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1年第3期|张雄文:辣蓼记
青瓦土砖的老宅建在一处削平的窄狭缓坡上,与村里别的房屋一样灰头土脸,却明显比左手紧挨的邻居家高一大截。门前的地坪也便突兀而出,几乎齐平了邻家房侧搭盖的猪栏屋顶……
一
青瓦土砖的老宅建在一处削平的窄狭缓坡上,与村里别的房屋一样灰头土脸,却明显比左手紧挨的邻居家高一大截。门前的地坪也便突兀而出,几乎齐平了邻家房侧搭盖的猪栏屋顶。地坪前坡下是一丘水田,因有一条从远处麻溪河引水的水渠穿山跨岭而来,田埂下还有一方池塘,田里什么时候都不缺水,能种上两季黄灿灿的稻谷。地坪左侧下有与邻家共用的一条水沟,雨天一来,屋檐水哗哗而淌,在水沟汇成急如箭矢的溪涧,又匆匆扎入雨脚挨挤的稻田,引得平素“泥深不知处”的泥鳅们从淤泥钻出来,在水流入口处或沉静或欢蹦地戏水。
这时候,童年的我常与两个弟弟戴了斗笠,甚或仅举一片芭蕉叶遮头,顺地坪左前角通往邻家凹陷而下的台阶,躬身挤在横跨水沟的石板桥上,兴奋地数泥鳅,看它们恬然出没嬉戏。年纪稍大后,我们还必定挽着裤脚下到沟底,捉摸一些不够滑溜的泥鳅上来。但母亲的呵斥也常常隔着雨幕传来:还不快进屋,又想用辣蓼扯痧了?我们兴奋的面庞戛然僵硬,迅疾扫几眼水沟两侧和田埂上的辣蓼草——它们一直都在,常年生长于这阴冷而湿漉的地方,却蓊蓊郁郁,顺凹凸宽窄的地势蔓延一片,绿莹莹未留一处空隙。它们似乎格外强势,有它们的地方,屋前屋后寻常可见的牛筋草、马唐草、马齿苋、狗尾巴草、灯笼草和泥胡菜一点踪迹都没有,全都敬而远之了。雨水从地坪撑开的香椿和松树枝叶间滴漏下来,或者从空中直接倾泻而下,将它们细密的椭圆状披针形叶片洗涤一新,油然发亮,甚或叶片上有如村里凡嫂子脸上大块麻点的褐色斑痕也泛着亮光。未下雨时,叶片没有这般水灵,但撑开的葱碧与阴凉,是蚂蚁与蚯蚓的天堂,累了的蜻蜓们偶尔也会在嫩叶上停歇,家里几只老母鸡便总在这一带徘徊。到了霜降前后的深秋,它们会开出一串串密集的穗状红花,燃烧的篝火一般,在绿叶映衬下灼灼闪烁,格外打眼。这逼仄而幽冷的水沟和田埂,是属于辣蓼的王国。
二
我童年好玩的目光里很少存储这些辣蓼草,偶尔的例外是它们开花时节,会在路过时不经意间一瞥而惊于那一抹随风俯仰的火红;有时还忍不住伸手摘下三两束,摩挲、闻嗅一阵,又将花穗好奇地揉捏而碎,花粉成泥汁,却仍然能让手指尖微微麻辣许久,像蜜蜂临殁前刺出倔强的毒针;其余便是母亲用它们威胁我扯痧了。
囿于家家境况相似的清寒,那时候的村里人鲜有上医院的概念,多是能挺则挺,能挨则挨,最多请村里那位受过短期培训的赤脚医生张才学开几粒西药(至今他还是村里的“主治”医生),或者请年高德劭、有祖传医术在身的华国先生看几回,煎几副中药。能去火车站附近的公社卫生院看看穿白大褂的正规医生,已算是上等殷实人家了。病情稍重的人,便只好在家卧床,等候天上的菩萨或神灵得便收归而去。我的祖母过世时才六十出头,我至今未弄明白她得了什么病,但肯定不是绝症。此前她身体一直硬朗,常给生产队出工,与同辈的老人们一道采茶、晒谷,样样不落后于人。染病后,父亲请了华国先生看了几次,不见好转,再无他法。一天我从村小放学回家,父亲拉我到一边,悄悄叮嘱,让我到祖母床前说“会好起来的”,大概希冀孙儿辈的安慰能使祖母获得生的欲望,病情得到奇迹般的好转。但我嗫嚅说完,祖母的目光依旧无神,呻吟着说,好不了了。没几天,她便仙逝了。重病如此,平素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或肚子不适,更与医院无缘,多半只借重于家人的扯痧、刮痧、拔火罐等民间医术,甚或喊魂等世代相传的巫术了。
