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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1年第3期|钱红莉:时间会说画

2023-03-23抒情散文钱红莉
一生半累烟云中

多数人眼里,陆小曼的身份,一直定格于“徐志摩遗孀”这层附属关系上。甚至连徐志摩的坠机,都与她有着很大干系。她不辩解,自此洗心革面,素衣玄服,不再出入社交……

一生半累烟云中

多数人眼里,陆小曼的身份,一直定格于“徐志摩遗孀”这层附属关系上。甚至连徐志摩的坠机,都与她有着很大干系。她不辩解,自此洗心革面,素衣玄服,不再出入社交场所,慢慢淡出交际圈,日渐被人遗忘……

后来,陆小曼的母亲与人言,是徐志摩害了她女儿。因为他的介入,女儿的人生从此改向,导致后来备受非议,以致困顿不堪……徐志摩坠机身亡,出来写悼念文章的,不是徐志摩的朋友就是林徽因的朋友,一律将矛头指向陆小曼。总之,大家一致认为,是她的挥霍无度导致徐志摩沪、京两地奔波,以致出了人命。那些报章上的悼念文字,相信陆小曼是看过的,她一直采取缄默态度,将这个无辜的大包袱背了大半生。

陆续看过一些传记文章。林徽因弟弟林宣这样讲徐志摩:“他到香山跟我姐叙旧,舒舒心气。他还说了很多陆小曼的不是。陆小曼也有优点嘛,他都不提。”林宣嫌徐志摩讲得夸张,且毫无自省之意。当然,一个男人在昔日情人面前,自然要讲些妻子的不是,以显得与林徽因近……

看到这里,深为陆小曼抱屈,不愧她后半生躬身反省重新做人。局外人的眼光分外明了,何况林徽因的弟弟林宣?凌叔华在致友人信中,同样替陆小曼辩解过。徐志摩那次自上海匆匆赶往北京,并非赶场教书赚钱养家,而是赶着去听一个人的演讲。那个人正是林徽因。直接导致徐志摩坠机的,应是这场演讲。他要去捧旧情人的场,怎么到了报章上,都成了陆小曼的不是?

那时文人的话语权实在强大,叫人百口莫辩。一个弱势女子无端这样生生遭众人欺辱,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赶场一样奔来。小说《太太的客厅》明明讽刺的是林徽因,到末了,面对多方猜测,小说作者实在憋不住,赶紧出来自揭,也多半是怕得罪人缘颇众的林徽因,硬是拽进陆小曼,说该小说本就是讽刺她的。一个女子落势,连不相干的人顺便也来插一刀。

即便陆小曼知道这事,也只有冷笑的份,不值得计较。徐志摩生前死后,出入他家客厅的少有文人,无非翁瑞午之流,再者是些京剧票友,都是些在当时文人眼里不入流的角色,谈何高谈阔论?这事实在荒唐。一个人一旦沉寂,谁都可以来踏一脚,甚至不惜拿你当替死鬼。

陆小曼未被世间的霜刀雨雪击垮。后来她自丧失徐志摩的阴影里走出,重新捡起一支笔,创作长篇小说、散文。后又将那支画笔重新拾起,拜师学艺,潜心绘画,专攻山水,直至新中国成立后,供职于上海中国画院,做起专业画家。

陆小曼职业画家的身份一直被遮蔽着,她的后半生仿佛都活在徐志摩坠机的阴影里,更包括不见容于公公徐申如的法眼。她从不辩白,只默默整理先夫作品集,临死也不忘嘱咐堂侄女陆宗麟,一定要将那些尚未出版的徐氏文集妥善保管,以便日后交给相关部门。

