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客”流沙河
四川人都喜欢喝茶,而且还喜欢聚在一起喝茶。我有两年在成都拍摄一部电视剧,结果泡了我一生中最多的茶馆。有一回,我跟流沙河先生说:听说您不仅每个周日上午在家里搞茶聚,还一周一次外出泡茶馆。他笑着说,我就是一个“茶客”。这两个中如果你要选一个,那我建议还是去外头的那家茶馆喝喝茶、聊聊天。
于是,我几次三番地跟着“茶客”流沙河去了一家茶馆,也成了那里的一个茶客。
那时,每个星期二的上午,在成都靠近东门大桥的府南河边,流沙河都要去位于均隆街上的一家茶馆喝茶。这已经坚持好多年了,即使刮风下雨,即使烈日当头,都雷打不动。用流沙河自己的话说,去茶馆和朋友一起喝茶聊天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在这之前,当他住在文联大院的时候,每周去的是大慈寺茶馆。那天上午10点,我第一次随流沙河到府南河边的茶馆,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浩大的阵势:茶馆是有室内的,但茶客们一个个都坐在室外;那是一块凹下去的但很开阔的平地,种了一些树木,树下摆放了二三十张简易的旧桌子,而竹椅子则更多了,全都坐满了人,热闹非凡。
流沙河也几乎从来不去室内。他坐在平地南侧那排由一张张小桌拼成的长桌边,与所有的茶客一样,就着最普通的玻璃杯子,喝着最普通的茶水。围坐在他边上的,基本都是有了一些年纪的人。有人告诉我,他们都出身于从前成都的大户人家,怪不得听他们摆起龙门阵来满腹经纶,原是个个都有来历的。流沙河坐在那里,听得多,说得少,间或一两句点评,总是赢得众人击节共鸣。流沙河跟我说,蜀人不说喝茶,而说吃茶,家里再穷,也得吃茶,不然就不是蜀人了。流沙河还说,四书五经里是没有茶字的,只有荼字,荼是中原大地常见的苦菜。到了汉代,才由蜀人借中原荼字而减一笔造出个茶字来。我想,难怪流沙河称自己是“茶客”,还真是有内在功底的。现在,我也知道流沙河让我来这里的原因了,他是希望我能从中感受四川风土人情以及它的过去和现在,以便使我们的电视剧创作更加贴切和真实。
过了80岁后,流沙河看上去身材没有年轻时那么颀长了,背部有些佝偻,但精神矍铄,两只不大的眼睛时时流露出生动而睿智的目光,甚至有些调皮,还有些狡黠。我和他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感谢他为我担任总制片人的电视剧《大波》题写片名。《大波》取材于文学大师李劼人先生的长篇小说《暴风雨前》和《大波》,这两部小说与《死水微澜》一起构成了“大河三部曲”,囊括了以成都为中心的四川社会自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年间的人际悲欢、思潮演进和政治风云,始而微澜荡漾,终至大波澎湃。当时向流沙河提出题写片名的要求时,他说:“这事是我应该做的,我当仁不让。”他拒绝了我们给他的稿酬,说是坚决不可要的,“李先生是文学大师,我能为他做点事情,已经感到很荣幸了”。流沙河是心胸开阔,也是心怀善意的人。我总以为,心胸开阔的人精神也是高尚的,而精神高尚的人因为放下了杂碎,所以身心也就格外轻灵起来。那日,当我跟流沙河说拍张合影时,他一跃而起,完全像个年轻人,一个箭步跨上凹地高高的台阶,我都没能赶得上他的步伐。
有一次,我和流沙河在茶馆喝茶。我想请他为刚刚组建的《大波》剧组主创人员讲讲李劼人和他的经典文学作品,但他没有答应。说实话,其实,我见了他之后,已经打消了原先的念头,原因是他受了风寒,喉咙嘶哑,都快发不出声音了。他俯在我的耳边轻轻地、一再地说:“真的很抱歉,请你谅解!”我说,今天你不舒服,就不应该再来这里了。可他对我摆了摆手,接着又用手指了指胸口,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来这里,他心里很高兴,也很快乐。他微笑着看着我,那笑意荡漾在他刻满了岁月印痕的脸上,那么坦诚,那么明亮。我曾读过他写的一篇文章,说在他看来,茶属“轻度毒药”,古人云“毒药苦口利于病”,是后人将“毒药”改作“良药”的,而味苦的茶可发汗,所以能治感冒。果真,即使受了风寒,流沙河也要乐颠颠地去茶馆喝茶。
那个星期二的上午,成都弥漫着轻烟似的薄雾。我再次和流沙河相约到均隆街上的那家茶馆喝茶聊天。那天,我来早了,便站在府南河边,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我心想,流沙河为什么喜欢这个河边的茶馆呢?是不是因为这河水里承载过他的理想,他的浪漫,他的激情,同时也承载过他的失望,他的痛苦,他的坎坷?我不由得默念起他《草木篇》中《白杨》的句子来:“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伶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也许,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但,纵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流沙河不就是这样的一棵白杨吗,任凭风吹雨打,都像白杨那般昂首挺立。
那日,嗓子已经好了的流沙河兴致盎然,我们聊了不少话题,茶馆老板来换了好几个热水瓶。说起已经开拍的电视剧《大波》,流沙河说:“你们要大胆地进行艺术再创作,根据电视剧自身的艺术规律,不要受原著太多的限制,因为我深知李先生的原著改编成电视剧是有许多困难的。”一个作家、诗人,对另一种艺术形式如此豁达和宽容,让我深受鼓舞。流沙河还说到了自己的家乡四川金堂县,对小时候端午节看划龙船记忆犹新。他微微眯起眼睛,摸了摸头上戴着的土黄色呢帽,问道:“知道看划龙船其实是看什么吗?”我摇了摇头。流沙河像孩子般嘿嘿笑了。他说,看划龙船就是看抢鸭子。原来,上游的河中心停着一艘龙船,船上有许多竹笼,里面关满了鸭子,一只只都在嘎嘎乱叫;下游水面上则铺排着数十艘渔艇,每艘两人,一人撑篙,一人空手,空着手的就是来抢鸭子的。比赛时间一到,龙船燃放花炮,船上的人开始把鸭子投入河里,受了惊吓的鸭子在水中奋力游逃。此时,下游的渔艇像乱箭似的射来,上面空着手的人一个个跳进河里,扑抢鸭子,抢到之后再游回自家的渔艇。流沙河绘声绘色地说着,后来,我干脆将他说的“抢鸭子”拍成一场戏,放进了电视剧中。
薄雾依旧。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时分。流沙河要回家去了。我坚持用车送他回去,他推辞不过,只能认了。他站起身来,跨过台阶,走向河边,然后坐上了车子。在车上,他谈兴仍浓,与我说起空气污染的事来。他说,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是不能以牺牲大自然和人的健康为代价的,如果执迷不悟,我行我素,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未来了。
车子下了高架道后,一直开到了新希望路上。流沙河就住在那里。到了小区门口,流沙河就不让我再把车开进去了。他向我挥了挥手,说下次再约我喝茶聊天。我记住了这一天,是2013年11月19日——那是流沙河在为我题签他的《白鱼解字》一书时写下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