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6期|周瑄璞:绿皮火车交响曲
一
上世纪70年代,父母在西安工作,我是那时的“留守儿童”。夜里十点半,有一趟武昌开往西安的……
一次次选择乘坐绿皮火车,仿佛这样,能触摸到往日的影子,找回童年和青春的记忆。
一
上世纪70年代,父母在西安工作,我是那时的“留守儿童”。夜里十点半,有一趟武昌开往西安的火车,在我们的县级车站停车两分钟。
乘火车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午饭后就从家里出发,奶奶央村上一个年轻人拉架子车,步行十公里,送到车站。候车也是乘火车这件事的一个重要环节,一定要经历几个小时的等待才显得隆重。如果午饭后不动身出发,奶奶就催促。关于这趟出门的准备,她早在十几天前接到爸爸的来信就开始了,全家进入坐火车倒计时。
在那个中原县级火车站,我们买好无座票,守住行李,呆呆坐着。我们看候车室里的人,偶尔被车站广播召唤,聚起一小队,向站台外走去,把自己交付给钢铁使者,让火车带向远方。我趴在窗口看那个绿色的庞然大物,看那些人上下。直到火车走远,我再回到行李旁坐下。更多的火车过站不停,一阵滚雷,把大地震得颤抖起来,我的心也跟着激动,跑到窗口目送火车走远。夜里,随着一阵清脆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候车室进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奇异的声音,从他的皮鞋底发出。我实在不明白皮鞋为什么会发出金属的鸣叫,后来知道,那是钉了鞋掌。
从白天坐到黑夜,从喧嚣等到寂静,吃了自带的干粮,喝了茶缸里的热水,奶奶絮叨了许多故事,叔叔讲了好多生活小常识,终于等到那个神圣的时刻,我跟着大人,来到站台上。南边耀眼的灯光照来,黑夜一下子华光万丈,大地轰隆隆震动,火车像一个巨大的梦幻开过来,车头的灯光一晃而过,一节一节车厢,从眼前闪过,长出一口气,缓缓停下,好像他跑得足够累了,哎哟叫我歇歇吧,他说。我们拼命挤上火车,把自己变成洋火匣里的几根火柴,动弹不得。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春运”这个词,1979年的正月初五,我们满怀热情地扑向春运的火车,一路上快要挤死,躁死,渴死,我哭了几回,终于夹在许多陌生人中间睡着了。经过漫长的十三个小时,停了二十三个站,一个长夜,半个白天,第二天中午到达西安,与父母团聚。
正是这次西安之行,父母感到了我和他们的陌生与隔阂,下决心,再苦再难,把孩子带到身边。秋季开学,我转学到西安上了小学。
我回家乡看望奶奶,乘坐那趟西安至许昌的火车。西安是始发站,能买到硬座票,早上七点多在临颍下车。背着行李,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步行两三个小时,回到家中。有一次我和姐姐,遇到一位赶车的大爷,捎了我们几里地。我们觉得十分幸运,给了大爷几颗牛奶糖,大爷也很开心。
后来火车提速,去掉了沿途一些小站,十个小时可达。新世纪再次提速,临颍车站也从这趟车的时刻表上抹去了。我们再回老家,要坐到许昌或者漯河,再辗转回到县里。
十多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我在漯河车站等待上车。广播提示火车晚点,我在候车大厅里游逛。满眼望去,打工者居多,青壮年男子,每人一个蛇皮袋,圆鼓隆咚相伴身边,可坐可靠,悠然自得。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女人,城里人模样,长着一张中原女人特有的大圆脸,非常健谈,见多识广,很快就跟身边的乡亲们聊上了。她手里拿一张卧铺票,一个男人撇凉腔说,就一晚上,搁住(值得)躺那儿了?