成,只有靠挖药材如川地龙、扣子七、柴胡等生活。关于这里的野兽,他说已经少见,往前几十年,这里有个人打死过一只老虎,用虎爪做了一个烟袋,把脚掏空,用来装烟丝。这个打虎人,嘴角有五根长胡子,硬戳戳的如虎须,他天生是老虎的克星。老魏家里养着一只猴子,用沉重的铁链拴着。我说,你为什么不将它解开,这么大点的猴子,用不了这么粗的铁链。老魏解开铁链,那猴子跑去门口的石槽里喝脏水,喝了好一会,可能多少天没喝水了。这猴子瘦小,神情乖戾、皮包骨头。喝完水,到旁边的苞谷地里掰下一个苞谷啃起来。老魏说,它不会跑的,它还会回来,乖乖让你拴上链子。
还看到有两个人。在山道上我们走着,迎面碰上了两个人,胡崇峻认识其中一个,叫李吉清,一九五四年生,当了二十七年老师;另一个叫王伟,竹山师范毕业,十九岁。他们都在宋洛乡中小学校教初中,是到山里走访学生的。他们将手上采摘的五味子给我们吃,五味子经他们的手有一股咸汗味,但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我们也将月饼分给他们。李老师说,他在庙儿沟、金竹垭、大树坪、高桥河、蛇草坪小学都教过书,今天是去牛下水,有一个学生未到学校报到,他们是去动员家长将学生送回学校,会免去他的学杂费。李老师说,他们早上出发,已经走了九个小时,天黑前必须赶到盘龙桥才能坐上便车回学校,现在几乎走不动了,但还有二十多里路。这山路的二十多里,相当于平路的五十里不止。
……豹子走在这条通往死亡的路上,没有见到狗,如果有,它会撕碎它的头骨和猩红的舌头。豹子是猫科动物,狗是犬科动物。豹子的犬齿及裂齿极其发达,锋锐,结实,上裂齿具三齿尖,下裂齿具二齿尖。前足五趾,后足四趾,其爪如铁,可以伸缩,善攀援,常把猎物搬运到树上独享。
它进入水沟的一路上,春色琳琅,乌桑树紫红色的繁花盛开,杜鹃以粉红、粉白、通红、杏红、粉黄、雪青在山冈纵肆野火,豹子身上落下了一些花瓣的残屑。一两只苍蝇跟随着它,仿佛嗅到了它身上透出的一缕死亡气息。它可以细数,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还看到过棣棠、商陆、辛夷、醉鱼草、飞燕草、白花刺、野杏,建兰、蕙兰、墨兰、扇脉杓兰甚至板栗的花朵,这些花朵开始在山林里泛滥,掰开漫长冬天的硬壳。豹子的身体感受到阳光的抚摸,阳光像一些细小的虫子爬进它的皮毛,慢慢布满每一个缝隙。风变暖了。但它的饥饿山呼海啸般卷来,这至暗的时辰,在体内发生,不可遏止。
它终于在山坡上发现了一只山羊。没有放羊人,这太好了,这山羊注定成为它的猎物,它饱餐一顿,然后离开。但是一个农妇的小解打乱了它的计划,让它陷入灭顶之灾……
……我们进入母猪峡。有一股水流从两山之间流出,但水却没有进入河道中。这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可以看到两边悬崖上有洪水千万年留下的刻痕,历历在目。我们沿着悬崖走,悬崖上有好心人用树木做的跳板已经腐朽,我们只能紧紧抓住崖上的树根和石头慢慢行走。过了母猪峡,水沟遥遥在望。
这个叫陈传香的姑娘,待字闺中,她圆脸,浓眉,小辫,小嘴倔强。她在洋芋窖里用背篓将洋芋运出,掰掉芽子,然后背到田中种下。这是无数劳作日子中的一个。她因为困居深山,没有学校,也就无缘接触知识和文字。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这里妇女世代的生活一样,春种洋芋、秋收苞谷、洗衣打柴、缝补纳鞋、捡核桃、做腌菜、编背篓、挖药材、喂猪喂鸡、放羊放牛、推磨铡草,伺候老少……她要认识和操作各种农具,谙熟四季农活,懂得山里女人的礼仪,要学会出嫁后当牛做马……
可是她的父亲在年轻时曾经打死过一只豹子,这个故事没有任何人提及,这是一个打豹之家。曾经的报道是选择性的真实,为了突出一位姑娘的旷世之勇,而忽略掉父亲的历史。胡崇峻给我说,陈传香的父亲是武汉市武昌人,为何他会来到深山老林落户?他曾是旧军队的失散人员,从川东流落到神农架,不敢回去或者回不去武汉。此地有一陈姓人家,属殷实之户,膝下无子,他便给陈家当了儿子,改名陈有鹏。后来,陈家给他找了个大他几岁的女人,成了家,武汉就更难回了。这女人带来一个女儿,后又生一女,便是陈传香。
