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赏赐风波及后来
端午节到了,元春照例要给家人赏赐,可是她的礼物却搅乱了荣府的节日气氛,赏赐那些公子小姐的规格居然出现了差别:宝玉与宝钗完全一样,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贾府众人心中难免要嘀咕,唯有宝玉与宝钗完全一样,元春是什么意思,接下来她会钦定姻缘吗?
贾府诸人都知道元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贾母,刻未暂离”,宝玉的生活与学习曾都由她照料, “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元春进宫后也始终牵挂宝玉,“时时带信出来”,要父母“千万好生扶养”, “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新晋贤德妃的元春是贾府地位与权势的最大依仗,她有什么动静或念想,自然得密切关注,尽可能地附和,不过这次事情涉及宝玉与宝钗,贾母尚未发话,人们都不便公开议论。袭人向宝玉报告时,说了句“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后便不再言语,只是给他看礼品。不料宝玉偏要追问: “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未作针对性回答,而是不厌其烦地从贾母、贾政与王夫人说起,报了一连串各人礼品的清单,其中夹了句“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袭人的回答如此小心翼翼,可见此事多么敏感。
此事的敏感性,就在于元春赏赐的含义与贾母的意图相抵触。贾母的意图有时并不明言,这时最能揣摩老祖宗心思的王熙凤,便成了众人眼中的风向标。第二十五回里,王熙凤笑着打趣黛玉: “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被说中心中念想的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王熙凤并不罢休,又指着宝玉对黛玉说: “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如果没有摸准贾母心思,王熙凤怎敢拿如此大事来开玩笑,也说不定她是借此机会向众人传递信息。庚辰本中这句话旁有脂砚斋的侧批: “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即金玉良缘之说虽在私下流传,但占据舆论上风的却是“二玉之配偶”。
正是因为如此,宝玉听了袭人报告后立即表示惊讶: “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回答说,那些礼品“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不可能出错。相比之下,黛玉的反应要强烈得多,她毫不掩饰地向宝玉倾诉自己的恼火与委屈: “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急得向她发誓赌咒: “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并说“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饶是如此,黛玉终究还不放心:“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钗自然也体会到元妃的意图,她的反应在作者笔下比较含蓄: “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她见到宝玉与黛玉, “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紧接着,作者插入薛姨妈曾对王夫人说过的一番话: “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作者借此告诉读者,引起三个青年人强烈反应的关节点,就在于“金玉良缘”与“二玉之配偶”的抗衡。
元春赏赐有差的举动有点突如其来,使人不得不掂量其间的蹊跷,须知不久前省亲时,元春赏赐的规格还完全一样: “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当时元春与宝钗、黛玉首次见面,她对诸人诗作评论道, “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此处薛林并列,并无扬抑之别。可是只过了四个月,元春却是在按金玉良缘之说赏赐。若要追寻个中原因,就得注意作者在省亲结束时的伏笔:元春告诉贾母与王夫人, “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元春对金玉良缘从一无所知到端午节赏赐有差,显然是王夫人某次入宫时有倾向性地转述了薛姨妈的那番话。王夫人自然也清楚贾母心意,因此元春只是以赏赐有差的方式作试探,如果贾母认可,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贾母精于人情世故,自然明白元春与王夫人试探的含义,她须得有所回应。按行文常理,作者在端午赏赐风波后,应描写它的后续发展,谁知他却戛然而止,竟荡开笔触去铺叙清虚观打醮。