那女人说,咦,还是躺那儿舒坦哪。我暗笑一声,真理往往就是大实话。卖土特产的角落,一个男子靠着柜台打电话,我不回去,你说再好也不回去,要是回去,管叫我头挪挪……我这些年对你咋样,你自己想吧。二十分钟后我转过来,他还在对着那个黑壳子破手机说,反正,不回去!语音铿锵。如果候车室不再播音,如果乘客不再喧嚣,大家都能安静下来,大厅里就会回荡他的声音,一波波荡漾开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知道有怎样一本情感的纠结账目,让这个壮年男子如此决绝,我想象那边一定是个女人,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有些心虚,有过矛盾,有了裂痕,但毕竟舍不了他,正在低低地哀求,小心赔着不是,也或者外强中干地威胁,不回来,我们的关系就玩完。而这个男子所有的一切表达,也都是一个意思:玩完就玩完,反正不回去。可是,他们还是不愿就此掐断话题,仿佛要在他上火车之前说个清白。那女子是否还期望,这趟火车永远不要来。一次次通知晚点,别的旅客一浪接一浪,站起来排队走人,候车大厅里我们这一拨滞留者开始焦躁不安。那个女干部已经将那张高人一等的卧铺票看来看去,揉得变了形状。我踱步到进站口,那里靠栏杆站了一位五六十岁的半老汉,脸上皱纹排列得十分顺溜,竟然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好像很享受晚点带来的这种热气腾腾的氛围。一个小青年,急得走来走去,开始骂人。那老汉对他说,又没事儿,去恁早弄啥?那小青年看到他手中的无座车票,问,你的票咋那么便宜?老汉开心地说,咦我还嫌贵哩。终于,在迟到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被通知可以进站了。人们涌出闸口,但见那辆绿皮火车,伸着长长的懒腰缓缓停在橘黄色灯光普照的第一站台,等待我们进入他的怀抱。
2019年清明节之前,我和叔叔约定,一起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坟。手机上订好车票,我和姐姐在西安乘高铁,不到两小时抵达郑州站,与叔叔会合,再一同乘一趟在临颍停站的慢车。我这样计划,完全是想重温一下绿皮火车。这些年来,坐着高铁四下跑,乘了飞机到处飞,绿皮火车倒成了遥远的记忆。在郑州站台上,我专门拍了照片留作纪念。因为只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没有硬座票了,三人只好站着。站票还不在一个车厢,叔叔13车厢,我和姐姐15车厢。上车时,给列车员说,叔叔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能不能我们上到同一个车厢里。列车员不同意,没有通融余地,挥挥手让我和姐姐往后面车厢走。
上车后,我们站在车厢连接处。我以为这年头乘绿皮火车的人少了,或许只有我们三人是站票,却不想车厢里涌进许多人。眼看着人站满了,下面还有没挤上来的,人们只好收缩自己的身体。车开了,姐姐说要到13车厢看看叔叔,我说不如过一个小时再去,拿上你的东西,你就在那边待着,一会儿跟叔叔一起下车。我专门走到车厢里看看,以期找回当年的感觉。尽管是拥挤的车厢,但是干净整洁,连体座位上方套着洁白的座套,上面印着广告。再也不是当年的绿色人造革通椅。乘客们都在低头看手机。戴着白手套的列车员按照程序工作与服务,每一站关门后都要再把门推一下,确保关好。没有我童年记忆里的呵斥,推搡,令人惧怕。到站的时候,中年列车员下车,站在门口,乘客上下的几分钟里,他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哈,我多傻呀,我都长大了,变老了,这绿皮火车怎么可能还停在从前呢,我怎么就幻想着能在此看到四十年前的画面?