在神农架,以往年代打死老虎豹子的猎人不计其数。不过,一般是用猎枪和陷阱,以及下套等方式猎杀,赤手空拳打死豹子的几乎没有,一个女孩子徒手打死豹子,更是凤毛麟角。
正在地里种洋芋的陈传香,听见有人喊“老巴子下来了”,她来不及跑,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凄惨的呼叫声。她只看见有人远远地逃散,有人在喊。据说,是农妇李守芝最先看到豹子。她去一旁的林子里小解,一抬眼就看到一只金钱豹在捕食山羊。惊慌的李守芝立马大喊:“老巴子下来啦!快跑!”“老巴子”是鄂西对老虎的俗称,也是一种神秘的回避恐惧的叫法,但在神农架,豹子也称“老巴子”。这豹子透亮的金褐色身躯,黑点的铜钱斑纹,就像一团扭曲的烈火在那儿燃烧腾跳。陈传香循着呼救声,就看到了一只豹子,正在撕扯她的表姐柯正玉,又准备对吓得惊哭的小侄儿扑去。
只要看上一眼那令人惊惧的体形,黑色的铜钱纹缀满全身——它们依次排列、大小一样,就是画师也无法画出它的规整和玄奥,绝对是鬼斧神工。它的粗壮尖挺的獠牙,它的血盆大口,它那诡异的、阴森的、寒冽的眼睛,它耸动的头颅、耳中的长毛、凌厉的肉爪,它凶狠的动作,一旦遭遇就是歇斯底里的决绝,必将让撕咬、锁喉和死亡成为最后的结局,没有人敢不作鸟兽散。
表姐柯正玉在与豹子作生死搏斗,豹子抓到了她的鼻子,鼻子裂开,抓到她的手,手无完肉。身上鲜血淋漓,侄儿小命危殆。陈传香应该趁这当儿撒腿跑开,可是,这个女子却没有,跑过去捡起石头就砸。还是看一九七五年六月十四日的《人民日报》和以后的小学四年级语文课本,怎样记述这一惊险场面的:
今年三月二十九日上午,神农架林区盘龙公社前进大队第三生产队女民兵陈传香和女社员柯正玉在屋旁洋芋窖里选种。突然,从屋后的山坡上传来了小羊的惊叫声。她们抬头望去,只见一只七尺多长的金钱豹正在追捕一只小羊。狂奔的小羊恰巧跑到柯正玉的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孩跟前。意外的情况发生了,金钱豹丢下小羊向孩子扑去,情况十分危急。陈传香为了抢救孩子,竭尽全力,猛向金钱豹冲去。豹子一见人来,昂头翘尾,吼叫一声,一跃而起向她扑来。陈传香机灵地一闪,豹子擦身而过,扑了个空。陈传香心想,人人都说豹子比老虎凶,今天也不过这个样,更增强了打豹的信心。她手疾眼快,拾起一块石头趁豹子还未回过头来的机会猛砸过去,正砸在凶豹的身上。豹子大怒,嘴里呼呼喷着热腥气,反翦过来猛地窜起一人多高,陈传香正要躲避,突然发现柯正玉站在她身旁准备帮忙。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一躲开就有伤着柯正玉的危险,急忙转回身来保护柯正玉,趁豹子扑来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当她再要拾石头时,金钱豹又反翦过来,把柯正玉扑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就向头部咬去。就在这十分紧急的关头,陈传香急中生智,飞身一跃,骑在凶豹的背上,用尽全身力气把豹的脖子向上勒起。这时凶豹丢下柯正玉,大吼一声,又是一个反翦,窜出一丈多远,企图甩掉骑在它身上的陈传香。陈传香双手紧紧卡住豹的脖子,迫使豹子喘不过气来,张着大嘴,吐着白沫。这时,闻讯赶来的民兵和社员,对准豹子的天灵盖猛击数棒,凶豹顿时口鼻流血,躺倒在地……
而事实是,她们不是在洋芋窖中选种,是在种洋芋。她和表姐一起与豹子几番搏斗,她毫发无损,等豹子在一个石坑中时,她跳下高坎,将身子重重地压在豹子的背脊上,跌断了它的脊梁骨。再左手扭住豹子头部,右手钳住豹子下巴,对着豹子连踹带扭,不让豹子翻身。如果陈传香跳歪了,没骑上豹子的背,结局会是怎样呢?一定是被反噬和死亡。
