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抔土

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我们总这么说。

不知道这话说了有多少年了，人们一直守着这一句话的要义，谁也不敢轻漫。因为我们懂得，倘若没有土地，不管有多大力气，也只是空怀英雄志。英雄无用武之地，就算白白有了一身力气和好武艺。

其实古人的话也不一定句句都对。比如“君子怀国，小人怀土”。这话说得就毫无道理。国土，国土，没有土，哪里能有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精明的皇帝太懂得吝啬土地了。作为平头百姓，做梦也不敢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做梦都怕自己没有一垄土。

我曾经拥有过很小的一畦小园，席片一般大小，就激动得不得了，怀着深深的情意为它写下了一章《小园三种》。我曾想邀朋友咸集小园，与我一起领会“小园三种”的喜悦，然而还未来得及，因为拆迁，小园便被掩埋到了高楼下边。小园被拆迁的前夜，我曾去与小园告别。其实，不仅告别，是诀别。我燃了一炷香，插在小园的中央，对着曾经的小园三鞠躬。

自从丢了小园，我便怅然若失，不知所为。小园不在了，剩了三粒黄瓜籽，便也如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放在案头，几近废物，每想扔而去之。等真的扔了，却又舍不得，便又去捡了回来。我把捡回来的三颗黄瓜籽珍珠一般娇娇地捧在手里，翻转着看过来又看过去，那三颗黄瓜籽安静地卧在我的手里，悄悄隐藏着它的青春和蓬勃的生命力。它还有蓬勃生命蕴藏其中，我如果把它扔了，就那样扼杀了它，让它不得萌芽，不得生根，不得开花而结果，我，我有点于心不忍……

春节后的二月，春雪如诗。我想下楼踩雪，不意看见楼下堆一小堆黄土，断香凄神，残痕淡然。“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吗？是谁呢？然而将一抔黄土弃之不顾，就未免“道是有情却无情”了不是？

我拿小畚箕把那一小堆土撮起来时，背后有人讪笑说：“哼哼，不就一把土吗？爱小！”

本想回头对那人说句什么，却又没说。说什么呢？他哪里知道“百谷草木丽乎土”呢！晋重耳当年饥渴之际，就因为一位农民送了他一小块土，便寓言了他十万江山！

我不想弄十万江山，我们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我们小时候只会与小伙伴在野地里捉“叫油子”，漫山遍野追赶雨脚，东山移棵小桃树栽到西山，那是童趣，那是天趣，那是天性教导我们与大自然亲近的有效过程，于我是心灵的陶塑，灵魂的浸润，远胜江山十万。

上世纪中叶，要不是父亲抱了镢头硬从石头缝里抠出那一片又一片小小的“土地”，他的一群孩子即使不被冻馁而死，也难免饥肠难耐。父亲谢世时，我遵照老父亲的遗嘱，用衣襟抱了一包他曾经用汗水浸润过的泥土，湿漉漉的泥土，轻轻地放进了父亲的墓穴。我知道，那一抔土，是他的生命，他将生死相依，以灵魂，以品质，守卫着，捍卫着，千秋万代，永远，永远的十万江山……

之后，我也渴望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也以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与之生死相依。人，只要有梦，是总会圆的。因为有了那一抔土，我便也有了一片自己的“土地”。只是花盆小了点，小到只能放下两掬土。我把三粒黄瓜籽小心翼翼地下了种，浇点水，我的“土地”就格外滋润起来。过了几天，黄瓜苗就长出来了。小小的苗子破土而出那一刻，就显出了让人兴奋不已的生气。大约半个月之后，纤纤的瓜秧便爬上了阳台，瓟上了窗棂，像是想偷窥外面的世界，却又毫不吝啬地逸散了满屋的绿意。淡黄色的小花开了，一朵，又一朵，像点亮的小灯，照得我眼明心亮，照得我心旷神怡。瓜儿坐胎了，小小的，像个针，转眼便像几条小棒槌吊在那里。古人说，只要工夫深，棒槌磨成针。我说，只要认真，针也能长成棒槌。每当我洒点水上去，瓜秧儿便真个是郁郁葱葱，苍翠欲滴。打开窗户，轻风一吹，叶也摆动，花也摇曳，那才真正叫袅袅娜娜，那才真正叫曼妙多姿。

若值明月当窗，不光多姿，而且多趣。如果有一只“叫油子”在上边振翼而鸣，那声，那色，那情致，那韵致，即使十万江山又怎么能够与之媲美呢！

风景随着日子变换，而唯一不变的，是那一窗风景给我的好心情。

看着那一条条带了嫩刺的黄瓜，邻居说，真好！快摘下来鲜鲜地吃呀，那才真正叫绿色食品呢。

我没舍得摘下来。摘下来统共能值多少钱呢？我那一窗风景又值多少钱呢？

邻居似乎算不过账来了。一拍手说，真是一寸土地一寸金。

然而，岂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