二
童年时见到的西安火车站,是一个老式建筑,爸爸告诉我说,那是1936年,为迎接蒋介石来到西安而建造的,一直用到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拆除建造了现在这座新大楼。在高铁通车之前,我们无数次来到这里,经由这个大楼的梳理归类,搅拌榨汁,各自流向远方。
或许是童年烙印,一直认为坐火车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必要早早来到,经历候车的过程。别的车次一个个开始进站,不免心中紧张,一紧张就要上洗手间。穿过男人们抽烟的半露天过道,屏住呼吸走进走出,又怕播音员忘了报我要乘坐的车次,不停地看进站口屏幕上的车次发布,是否由红色变成绿色,盼着跳出“开始检票”几个字。随着人流向前涌去,每个人争先恐后挤在窄口那里,心里都想着自己先走一步,别人慢些无妨。
我需要不断提醒自己:不必担心,一切都正常顺利,你已经是个去过很多地方的大人,再也不是那个惶恐不安、初次进城的乡下孩子,错把冰糖当成水果糖。那些提着编织袋、手拿硬座票的打工者、农民兄弟,让他们抢在你前面跨入吧。我迈着舒缓的步伐,被人和包碰了几次,被拨开了几下,通过了检票口。人们散开向前,路过一个架在空中的长廊,向4站台奔去。脚下是十几股铁路,几个大棚子,铁轨面条一般柔软,像一把梳子统一梳理过,又像被风吹动,曲线优美,在阳光下静静流淌。几辆绿皮火车,即将出发的,刚刚进站的,都温顺地停靠着。一辆绿色长虫缓缓进站,装着一车的心事、愿望、爱恨、奋斗、抵达、出发。裸露的铁轨严密排列,伸向远处,迎接火车到来,承载钢铁制造、包罗万象的庞然大物。我想起一个词:宏大叙事。我停下几秒钟,注视着脚下这一画面。阳光照射,铁轨反光,并无声音,但我觉得此时应该配有《命运交响曲》。
楼梯水泥台阶棱角上包着的厚花纹铁皮,被千万个重重踏过的脚步,被无数急切的梦想,被亿万个思念、柔情与渴望,被生生不息的时光,磨得如白银般光洁,散发晶亮如玉的光芒。人们匆匆走下,无暇欣赏,任这被时光打磨得精美的工艺品抛在身后。
下来阶梯才是4车厢,而我所要乘坐的16车厢远得望不到。这趟开往安康的绿皮火车,好像从来没有清洗过,蒙着经年累月的尘土与灰油,玻璃已经不透明了。
人群继续向前,每到一个车厢,被那个高悬在上的车门吸走几个,眼见得前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都安闲地进入自己的车厢,而我只走到了10车厢。虽然离发车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但我还是心生恐惧。传来一阵汽笛声,年迈的火车长长吐出一口大气,身躯颤抖一下,我立即紧张起来,前后望望,再无乘客,只有每个车厢门口,亭亭立着一个女列车员,在长长的站台上,她们像是被复制粘贴在那里的一个个符号。只有我一个赶车人。我告诉自己,淡定,淡定。却突然想起十年前一个夜晚,在郑州乘火车,一再被通知晚点,人们不断涌至进站口,询问,吵嚷,列车员惯例忙着,不耐烦解答。终于,两个小时后,广播传来声音:××车次进×站台×道。人们一个个从检票口弹出去,向着站台奔跑。那趟跨越好几个省,走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抵达的绿皮火车,已经稳稳停在那里。每个人向着自己的车厢拼命跑去,我的车厢还差两个,突然响起开车的铃声,我拽着行李,从身边一个车门匆忙爬上,靠着门壁才喘一口气,列车员关了车门,火车缓缓启动。我心狂跳,随之升起一股愤怒,狠狠瞪了列车员一眼,如果没有提前爬上来,火车也会扬长而去吗?扔下一个三天前买好车票,候车室里超时等待,奋力奔跑也赶不上的乘客,或者某一个人因心脏病发作,轰然倒在站台,也不管吗?已经晚点两小时,为何不让我们提前几分钟进到站台,等待火车到来?我知道列车员是无辜的,她连同我,连同所有赶车的,车上安睡的,站在轨道边摇旗的这些人们,都是火车这个宏大主题的一个小小音符。
再也无法矜持和淡定,对那个一直观赏我那不甚优美跑姿的乘务员说,怎么停这么远?瘦弱的女乘务员不年轻也不美丽,歉意地笑着说,我帮你提箱子吧。