徐志摩的日记,因各种原因,未能面世。据日记中透露,彼时的陆小曼已经同意他的要求,择日搬去北京长居。只是他们都未等到那一天,并非外界疯传的陆小曼不肯迁居北京。

儿子死后,作为公公的徐申如,每月寄一些银两,给这个守寡的儿媳度日。当某一天,徐申如得知一个叫翁瑞午的人,已经居住到儿媳家,愤然拒绝提供一切生活保障。

彼时,陆小曼患有昏厥症,翁瑞午的推拿功夫了得,时不时亲自上门帮她推拿治病。两人又同好京剧,切磋晚了,翁索性留宿于陆小曼楼下。他得知徐申如的决定,索性赌气搬到陆小曼楼上搭铺。日后,翁瑞午负担起陆小曼的一切开销。

这些事,都是陆亲口对她身边友好说的,应该不妄,也无须遮掩。这样的事,以当时的眼光揣度,实在“有辱门风”。故连胡适也写信规劝,让她离开翁瑞午。基于朋友的道义,胡适是否觉着,作为著名新月派诗人徐志摩遗孀,与一个不入流的男人厮混,难免有辱先夫名声?

陆小曼并未听从胡适劝告,偏偏一意孤行。她说,自己对翁瑞午只有感情,对徐志摩才是爱情。这话让人信。翁瑞午死后,当年驰骋北京社交界的名媛领袖,终于戒掉抽鸦片的恶习,一技傍身,做回独立自己。

对山水国画,素无好感,主要是受不了那种处处张显的大气魄。我一直主张自小格局里窥视大气象,这么着,一直回避国画山水。直至看了陆小曼的山水,才慢慢转变些初衷。

说来也是曲折的。我是先知道她这个人的历经,然后替她有了抱屈之心,继而为她的缄默折服。这个女子,她默默担着难处,不与人言,然后发愤用功,寄情山水。由于多病,她从不出门,纵览山水风光,无从谈起。她一个人默默待在家里,将心中的山水泼于宣纸上,不免有“病多无处寄”的凄凉。我以为自己慢慢懂得了她。对她的山水画,格外多看几眼。看着看着,便也入了眼。不比张大千、黄宾虹等大师,他们一生中的大多时间,均在饱览名山大川的旅途中度过。陆小曼没有这么幸运,她的绘画,一直靠自己的悟性以及想象力,这分外艰难——面对没有根基的吟唱,该有多么寥落、寡合。

一个弱女子,被人误解终生,她也不以为意,只是默默跳脱出来,做自己的事。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她在上海华东医院病逝,六十三岁。朋友送她的唯一一副挽联:

推心唯赤诚,人世常留遗惠在

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烟云中

写这副挽联的王亦令,真是懂得她。一个人一生能遇着这样一位知己,也是幸运。

晚年的陆小曼,依然与好友赵清阁唠叨:志摩要是不坐那架小飞机就好了……

这个小老太,爱了徐诗人如许经年,却一直背负着挥霍无度的非议,她认了。只是她丈夫坐的那架小飞机并非赚钱养活“挥霍无度”的她,而是赶着去给旧情人的演讲捧场……作为妻子,她怎么不明了?只是她不愿提及,只默默将一切咽下,端庄,体面。作为局外人的我,禁不住替她寒心。

回头说她的山水,是瘦的,壁立千仞的高山谷地,衬着寥寥几棵树,放眼而去,一片苍茫,像人的心境,迷蒙着,有大哭的冲动在里面,但偏偏忍住泪水。陆小曼画笔下的山,皆是远山,与人世隔了一层,并非热山闹水,是冷的、寒的、拒人的,唯独树离人近,可伸手触摸。画上有许多前辈大家题识。她不言语,只拿起一支笔泼墨,浓淡相宜,洗净铅华。女作家赵清阁说自从徐诗人死后,她从未穿过一次红旗袍。那么她笔下山水的冷、寒、寂,与她的心境则是相辅相成的。

原来山水画可以这样呈现,它纠正了我以往的偏见。这并非墨的堆积,壮美的东西,不在名山大川,不在大写意大泼墨,但凡将一颗心融进去,自有气象,旁逸而出。

看陆小曼的山水画,适合初春时节,万物尚未醒转,或许一个人去往郊外,不见青绿,然后郁郁回转,在灯下一张张翻陆小曼山水册页,渐渐地有了安慰。这哪是看画呢?分明是循着一个才华出众女子心迹,重走一遍人世,它是冷的、逼窄的、委屈的,可也分外有力。人活一口气嘛,古话这么讲。