我的《豹子最后的舞蹈》中这样想象豹子与陈传香的生死遭遇:
……它恍恍惚惚地经过一条峡谷,是一条干涸的峡谷……太阳很好,可它们射出来的光线令人头昏眼花。这么,我晃晃悠悠地迎着太阳走,再一睁开眼睛时,发现来到了一块平原上——我的眼前就是这样,我还站在山边,这块平地很大,被山围着。山上的树木并不多,到处是些灌木丛,马桑、海棠,还有一些不大的毛栗树,一些用来做香菌木耳棒的披头散发的栓皮栎,现在都发出了新枝,喷吐着它们的绿意。
大约是人们吃中饭的时候了吧,山下散落的房子上空飘来的炊烟和腊肉炖土豆的香味勾起了我潜伏的食欲,我有多少天没进食了?我没计算过,反正,我的牙齿已经忘记了食物,很久以来就没有咀嚼过了,它只是在半夜磨砺着回忆。我先是看见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后面有一只羊。我观察了半天,没有狗,也没有炊烟,没有炊烟就没有人。我慢慢朝羊接近,可是那只羊太大了,那只羊发现了我,拔腿就跑,还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只好止步,伏在草丛里,以免惊动人们,让我遭罪。
羊跑到了屋前,那是我不能去的地方,虽然我没发现有人。
我沿着山根走,一直没有人,这个村庄是如此寂静,甚至狗都没叫一声,这使我放松了警惕。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小孩。我抬起头细看周围时,看到了一处石头下,有一个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他是谁?他在干什么?我来不及问自己。我只是看到他很小,大约也就一两岁的样子,他津津有味地玩着一块石头,还不时把石头送到流涎的胖乎乎的嘴里去啃。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他的两个耳轮——我当然是先看到他柔软的头发和胖乎乎的脸,再看到那耳轮。……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我记不清是谁这么给我说过:“你只有咬住猎物才是一只豹子!”我的天!谁在暗示我?我记不起是谁的声音,我却记起了我现在是谁,是豹子!豹子,两个灿烂的字!好久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我是否还活着,我是谁。我咬住了小孩的耳朵,我的牙齿切到肉的深处,我才记起我是一只豹子!
几乎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在我咬、小孩叫的时刻,从旁边放洋芋的地窖里冲出一个身影,像一头山兽扑向我。我没有看清楚小孩的旁边有个地窖。我低伏住头,我放开小孩,我用牙齿迎向这个黑影,用尾巴抽它。我与那矫健灵活的黑影搏斗。那个黑影飞上了我头顶的一块石头,然后飞身而下,我来不及躲闪,我的脊椎就被压断了。我像一张纸一样趴贴在地上,我想站起来,站不起来了,这里的人谁都知道,我们是铜头铁尾麻秆腰。接着,从地窖里又跑出来许多人,雨点似的棍棒砸向我。
这只是我的想象,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帮陈传香,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的日记里记得很清楚。她告诉我,就是她一个人打死的,后来她父亲跑来也没有动手,因为豹子脊梁压断了,已经不能动弹,她还拿起锄头夯了它一下,直到把它打死。