在铺位上坐下,看了两页书,火车缓缓起动,去向东方,我知道它会在一个合适的路口,向南拐去。打开手机高德地图,注视那个圆点带三角箭头向前移动,这辆脏乎乎的绿色长虫穿行于市区。窗外的马路上,有大小汽车驶过,有自行车一闪而过,距马路最近的地方只有两三米,人们各行其路,并没有人好奇地扭头看火车。他们不知道车上一个女人,透过厚厚一层灰尘,将他们当作风景来看。
三
旅客朋友们,您就要离开古城西安了,西安站全体工作人员祝您旅途愉快,一路顺风。几十年来,这个声音每天回响多遍,是背景音乐,被万亿个匆忙奔向站台的脚步揉搓,温柔而无用地进入每个人的耳朵,你听时她在,你不听时,她随风飘向远处。当年那个惶恐不安的乡下孩子,听到的一定也是这个版本,她曾经为此激动,几多惆怅,脚下不敢慢半步,生怕误了火车,生怕上错火车,生怕自己的座位不存在,生怕坐过了站。
而今天,我不再只是赶路人。
我停在人群的外围,看着身背大小行李的人,我希望在人群中发现一个小姑娘,寻找她眼中的目光,看是不是当年的我。可是没有,今天不是假期,小姑娘们都在她们该在的地方。而我是谁?为什么混在人群中?我再不是几十年前那个恐慌的小女孩,我终于不用害怕了,可以坦然地俯视它,但内心深处保留着一份小小的激动与安宁。本省南部一个县里,邀我去做个讲座,说来车接,我说不用接啊,空跑一百多公里,只接我一人,太浪费了,一张硬座火车票,只要二十多元,比班车还便宜。
与那种二十分钟一趟的班车相比,我更喜欢火车,正规,守时,有仪式感,使这趟出行显得庄重。
我只是想找到一种与火车平和相处的方式,怀揣着一点亲切与好奇,暗暗观察周围的人。随着人群下了阶梯,走向我的2车厢,却见窗内是卧铺,而我分明买的是硬座票啊,莫不是搞错了?再看车票,上面印着:硬卧代硬座。再次证明,搞错的只能是自己,社会这个庞大机器上每天运转的节奏与零部件,是不会出错的,对我们来说头一回,偶尔为之的事,他们却行使了千万回,早已经摸索出了一条最合理、最科学的方法,经过严密的设计与核算。比如这硬卧代硬座,就是电脑计算出购票者不需要那么多卧铺,而硬座已经满了,所以采用这种代替办法。总之是要将这一批人合理地装进这个钢铁家伙里,和谐地穿过茫茫秦岭,准点地一站站停靠,最终抵达四川的一个地级市。
卧铺上当然没有印座位号,大家随意坐的,不知道1号是靠窗还是走廊,但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位穿白衬衫扎马尾辫的姑娘,拿着1号票的我,只好坐在她的旁边。又走来两个女青年,让我往里坐坐,她二人要挤坐在一起。我向白衬衫姑娘靠近一点,碰到了她,她不动,也不回头,手托脸颊,痴痴对着窗外静止的画面,好像已经在此沉思许久了。两个女青年坐在我的外边。也没有人规定坐三人还是四人,反正都是女性,稍有挨挤也无妨。
对面是一个带小男孩的少妇,还有一个带着孙女的奶奶。少妇和老奶奶的丈夫,一个男青年和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都坐在走道上的小座位上。男孩女孩站在铺位上,蹦跳笑闹。列车员走过来推销东西,瞄准小男孩,演示她的电子陀螺,上了弦后,响起单调的音乐,闪着闹腾人的彩光旋转。小男孩闹着要买,列车员说,给娃买一个嘛,才十块钱。妈妈对男孩喊,你上车到现在花了三十块钱了。男孩继续闹,妈妈再次上弦,放到铺位上转一次,企图挑出毛病,可是现在的电子产品质量都很过关。她试了三次,那单调吵人的音乐响了三回,总也不出故障,孩子继续闹,她只好掏十块钱买了。列车员捎带般的又拿一个,放在女孩面前,问她要不要,女孩乖巧地一笑,摇摇头,她正在对付手里的一包饼干。女孩的奶奶穿着过短的裙子,裙摆在膝盖上方差不多有一拃长,腿上套着肉色长统袜,可能是为了表明她虽然不年轻,但腿形还算好看。她的脸上为着出门而上了一层薄粉,与比较黑的皮肤略微抗衡,显得不太协调。通过奶奶与孩子的对话,听出来他们将和我一起下车,孩子的爸妈在县里工作。女孩拿了一块饼干,给身边的小男孩,男孩接过去,立即铺位上掉了一片碎渣。
火车开了,右边两个女青年头抵在一起,每人耳朵塞一只耳机,挨着我的那个举着手机,两张面孔凑在一起在看视频。左边靠窗的白衣女孩,以不变的姿势对着窗外,很久之后,趴在桌上,粗劣的白衬衣里面,透出白背心。她任凭对面的两个孩子怎样笑闹,任凭年轻妈妈大声训斥、说话,任凭火车由平原进入山地,窗外变了景致,也始终没有动一下坐姿,好像这塞满人的火车上,是她一个人的世界,由她专心地想着心事,沉于自己的忧伤或者幸福。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我下车,也始终没有能够一睹她的芳容。