这似是出现了断层,可是从元春试探与贾母回应的线索来看,第二十八回与第二十九回的文字正是无缝对接。元春赏赐时还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点名让贾珍“领着众位爷们”去清虚观打醮,而贾母抓住这机会,亲自领衔担纲。她还关照宝钗:“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贾母似是不放心, “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这些文字似是可有可无的闲文,但曹雪芹不厌其烦的描写有其用意。他还特意交代,王夫人“回了不去”,理由是“身上不好”与“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身体状况可能是托词,准备接待元春派来的人当是实情,作出赏赐有差的试探后,元春当然想知道府内的反响。
作者洋洋洒洒地用了五千字篇幅描写清虚观打醮,若非其间有一段贾母与张道士的对话,这一大段叙述几乎就是《红楼梦》中一则独立存在的故事。当时张道士打算为宝玉提亲,有家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贾母当即表示拒绝:“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薛姨妈曾以“金锁是个和尚给的”证明金玉良缘由上天注定,这里贾母似有针对性地也搬出个和尚。接着她又托张道士留意物色,只是要求“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薛姨妈来荣府后就散布金玉良缘之说,元春的赏赐含蓄地表示支持,这也应是王夫人的意思。如今贾母当着薛姨妈与宝钗的面托张道士另选他人,实际上就是委婉却明确地表示,宝钗不在人选之列,让张道士物色时“不管他根基富贵”一语,更加强了这层意思。这时可以明白,为何贾母要一再邀请薛姨妈,还要带上宝钗与黛玉,原来她们都是贾母预设的听众,而事先交代王夫人不去也非赘笔,它似暗示王夫人已知会发生什么事,以免在场徒增尴尬。
贾母与张道士的一问一答,不仅断绝了薛姨妈与宝钗的念想,同时还以最妥帖巧妙的方式回应了元春的试探。元春尽管是贾母的孙女,但毕竟贵为贤德妃,对她的意见可不能直截了当地反对,如何不露痕迹地表示异议同时又不伤害元春的尊严,贾母可谓是煞费苦心。这里似乎还有个问题,如果到时张道士没有谈及宝玉的亲事,贾母将薛姨妈等人请来的心思岂不就白费了?其实,此事并不难办,以贾母的精明老到,与张道士闲聊时绕到这个话题上实在是很容易的事。
听到贾母与张道士的闲聊,最郁闷的恐怕就是薛姨妈。她进荣府后就散布金玉良缘之说,几天前总算等到了元春表明态度的端午赏赐,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如今贾母只是轻巧的几句话,就将自己多日的努力化解于无形。而且,在场这么多人全都听到了贾母的话,一下子也都心中了然,原来贾母根本没考虑宝钗。元春的试探固然有其权威性,可是她“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怎会违拗祖母的心意,在荣国府里,大事还都得由老祖宗说了算。
清虚观打醮共三天,贾母在第一天就摆明了要说的话,“次日便懒怠去”,接下来关心的便是薛姨妈的反应。金玉良缘之说不再有人公开提及,但薛姨妈却一直没明确表态,于是在第四十回里,贾母告诉薛姨妈,她膝下“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平时贾母也都是将宝玉与黛玉并提,连吃饭时也会想到送菜“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周围的人自然明白贾母的心意。在第五十回里,宝琴来到荣国府又提供了一次机会,贾母向薛姨妈打听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立即敏感到这“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同时她也明白,这是贾母再次委婉地提醒:宝钗并不在宝玉娶亲的人选中。老祖宗说话的水平就是高,她毫不提及“宝钗”二字,意思却准确地传送到了。薛姨妈明白,她须得有所表示,于是第五十七回里,她当着黛玉与宝钗两位当事人的面说了这样一番话:“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不管她这样说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但至少在表面上顺从了贾母主张。在第六十六回里,仆人兴儿向尤氏姐妹介绍荣府情况时提及宝玉亲事:“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至此,黛玉将与宝玉结亲的舆论在荣国府已占了上风。
端午赏赐风波之后,元春在书中只出现两次,一次是探春生日,她“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另一次是贾母八十大寿,她送上丰厚的寿礼。逢年过节她照例会有赏赐,但书中再不提及,当然也不会再次发生独有宝钗与宝玉得到同样赠品的事件。贾母或王夫人每月一次的入宫觐见仍会持续,不过她们应该不会再提及金玉良缘这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