我们终于穿过母猪峡来到了水沟。所谓地理上的水沟,是一条荒涸的溪河,乱石累累。这条曾经豹子出没的水沟,有人看到过群豹喝水的景象。水沟里,的确有人捡到过死豹,剥了皮做成衣裳,而陈传香就是在这沟里打死的豹子。裸露的、光秃秃的石头,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有的圆滑,有的千疮百孔。在这里,我捡到一块长条的、布满凹坑的石头。我问但汉民,这块石头值得我把它搬回去吗?但汉民看过之后,笃定地说,这是一块奇怪的石头,值得收藏。我于是做了一个木座,将它搬回武汉。如今放在我书柜里,跟我的小说集《豹子最后的舞蹈》放在一起。这块石头亲眼看见过那只豹子最后的身影,以及一个姑娘是如何打死一只豹子的。
四面环山的桂竹园,是一块数百亩大的平地,遗满家畜粪便的土路两边,有收卷心菜的人,有耕地的人,有搂草的人,还有小儿在田边玩耍。
这里的人家不多,也就十几户,是一个非常小的自然村落。我们来到了陈传香的家门口小憩,这老房子现在是她侄儿居住。侄儿的父母,一对老年夫妇,女的呆讷,端坐在屋子里。老头给我们用一次性茶杯倒水。一个来此收包菜的房县人,五大三粗,皮鞋上沾满泥浆,正在用火炉烧一只猪蹄子,烧得青烟大爆,黑油直流。
我走进这栋陈传香的旧居,干打垒的墙,青瓦、L型,很宽敞。墙体已经风化剥落,太小的窗户用塑料布蒙着,一些劳动的衣裳晾在檐前,撮箕、木柴放在廊檐下。屋后是山坡和森林。屋里有节能炉,用油桶改造的。火塘还在燃着,有一点点火烬,没有加柴。已经在松柏镇上班的陈传香没有回来过,她偏瘫,走路困难。一会儿,陈传香侄儿回来了,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在盘水小学读书,五岁上学前班起就离开父母在学校住读,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会洗自己的衣物了。每周五回来打牙祭,来去都由家长接送。我问他路上会有野兽吗?他说,有野猪和其他野牲口,豹子之类的没有见过。
那个在此收卷心菜的房县男人借住在陈传香侄儿家里,我们说话时,他精心地在火炉上烧炙着那只黑黢麻糊的猪蹄,以褪去毛。我闻到了猪蹄皮烧出的奇异香味。他唠叨说在这里收了几年卷心菜,赚不到钱。我问收多少钱一斤,他说六分钱一斤。我问拖到十堰卖多少钱一斤?他说两三毛一斤。这时,一个隔壁的年轻女性喊他去砍葵花,此人丢下猪蹄,跟着那女的砍葵花去了。
我坐在这里,在秋天懒洋洋的天气里,手拿着撵狗的竹棍,坐下歇脚,喝着茶。但我们没有说到陈传香打豹的事,仿佛,我们不能提及,这是一个疼痛的话题。我已经忘了当时的情形,我为什么没说到陈传香的事。好像是我们走得太累,有虚脱之感,懒得说话。
吃掉这只豹子的水沟林业队,有个爱舞文弄墨的工人,写了一篇报道寄给《湖北日报》,说神农架一个姑娘空手与一只豹子搏斗,为了救阶级姐妹,打死了这只豹子,报道刊登了。接着《人民日报》以新华社的名义也刊登了这篇报道,引起了中央的注意,向武汉军区指示要嘉奖陈传香。于是,湖北省革命委员会、武汉军区作出决定,授予陈传香“打豹英雄”称号。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八日,湖北省革委会、武汉军区、湖北省妇联在武汉为她举行授奖大会,一千七百多人参加大会。已被陈家卖掉的那张豹皮也被重新买回来,制成模型,抬到会场供人参观。省党、政、军主要领导向陈传香颁发了奖状及奖品:《毛泽东选集》一套、半自动步枪一支和子弹一百发,是武汉军区司令员杨得志亲自颁发的。一九七六年九月,毛主席逝世,陈传香作为湖北省的代表,到北京瞻仰了毛主席遗容……
陈传香被湖北省委、武汉军区嘉奖回神农架后,林区政府奖给了她一台手扶拖拉机,打地基给她家盖了一栋新房子,还修了一条公路到村里,以便全国各地来取经的人到她家。她后来经常讲学讲用,逐渐从一个没有文化的山里姑娘,成长为一个口齿清晰、流利灵活的女性……
我在中篇小说《豹子最后的舞蹈》开头,写过这样一段话:
某年某月,神农架一年轻姑娘徒手打死一只豹子,成为全国闻名的打豹英雄。当人们肢解这头豹子时,发现皮枯毛落,胃囊内无丁点食物。从此,豹子在神农架销声匿迹了。