四
手拿一张新空调硬座,我站在大山之中的小站站台上。刚才与接待方的刘老师告别,进入只有一间大房子、一个进站口的候车室。小站的候车室,仿佛更像候车室,房子也更显出房屋的本质,窗子,房顶,砖墙,都能让人看到感知到。人们静静地坐着,被通知进站后,上了一串高高的台阶,一个胖胖的男列车员伸展两手,说,二三四号车厢朝北走,五六七号车厢向南走。人们听话地分堆站着。小站并没有大费周章,只是就着铁路原貌修建的,铁路连行走的方向都没有为了一个站点而弯曲一点点,只是多出几股而已。列车员不需大声喊叫,也不用扩音器材。眼前是大山,身后是县城。一切都很节约成本。
有一队戴着红色太阳帽的人,帽上有人才服务技能培训的字样,大部分都是青年。欢声笑语,叽叽喳喳,要到大城市去了,很是开心。领头的人大声训话,却满面笑容,提着几个大塑料袋。里面是两大把香蕉和十来个桶装方便面。
大山非常安静。旅客们聚成两堆等待火车的到来。就见南边有火车的灯光,伴着一声鸣叫,缓缓地开过来了。近了再看,却不是我们要乘坐的客车,而是一趟货运列车,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也许是空车。减速,减速,货运列车缓缓停下。我们的火车,显然是晚点了,仿佛大山里的人们并不要求火车一定要按时到达,只要来了就行,晚几分钟不算什么。
货车每个车厢上面编着号码,写着载重自重容量,停下来,没有一点声息了,似乎变成大山的一部分。
南边又有灯光亮起,这一次是我们的火车了。安康开往西安。火车停稳,鸡下蛋一般,从每个门口下来一位列车员,站在门外,引出不多的几位乘客。已经不年轻的列车员,那不再挺拔和苗条的身姿尽量笔直地站着,我们这两堆人散开来,找到自己的车厢。很快,站台上除了那个胖胖的工作人员,再无一人了,大山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我的座位朝前,不用担心头晕,可以安坐无忧。对面是一位偏瘦的中年女人,拿了一个大而破旧的箱子,勉强塞入座位下面。她坐下来,揉了揉脸庞,看到我在注视她,羞涩而得体地一笑,垂下了眼睛,两臂交叉抱起,脸上有一股矜持娴静的气息,静守在自己的地盘里。
车停柞水后,竟然还有一个小站,快要到时,列车员播报:由于青岔车站站台较短,请旅客集中到列车中部的6号7号车厢下车。这青岔车站,应该是一个比县级站还要小的站。我想看看这个“站台较短”的车站是什么样子,便起身从我所在的5号车厢往后走。我走到6号车厢时,列车停下,门开了,一个乘客下了车,好像火车只为他一人停站。列车员要关门,我说等一下,列车员问,你干什么?我说,看一下。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准备关门。我几乎是拨开他的身体,抓着栏杆伸出头去往后边看,看到了候车室,紧贴大山的两间小小的房子。列车员说,不要下去!我缩回身子,问,这里属于哪个县?列车员说,不知道。关上了门。或许是我的提问,让他们也对此有所关心,一个问一个,你说谁会住在这里?另一个说,谁知道。我回家后百度地图上查找青岔,是西安市长安区的一个村子,不知为何,会为一个村庄开一个小站,可能是位置比较重要,或者有什么历史渊源。车站的设置总是有原因的。
快到终点时,对面女人突然问我,你知道怎么转车吗?她要由西安站转乘去往延安的火车,下午2:20发车。而我们这趟车,正点的话,应该是1:23到西安站。现在晚点十来分钟,大约1:40到站。我没有转过车,但是依稀知道,转车的人不用出站,在地下通道的顶头有一个区域,坐在那里等待。我上次在郑州车站,似乎看到过那个区域,本想是我和姐姐在那里等待,而叔叔在外面进站,我们在车上会合,但因为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又想早点见到叔叔,便出站后又与叔叔一同进站。依我的脾性,待在那个窑洞样没有窗子的窠篓里,急人得很,也不知有没有广播提示,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宁可出站再重新进站。