这口气,也长,也短。还是张爱玲悟得透: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一口气不会长于百年,还较什么劲啊?索性都不在乎了,于是埋首专攻山水。她们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成全自己。人是要成全的,不能老堵着。老堵着,气则不畅达,这是中医理论,用在人生里,也恰当。

一九五六年,陆小曼与王亦令合作翻译《泰戈尔短篇小说集》、勃朗特自传体小说《艾格妮丝·格雷》,还合编通俗故事《河伯娶妇》……除《河伯娶妇》得以出版以外,前两本书因各种原因未能顺利出版。日后手稿也随之遗失。若要说才女,她是担得起的,绘画、翻译、写作,哪一样不做得绘声绘色?比起别人的风生水起,只是她的才女身份被叵测的命运生生遮蔽了。她留给人们的身份,更多的是二三十年代北京社交界的交际花、王赓前妻、徐志摩遗孀……任凭怎样才华出众,也推不翻这三重大山的阴影。

较之男人来,女人永远处于弱势,才女更不能例外。明慧貌绝的陆小曼,到末了却落得非议满身寂寂而终——还是那句话,女子的出色,大多没有圆满收梢。林徽因那样的,人人赞,人人夸,实在是个异数。

潘玉良的两级高台

在小城芜湖,比邻冰冻街的那片区域,曾有一个好听名字——怡红院。有几年,我家居吉和街,上下班途中,常会穿过怡红院那片平房。

从老人那里得知,这一大片院落相当于北京当年的八大胡同,是旧社会的烟柳繁花之地。那时节,老人们并未与我提及潘玉良这个名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自夜高同学家里翻到一本残破的《潘玉良传》——原来,她曾被卖到这里,也曾做过递茶洒扫的丫头。直至幸运地遇上海关总督潘赞化先生,人生从此别样……

潘赞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是芜湖米市所在地。那里有一些米色的圆顶建筑,非常欧派。如今芜湖兴建滨江大道,拆掉了沿江路附近的许多古建筑,芜湖米市正在此列,那么好看的欧派建筑,怕是早已不存。这几年,我很少回去,甚至父母新搬的小区门牌号码也记不住,偶尔年底回去省亲,都是父母出来接——这些年,忘得够彻底的,走在芜湖街巷,特别陌生。

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黄蜀芹、巩俐一行来小城拍摄电影《潘玉良》。那时的内地小城不及当下资讯如此发达,甚至巩俐小姐于拍片间隙把玩掌中宝这个小细节,也要被小城娱记认真写进文里刊登出来。这都是题外话……

曾经的那个年代,一名父母早亡被舅舅卖至芜湖怡红院的底层女子,她的最高理想也无非三餐饱饭,一枕甜梦。前者容易实的,但凡你肯委身曲就;后者可能是她们毕生难以抵达的至高理想。什么是“一枕甜梦”?体面、安详地侍奉公婆、姑叔,得夫君爱护、怜惜,儿女绕膝,笑语恰恰……

命运一开始,甩了最坏的一张牌,给了这个叫作张玉良的女孩子,直至奇迹般遇到“高官”潘先生。他带着她,梦一样离开那个地方。他们结婚那年,她十八岁。为了感激,她将自己的姓一并抹去,冠以夫姓。她原本没有光的人生,从此翻盘,步出人生的死胡同,来到明亮所在,仿佛应了“人善不被天欺”的古话。

后来潘玉良来到上海,物质优渥,文化氛围浓郁。她勤奋聪颖。凡是一个求上进的女子,可以获得的不断往上走的一条路,潘玉良也不例外地稳步踏上去了。出于天赋,她选择了绘画,凭借毅力,一步一步走出来——出国,留学,再回转,做大学教授。