这是一只老豹。据说剐它时,皮枯毛落,肚内空瘪,没有发现任何食物。当然,它首先想吃羊,由于它的贪心,又想吃小孩,一只豹子的贪婪,让它自取灭亡。不过,这只孤独的老豹,迟早会成为灭绝的标本。
在这个世界上,有报道徒手打死豹子的只有三个人,一个叫卡尔·阿克雷,一个叫丹尼尔,还有一个就是中国的陈传香,而且是一位女性。
卡尔·阿克雷是一位美国的野生动物标本制作专家,在很远的一八九六年,卡尔·阿克雷在非洲索马里森林深处采集动物标本的时候,突然遭遇到一只猎豹。这只猎豹是只不大的猛兽,猎豹的速度迅捷,当猎豹扑向他的时候,这个美国人没有反应过来,而手中的猎枪已经被猎豹撞落了。为了求生,这个美国人只有与猎豹徒手搏斗。猎豹当然希望一口锁喉,咬断猎物的气管或者头部,卡尔·阿克雷伸出手臂去抵挡,猎豹也就顺势咬住了他的手臂。卡尔·阿克雷奋力抽出手臂,以拳头塞进猎豹的嘴里,并且将拳头往它的喉咙深处塞进去,简直是掏心之举,猎豹痛感不适,身体抽搐颤抖,卡尔·阿克雷趁势翻身将猎豹骑在身下,最后猎豹因窒息而死。这是一只未成年的东非豹,体重只有七十二斤。卡尔·阿克雷徒手打豹成功。
还有一位徒手打豹的叫丹尼尔,是肯尼亚一名七十三岁的老人。那天丹尼尔正在地里种菜,听到猎豹在不远的荒草中发出嘶吼,他首先看到了猎豹的两颗大尖牙和猩红的舌头。丹尼尔去捡拾地上的砍刀,但猎豹已经先他行动,猛扑上来。没有捡到刀的老人在猎豹扑上来的那一刻,将手伸进了猎豹的血盆大口中,并且死死地掐住了猎豹的舌头。猎豹在疼痛中紧咬丹尼尔的手,将其洞穿。丹尼尔害怕猎豹撕扯翻滚,这样他的手必断无疑。丹尼尔用左手狠狠扯住猎豹的脖子,并将身子压上去,决不松手,猎豹挣扎半天,气绝窒息,松开大嘴,他才捡了条命和那只手。这个非洲老人成为了世界英雄。
而第三位,就是中国神农架的女孩陈传香,她成为轰动一时的英雄,与那两位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更加传奇,因为她是一位并不强壮的山区农妇。
我们来到了水沟林业队,这个林业队人去楼空,砍伐的亢奋、剐豹的兴奋都已远去,几栋破败的房子搁弃在荒野,棚子顶上是油毛毡,落满了树叶、果实和鸟粪。果实有的发了芽,长成小树。一个个棚门敞开着,里面脏乱不堪,估计是牛和野兽的栖身之所,有的蘑菇丛生。这里还有个楼房队部,上着锁。神农架开始了全面的保护,作为长江上游的“天保工程”,砍伐和狩猎成为了历史。当地人告诉我,当年剐那只豹子就在队部屋檐的横梁上,离地有两米多高,这只最后的豹子,吊着示众,然后被开膛破肚。没有肉吃的林业队工人,将它一锅煮了吃了。
我站在剐豹的地方,看着不远处有一座山峰,很像一个面壁的老妪。而胡崇峻指着远处一个隐隐的山坡说那个地方叫刺客坪,历史如此,因是古盐道的一部分,这山上强人出没,洗劫背盐工钱财与货物。而在这不远,还有一座山叫打劫岭,也是土匪打劫的地方。我们继续行走,胡崇峻尖着嗓子唱起了一首凄婉的山歌:门前一个坡,搓脚石又多,白天难得走,夜里难得摸。老虎走的路,猴子爬的岩,晓得这回事,打死也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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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钟山》2021年第3期
陈应松,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称号。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松鸦为什么鸣叫》《还魂记》《森林沉默》等多部作品首发于本刊,今年1期起在本刊撰写“神农野札”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