女人听了我的话,好像偏向于出站再进站,但时间分明有点紧张,并且她有一个沉重的大黑箱子,轮子坏了,拉着不利索。看来她很是为这件事纠结,不停地看表,问我,如果出站再进站,是否来得及。我一想,应该把转车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便跟她说,这样吧,我陪你一起,把你送到转车的地方。我安慰她,不用担心,所有的公共设施、交通工具,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方便人的。转车的人千千万,咱又不是头一个。她的脸舒展开来,拿着那张去往延安的车票,看来看去。
下车后,我俩走在一起,我问站台上一个工作人员,转车的话,是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说是的,指给我们地下口。我俩随着人流向楼梯下走去,她拉着她不便利的大箱子,又说要替我背上包,我哪里肯。她说,她很少出门,也不会网上买票,孩子给她买的,告诉她把两张票都取了,在西安不用出站转车。我问,你孩子也在延安工作吗?她说,不,他在西安打工。我说,那你去延安做什么?她说,亲戚在那里包了个工程,叫她去给工地做饭,管吃住,一个月一千六百元钱。两人一起下到通道,再次询问站着的一位工作人员,转车的话是否在那里?他平淡地点点头,丝毫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我和女人一起走过去,果然通道尽头有一个区域,相对两排座位,坐着一些人。之前无数次路过,余光看见,今天好好打量了这里。搞设计的人,真是不容易,在这个精细分工密如蛛网的车站,开辟出一个小小的港湾,容人们短暂停留,减少不必要的周折和移动。此时没有车辆信息,也不知此处有没有广播。我告诉女人,你就待在这里吧,如果没有广播,你就从两点开始,注意看向那边每个站口的字幕提示,去延安的车次,会显示在相应的出站口,你从那里出去,就可以上车啦!她带着贤惠的笑,送了我几步,再次感谢。我们挥手作别。
五
上次去县里,得知一位女友遭受了人生变故,我答应再来看她。
上车后,发现我的座位脸朝后,便等到对面来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士,衣服新崭崭,好像今天出门才穿上的,颇见过世面的样子。我提出换座请求,他痛快地答应,并帮我将双肩包放在行李架上,我再次致谢后,他冷静而略带安慰地说没事儿,便走开了。
这是一趟西安开往贵阳的火车。我发现车厢里来回走动,寻找座位的人,矮个子居多。我想,如果是开往长春或哈尔滨的火车,乘客身高会普遍增加的吧。
车开后好一会儿,对面的男子走回来,坐下,陷入沉思。我感到空调凉了,得穿上一件衣服,护住后脖颈,还得麻烦他把我的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我碰了碰他,小声说了请求,他竟然没有听到,继续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他身边的一个胖小伙儿起身给我拿了下来。我出门时穿了一件大袖子短袖,袖口啰里啰唆地垂着,衣服不能套在外面,只能到卫生间去,将短袖脱下,换上带领子的长袖衣服。
我从卫生间出来,将短袖装回到大包里,胖小伙儿再次给我放到行李架上。对面男子又不见了。好一会儿,他走回来,重新坐下,戴了墨镜。他个头也不高,但不像是南方人,是的,他的长相、气质,他脸上冷峻的棱角与线条,都不像是南方人。他在墨镜后扫视走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我们的座位在车厢顶头,他面对着有开水处的走道。不停地有人走过来接开水,用杯子接,用打开的方便面碗接。坐绿皮火车的人,桶装方便面成为标配,一个又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和女人走过来,接上开水,小心地将纸盖子盖好,慢慢端着走了。一个特别瘦小,大约只有七八十斤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红花棉绸衣服,蹲在开水处旁边的走道上吃方便面,她只占据小小的一片地方,不妨碍任何人,走道通行无阻。她蹲着吃面的精瘦样子,却让人觉得,她有很大的力量,或者她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为了生活,为了家庭,她可以吃得最少,却能献出巨大的力气。