到这里,若在一般女子那里,也算功成名就,然后一边相夫教子,一边慢慢等至退休,直至老去鬓白——即便拿如今的俗世标准去度量,也是圆满殷实的小康人生。

四十二岁之前的潘玉良,她所拥有的一切,依我这个局外人的眼光看,怎么着都是潘赞化给予的。潘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一级台阶,他扶着她,慢慢走上去,漂亮而体面。

潘玉良之所以是潘玉良,不仅仅停留于这一级台阶上。她并非安心于中国大学一个庸常的教职,而是有强烈的自省意识,渐渐认识到自己绘画方面的不足。一种不断反省不断自新的恒心与耐力,又将她往另一个高度推去。

这一架梯子,完全由她独自搭起来的。

一九三七年,四十二岁的潘玉良去国离乡,来到巴黎进修画艺。这并非每个女子轻易做到的果敢选择:主动舍弃安稳的俗世生活,求更为高标的艺术至境。这来自不断开拓的视野,源于一份永不满足的精神追求。这个女子,可真是有大境界的。

也有人推断,她的出国,是潘赞化大房太太不容的结果。这一点我相当不同意。就算是不被人接纳,难不成潘玉良还做不成大学教授?可以搬出那个大家庭,有必要千里迢迢远走巴黎?说到底,这不过是艺术精神的召唤,以及一份对于绘画艺术永不枯竭的追求,促成了她的远行。

在巴黎,她潦倒过、不堪过,于各地辛苦辗转……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支撑着这个倔强而孤独的中年女子?在她后来的生命里,也曾遇见过一位青年田守义。

电视剧《画魂》拍得好,李嘉欣出演潘玉良,刘烨变成田守义,胡军则还原成潘赞化。异国的漂泊岁月给予她蕴藉的,除了艺术,应该还有这一段忘年恋。

她有两幅画,我最喜爱。一幅《白丁香》,另一幅《向日葵》,流丽明快,姿态横斜,用色浅深参差,一眼望去,那种画布之上的色彩投影,无形里的传递,给予人的轻盈快乐,直叫你刹那抵达云端。

潘玉良这个女子,她太不简单了。作为一名女性,她的身上,一直潜伏着一种超越俗世的不停飞升的精神,甚至她比一般女性知识分子走得更远。一九三七年,她如若放弃出国,那么她的往后,谁说不是体面的生命历程?女教授的名衔,难道不够端正雍容吗?可是她又一次走出去了。因为绘画,困窘过,落魄潦倒过……这是为了什么呢?为的是自己的画能挂至时代的画廊之外,甚或更远的未来……

作为“小我”的女子,她依然不幸:自四十二岁离国,直至一九七七年病逝于巴黎,四十年间,她再也没能回来过。晚年家信中,她希望回家的殷殷言语,遗于笔墨间,尽显沉重。甚至一九六〇年,潘赞化去世,因之种种,她也未能赶回。

一个女子,将安稳的家庭生活全部舍弃,孤蓬一般飘在异国他乡,这样的代价未免辛酸。她是不幸的吗?这种生命际遇,偏偏是她主动选择的后果,在今天看来,更为悲怆酸楚。后世记得的是她精湛的绘画技艺,而她的人生,注定要渐渐隐遁于画中,成就一段不朽传奇。

安徽省博物馆也曾辟出几间大屋子,专门挂她那些从国外辗转运回的油画。我一幅幅看过去,心上依然有震动,大抵为了她的人生。走了多少辛苦路,一名底层少女一步一步来到人生的高台,纵然她放过了许多俗世幸福,但恰恰又是这种“失去”,成就了日后的她。

我在她的一幅幅自画像前,百味难遣:她是美的,精神上的幽美壮阔,让她的日后更加丰盈,而这种丰盈又是那么孤立,让她与庸常女性鲜明地区别开来。

这世上的所谓传奇,一概都是攥在了自己手上。

 钱红莉,女,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华丽一杯凉》《风吹浮世》《低眉》《诗经别意》《四季书》《一辈子历历在》《植物记》《一人食一粟米》《等信来》等16部,曾获第18届百花文学奖、2017年度安徽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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