我一年到头总要病三四回,以感冒、肚疼居多。祖母给我喊过魂,那是不知为何得了惊吓。也许是晚上从祖母那里回自己家,要路过一片田垄间的坟地,我某回坚持一个人摸黑回去,到坟地时,突然想起了许多听过的鬼故事,瞬间全身发冷,觳觫起来。到家时,便有了受惊吓的症状。祖母是村里见多识广的老人了,选了一个天刚断黑的时分,让母亲领我一起去屋外。随后,她在前头喊我乳名,说:“回来哦!”母亲则牵我的手在后头,大声答应着:“回来喽!”我们从屋外田埂上一路呼应七八回,到屋里灯光下时,祖母用两手大拇指在我额头重重往上刮抹几下,“好了,好了!”第二天,我似乎又神气鲜活,没有丁点症状了。但感冒、肚疼就不能喊魂了,母亲用上了她的绝招:扯痧。
我终于不再作野猴状四处浪荡,吃个饭还要母亲挨门逐户找寻时,多是无精打采、病恹恹地歪在家里的春凳上了。父亲常年在外地国营煤矿上班,母亲是村里四属户,里里外外都要操劳,家里姊妹多,我又是老大,得了病,不只不能给母亲搭把手,还得让她放下手中活计招呼我,母亲的脸上便堆着霜,嘴里数落个不止。
她从地坪的水沟扯回一大把辣蓼,匀一半到专门煎药的砂罐,放在火塘里熬煮;又倒了一碗清水放桌上,喝命我坐正坐直。我知道“大刑”难以避免,苦着脸说:“妈妈,要轻点!”母亲没好气地斥道:“现在知道要轻点,跑田里玩水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了?”她像十字坡的孙二娘般撸起衣袖,拣了几根辣蓼,折揉成一团,蘸水在我后脖颈上擦拭起来。渐渐便有了火辣辣的感觉。随后,她丢了辣蓼,左手按住我的头,右手弯曲五指,又弓出食指、中指,从碗里沾些清水,夹住我后脖颈的皮肉,像我平素拉开弹弓的皮筋,使劲向外拉扯。手松开,“啪”的一声,皮肉发出打榧子般的声响。我随之惨叫起来,扭着脖颈不让她再扯。母亲强行按住,又狠命连扯起来。“不扯出痧,病怎么出来?”我痛得哀声连连,头左右摇摆,却终未能逃脱母亲的“毒手”。不止脖颈后面,左右两侧也被扯拉出了乌黑发紫的瘢痕。有时候,后背也要被如法“荼毒”一番。两个弟弟始终在一旁嘻嘻而笑,作幸灾乐祸状。我恨得牙齿咯咯作响。不过他们被扯痧时,我也从未同情过,且常是遵母命帮着摁住他们的脑袋。
扯完痧,母亲又用辣蓼在我乌黑的痧斑处细细擦一阵,伤痕被火灼燎般辣得生疼。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疑心母亲就是村部露天电影里对江姐施以酷刑的刽子手。不同的是,江姐什么都能忍,我则想,若能停止“酷刑”,我愿意什么都说出来。但母亲不需要我说什么,只是警告我下次不得玩水了。说着,她又从砂罐舀了一碗辣蓼熬成的汤,吹了两口,逼我喝下去。黑褐色的汤汁既苦又辣,似乎比书上所说“卧薪尝胆”的苦胆苦多了。在母亲加了一小勺平时轻易不肯拿出的白砂糖后,我才勉强喝了。
翌日清晨,我在神清气爽里随窗外一两声鸟鸣醒来,早忘了扯痧的苦楚,感冒或肚疼也没了痕迹,又与弟弟们到地坪或田埂上下疯去了。
三
辣蓼这么苦辣,鱼虾们大概也害怕吧?某个盛夏的上午,日头亮得发白,我一个人躺在香椿树下的竹制躺椅上乘凉,望着天边一朵孤零零的白云荡过来,又缓缓消失在头顶的屋后,觉得有些无聊,便突发奇想。于是唰地一声跳起来,到地坪下扯了好几捆辣蓼,放入洗脸用的搪瓷盆,取了锤子倒过来,用木柄一端小心捣碎。不一会儿,便有了半盆深绿色的汁液。我叫来了大弟,两人端着盆,顶着毒辣的阳光直奔不远处的池塘。
池塘泄孔的外侧下有一处水坑,因池塘深处有井,泄孔里便时时流水,水坑也就常年不干。天气晴好时,明澈见底,天光云影徘徊其间,能清晰看见水中许多细小鱼虾一张一翕,游来游去,稍稍听到声响,它们便倏地一闪,隐进壁缝中去了。大人们自然不屑于此细微之物,我与弟弟们兴致却浓,用棍棒来回击打过,最终一无所获。这一回,我们用上了抓鱼“利器”。将盆里浓稠的绿汁缓缓倒入水坑,水坑很快染绿了。果然,鱼虾们接二连三翻着肚皮蹿上来,须臾间又直挺挺晕浮在了水面。我们或趴或蹲在坑边,双手将鱼虾一一捧起来,放进盆里,不多会竟有了一小半盆。回家后,母亲第一次不曾因我们玩水,弄了一身湿泥而责罚,而是乐呵呵地从地里摘了青椒和紫苏,给我们打了一顿肠胃长久寡淡后的牙祭。这牙祭的滋味,似乎至今余香在口。