火车从一个山洞钻出,天彻底黑了。对面男子身体前倾,用一种紧绷的线条坐着,很不开心的样子。他旁边的胖小伙儿将自己接近二百斤的肉体完全放松,随着列车的晃动,丰厚的脂肪愉快颤动着,嘴微微张开,进入梦乡之中,像一个巨大的棉花糖。而青年男子如一块棱角分明的青石,面部表情严峻,含着一些愤世嫉俗,仿佛正有一件沉重的事,压在他的身上,全世界只有这件无解的事情。他看不到车上任何人,包括对面这个给他换座位,请他取放包,又在偷偷观察他的女人。他向前倾着身子,作出思想者的造型。我架着二郎腿,列车晃动,鞋尖碰到他的新裤子,赶忙说对不起,收回了脚。他毫不理会,突然站起身,又离开了。过一会儿回来,端着一个塑料饭盒,里面装着擀面皮,他打开盒盖,掰开筷子,低头吃起来,发出很大的吧咂声、呼噜声,吃得快速而愤怒。刚才他还像是一个酷酷的,颇为见过世面的都市白领,这吧嘴声一下将他打回原形。他吃得极快,但这两三分钟,让周围的人都感到明显的不适,人们不再说话,只有他嘴巴发生的声音。走道的那边,是一个女人,白白胖胖,长得还算好看,穿一条橙色连衣裙,坐在那里,占地面积很大,一直在用温柔的陕南话给身边的男人,讲着家长里短,每一句都好听,道理也入耳,是人生在世的许多通行哲理,有借用前人的,也有自己总结出来的,细细碎碎地跟着火车流淌了几十公里。现在,她在这刺耳的声音里,低下头,不再说话,呈现出默默忍受的贤良姿态。终于,那人快速收拾起塑料饭盒离开,没有很快回来,或许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绿皮火车上可以抽烟的,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铁制烟灰盒,倒烟灰的时候,往上一抬,再向下一翻。我小的时候,对这个构件很是好奇,偷偷地动过它。
停在一个县级站。刘老师短信说,他已经到车站出口处了,我说,还早呢,我还在这个站,他说,那快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列车在沉睡的大山里又穿行十多分钟,广播里播报即将到站的声音。对面的青年仍然将自己隐在墨镜后,他身旁的巨型棉花糖还在梦乡之中,了无心事,睡得香甜,真让人羡慕。我只好请求墨镜男帮我拿包,他噌地站起,抬手拉我的包,我说,小心,上面有东西。不知何人,将一件脱下来的白衬衫扔在了上面,他拽着我的包,来回抖几下,试图将那件柔软轻飘的衬衫抖下去,却并不容易。我说,要不,整个拿下来,再给他放上去。他带着那种抖掉拉倒的气势,终于将那件白衬衫落到架子最里面,把包交给了我。我说声谢谢,他仍是不理,坐回去。
六
绿皮火车的乘客是被某一个大筛网过滤了一遍,因着所去地方和自身经济的原因,他们被高铁抛下,或者自愿降速或无力提速的人。我上车后发现座位又是面朝后的,对面坐了一对无比亲密的夫妻,紧挨着还不够,还要挤着搂着,另有一个靠窗的男人,那男人正跟对面男人,也就是我身旁的男人热烈地交谈。我不好提出换座位,想我不至于会晕车吧。好在我这边的三人座上,只有我与旁边的男人,我便将双肩包放在中间,从包里掏出一件外衣,披到身上,脖子最上面扣子一扣,就像是披了个斗篷,抵御空调的凉风。为了防止面朝后头晕,闭上眼睛。看不到人们的表情,只有无尽的话语在耳边萦绕。
对面小夫妻,一直是女的在说,男的在听,似乎她说什么男的都听得进去,或者必须倾听,她要赶在下车前把带的东西吃完,把所有的废话说完。一直在吃,一直在说,喝酸奶,喝到最后刺啦刺啦响。靠窗而坐的男人,说的是西安的装修市场工钱行情,钢筋水泥沙子的价格,与四川相比有微小差别,当然,他是以一个打工者的角度而不是包工头、供应商的角度来说的。那两种人,可能此时正在飞机或者高铁上,也在谈着装修市场行情和钢筋水泥沙子的价格。世界之大,千里之外,芥荳之微,那些与你有关的事情,天天都在与你无关地发生着。火车司机压根不认识你,不知道车上坐的是谁,无论有他爱的人,恨的人,有失散多年的友人,还是一眼都不想看到的人,他都将一如既然往地将火车安全开向终点。
