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郢

第一次去马郢，马郢是安徽长丰县杨家庙镇属下的一个自然村，不大，全村只有408户、1778人，离省城合肥30公里左右。

之前从未见到以“郢”为名字的地方，甚至没见过和使用过这个字，也不知读音。查了一下，它的意思非常简单直接，就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都城的代称，类似于“京”，地址在今天的湖北荆州北面8公里外的纪南城。公元前689年楚文王在此建都，之后有20个楚王也都定都在此，中间虽有几次短暂迁都，最终仍顽强回迁，前后历时400多个春夏秋冬。又说它其实来源于“郧”，而郧地正是楚国的故土，楚国先祖在郧立国，可能觉得贝字旁的“郧”字不够气派，便改为“郢”。公元前278年，秦国军队大举南下，直捣郢城，楚败，当时的楚顷襄王退往东北面，从此日渐没落的楚国反复迁都，公元前241年楚考烈王把国都迁到安徽寿春，即现在的安徽寿县，18年后楚国终于此地。

国破了，子民心犹在。马郢村之前属寿县，1964年新置一个长丰县时，它被划归其中。以“郢”为名，是执拗地标示一种身份还是怀念？至于“马”，当地人说，从公元208年12月至252年8月，曹操和孙权两军为争夺合肥城，曾进行了长达45年连绵不断的战事，而马郢这一带，就是曹军养马之地。

我脑中立即呈现出一幅画面：也是在春天，时风时雨，一旦阳光重现，一切就刹时明媚如洗，空气中都荡着隐秘的芬芳。一个男人千里奔波而至，翻身下马，双脚落地时，他清晰感觉到地面微微颤了一下。他就是被史书形容为“体格雄伟，阔脸长须”，又描绘成形陋、“姿貌短小”的一代雄才曹操。把动词当作名字自古都不多见，似乎正因此，他从一出生，就意味着这辈子绝无可能籍籍无名地安稳平静了，但其实他又有一个很书卷气的字，叫“孟德”。曹操，曹孟德。

眼前顿时不一样了，蜿蜒而过的江河、遍地茂盛的青草、路边随处可见的旧石马槽，它们可能目睹过那些力拔山兮的古人，也见证过那些慷慨悲歌的往事，斗转星移了这么久，多少时光深处的秘密都掩藏其中啊。蹲在岸边掬起一捧水，每一滴似都映照出那段幽深厚重、欲说还休的历史。有故事的土地，草木间分明潜藏着另一番别样的韵致，就如同有传奇的人，周身必定荡漾着一股庸常人所无法效仿的山高水长。

但事实上那45年中，据说曹操并没有亲自驻守这里。公元208年夏天，他踌躇满志率十万大军南下，试图一统中国，不料竟被吴蜀联军迎头痛击。那个群雄林立的时代，他曾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存在，说曹操曹操就到，似乎无所不能，可是赤壁一战却损失惨重，伤亡过半。怕后方不稳，他不得不带着一肚子的沮丧和不甘仓皇北归。从此三国鼎立，已年过半百的他元气大伤，似乎再无法热血如火地傲视天下了。

但合肥不能丢。作为两河交汇处，这个江淮平原中心城市对他太重要了，守住这道防线，至少保证江南半壁江山不会丢。而对孙权来说，拿下合肥以巩固淮河防线是多么重要，还可以为下一步北伐打开通道。双方的殊死交战就此展开，曹操不到，但蒋济、张辽、满宠、张颖、曹睿等几十名得力干将仍然忠心耿耿地为他出生入死，40多个春秋，一场又一场的血战起伏不断，一个个将士含恨倒下，终究没有让赤壁之战的耻辱在这里再次上演。

这其中战马的功劳占几分呢？

2021年春天我在马郢只看见几匹稀疏散落田野、正悠闲地等着与游人嬉耍的马，它们是三国战马的后裔，还是从外地迁移至此？7年前一个叫钟宇的年轻人从合肥公共资源交易监督管理局派到马郢任书记兼扶贫工作队队长，是他提出一个“以梦为马”的设想，也就是架设一座连接城市与乡村的桥梁，让外出务工者越来越多而渐渐空心化的马郢村从外貌到内在都重新打造一番，从而富起来和热闹起来。

这似乎很难，但梦想还是一步一步落下来了。村里设立扶贫资金吸引年轻创客来建大棚种草莓，接着再种梨子、桃子、葡萄、西瓜，又在稻田里养龙虾，在山野上养土鸡鸭。原生态原本就是最好的生财之道，安全可靠的产品多了，不断吸引各地人来享用，还可以运往城里，并通过电商的开启，销到全国各地。

从城里来的志愿者也陆续出现了。安徽大学艺术学院的师生从乡村修复、花艺村落建设入手，把村容村貌美化了；合肥师范学院的师生用陶瓷艺术活化乡村空间；安徽省剧协协助推动马郢户外剧场从采风到训练再到排练；合肥红石榴艺术团帮助村里组建舞蹈与表演队……如今马郢共有戏曲、马术、陶艺、机器人等9个精选社团，志愿者256名，常驻老师120名。丰富性与活力让马郢村刹时一变，名声也渐渐传开，已经成为网红打卡点，2019年游客量突破10万人次。游人拖家带口从各地拥来，兴致盎然地吃这里的农家菜，住这里干净的民宿，再学陶艺、进染坊、采草莓、学骑马……大自然的美好被一点点寻觅和召唤了回来。2018年，杨庙镇政府、马郢社区和全体村民三方持股的马郢乡村旅游农民专业合作社成立了，全民持股，年年分红，并给全村60岁以上的300多名老人购买了养老保险，村民和村财政收入也逐年上升。

那天我们在村里穿行，青山迎面，绿水环绕，夹道连绵着望不到边的樱花、桃花、杏花。在它们的衬托中，人脸上的笑容灿烂而昂扬。不免心里一动，感慨顿起。如果仍然烽烟四起、马蹄声碎，这些脸该如何安放？这块土地曾经以肥沃的绿草把马喂大养壮，然后让其驮起人冲向同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仇恨烈焰烧红了天空。如今山依旧，河犹存，人们却彼此友爱相助，携起手一起竭力打造安详充实的好日子。这一份蓬勃与温暖，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