这是我童年自诩的杰作之一,觉得辣蓼这东西还不算太坏。多年后,一家人陪着垂垂衰老的母亲围桌闲话,我依旧时常唾沫飞溅,说起这段往事。母亲则笑笑说:“雕虫小技而已。”我只得讪讪而笑,深知在她眼里,辣蓼的好处还多着,堪为贫寒之家的至宝与功臣,最主要的自然是不用花钱就能治病;蚊子叮咬了,揉碎几片叶子涂抹一点,也能消去红肿。不过,对童年的我而言,母亲手中的辣蓼最大好处还是用来做酒药,逢年过节时便能喝上甜酒了。
那时的家里从未有过瓶装酒,即便村里代销店最便宜的玻璃瓶装白酒也没有,饮料更是闻所未闻,但我们几弟兄都有酣畅“痛饮”的深刻记忆。
辣蓼开花前,母亲会从水沟里割回成捆的辣蓼,在阳光下暴晒几日,干透后收藏起来。年节到来时,她便忙碌起来,偶尔也喊上我打打下手。她先用升子量一两升米,到放置在邻家堂屋但属几家共用的石磨上磨成米粉;回来后,将米粉倒入团箕,再加几把干辣蓼捣碎,加水后与米粉搅拌;随后又是一连串的工序,上臼、上框压平、切块、滚角、接种、入缸保温培养、出缸入匾、上蒸房、晒药,酒药才算做好。
这一过程很有些枯燥,酒药也不能吃,不如做甜酒时可以吃到香糯的糯米饭,到最后还能喝上甜酒,因而我常嘟着嘴,百般不耐烦。母亲又会呵斥:“没有酒药,哪来的甜酒?”
做甜酒是随后两三天的事。母亲会在前一天将糯米洗净,用井水泡一晚上。第二天清早,她在屋外靠墙处临时用砖头搭建的柴火灶上架上大铁锅,倒入清水;再将一个圆柱形的大木甑放在锅上,倒入泡过的糯米,盖好甑盖;点燃柴火后,让我坐在灶边添柴,不能熄火,自己便忙乎别的去了。不过偶尔也会过来看看,一是看我偷懒了没有,二是会揭开甑盖,倒入些清水。到了火候,糯米便蒸熟了。母亲让我帮忙,和她一起抬了木甑,将糯米饭倒入旁边架在两张条凳上的大团箕里。这时,我便终于能吃糯米饭团了,但也只限于尝尝。糯米属家里难得的稀罕物,一年也没多少,我稍稍多吃几口,母亲便又会斥责:“现在吃光,不想喝甜酒了?”
她的手一直未停歇过,用筷子将糯米饭散开,有时还会舀了清水洒上去。等糯米饭不很热时,酒药终于上场了。母亲先将几个鸡蛋状的酒药捏碎成粉,均匀撒在米饭里,再将米饭装入旁边早已洗净的坛子;盖上盖子密封,坛沿上加了水,又让我帮忙一起抬到里屋。大约八九天后,揭开坛盖,一股香甜甘醇的酒味直扑口鼻,甜酒便做好了。
年节里,这是我与弟妹们最爱的饮料:舀几调羹放入碗中,倒入开水拌匀,不用放白砂糖,我们也能连喝几碗。若是碰上我们未惹母亲生气,她有时还会奖赏一两个藏在门后米桶深处的鸡蛋,磕破后冲入甜酒碗中,便更是一道难得的上等美味——甜酒冲蛋了。
甜酒再密封收藏久一点,便能酿制烧酒。烧酒是父亲和家里来客们常捧的杯中物,我们孩童不爱喝。父亲醉意朦胧喝到得意时,常与客人聊到辣蓼:“酒好不好,酒药是关键。自家用辣蓼做酒药酿的酒,喝了不上头,比外头买的白酒好多了。”
近年来,我时常沉吟苏轼《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次》中的两句:“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少年时代历经磨难与波折,好似吃辣蓼一样既苦且辣;到了老年晚景,才终于得以清闲恬淡,如咀嚼甘蔗般又甜又香了。我掩卷沉吟,自己与辣蓼结识早,青少年时代遭遇的不顺也多,可谓“艰难险阻,备尝之矣”,吃过了难以计数的“辣蓼”;而今行将步入知天命之年,该有“如啖蔗”的清闲老景了吧?
张雄文,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百余万字,出版有《无冕元帅》《名将粟裕珍闻录》《雪峰山的黎明》等10部书。作品入选多个年度选本,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