火车钻出秦岭,一路向北,接近终点站。地板拖净了,垃圾收拾了。列车员们完成了工作,纷纷变成销售员,各有各的产品,先是一个小伙子,笔直地站在车厢,以各位乘客大家好开头,告诉我们这是哪里开往哪里的火车,将于几点几分到达终点站,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他说得很专业,令人感动,然后他迅速推出他的昆仑雪菊,一瓶四十元,三瓶一百元再赠送一瓶。他开出据说是绝无仅有的优惠价,脚边放着超市里的塑料框,里面有十来个透明的塑料瓶,还有几张塑封的宣传卡片,给一个小桌放一个瓶子,搁一张卡片。小伙子继续热情地介绍。当他是列车员的时候,他似乎高于乘客,他的每句话都是可信而值得尊重的,他查票时,大家乖乖拿出车票给他看。但是当他变身为推销员,他的话不管用了,乘客们就敢对他有所怠慢。我们这个车厢终究没有人买,列车员收起瓶子和卡片,到另一个车厢去了。
有人推小车卖水果,那些洗了切了装在盒里,用塑料薄膜包着的水果,如不卖出,今天就会砸手里了。
一个微胖的女人卖乌梅,车厢里走来走去,时不时伸到一个顾客眼前,问,新疆乌梅,要吗?顾客摇头,她平静地收回,并无不高兴的表现。
一个女人卖腰痛贴。来来来,前边的向后看,后边的向前看,中间的向这儿看,腰痛贴,一贴就好,一片不行,两片准好。
刚才卖乌梅的女人,走了回来,不一会儿,她再次出现在车厢里,就像演员换装,担任另一个角色,手拿一把多功能数据线,边走边说,全铜芯,三个头的,质量绝对好,用了都说好,价格最便宜,只要十块钱。闲的时候买忙的时候用。有需要的招招手,没需要的咱就走。
从头到尾,并没有见他们出手一件东西,可他们还是热情地表演,好像这是工作之余的自我消遣。我想,他们一定卖出去过,每一趟或多或少都有获益,也会有淡季旺季之分,要不然他们不会如此兢兢业业。推销商品和播报站名、打扫卫生、开关车门,都是他们的业务范围,都值得他们尽力做好,工作私活两不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儿,方便了乘客,丰富了自己。就说那全铜芯的数据线吧,确实也不贵,送货到手边,真是不赖。当然,这车箱里的市场,外人是不能随便插手的,男列车员刚才就将一个买荆条篮子的村妇赶到车厢头,不许她在车厢叫卖,村妇说她不是卖篮子的,她是乘客,她有车票的。那也不行。火眼金睛的列车员什么人没有见过。村妇被驱赶到车厢尽头,不许进入车厢,村妇手里是无座票。
七
走进临颍车站的候车室,我的心莫名地激动而熨帖,好像往日就要重现。那个跟着大人一起来等火车,从白天坐到深夜的小姑娘呢?尽管站房早已推倒重建,但我的心,还是特意地跳动了几下。
候车室里人群来去匆匆,我有些胆怯似的,怕被这里的空气认出,哈,原来是你呀,这几十年,你跑哪儿去啦?我抻一抻脖子,把自己理顺。挨个看那些陌生的面孔,然后重点跟进几个,默默观察。我心里有一个恶作剧般的声音:都别装了,我统统认识你们,是的,统统的,你们,不是这庄的,就是那村的,总之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出二十里,撇洋腔说什么普通话呢,我能从字里行间听出本地音儿。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描眉画眼,面带笑容,好像生活如此美好,这个能让人可着劲到处跑的社会真是幸福,让一身力气的她们永远也笑不够似的,将自己打扮成都市人的样子,拿着手机,坐上火车,去往四面八方,嫁到祖国各地,让本地的一群又一群男青年找不着媳妇。
站着,坐着,排队,进站,我被一种安妥的气息包裹,内心宁静如水,想长长久久地坐在这里,一点点梳理从前的时光。
缓缓来到站台,仍然在找寻什么,几十年前的我,曾经跟着大人,深夜站在这里,心怀激动地等待,脚下大地震动,火车射出耀眼的光芒,从南边而来,照亮了我的童年,成为电影中的定格镜头。头顶烈日朗照,我的车厢还有很远。我扶着箱杆,向南走去。火车自南边来,它的正面在太阳下闪着亮光,它安详又仁慈地滑行,我和它默默对视。火车,你好。孩子,你好吗?你看,生活就是这样,来了,去了,想了,忘了,哭了,笑了,然后,你就老了。它缓缓地有节奏地向前,越来越慢,将13车厢停在我的眼前。
周瑄璞,女,70后,河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