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韩浩月:老县医院
一
老石板得有几百年历史了,大块的石头,被磨滑了棱角,所有从此经过的车与人,都得提前做好刹车动作,缓慢地通过。想起老县医院,脑海里第一浮现的就是这个慢镜头。
桥的下面,是一大汪水。不能叫河,不能叫湖,只能叫一大汪水。水是死水,没有来源,也没有去路,但由于面积不小,风从桥下钻来钻去的时候,水面仍有波澜。所谓死水微澜。
水不流动,反而为水葫芦等植物疯长提供了营养。水葫芦从桥的东南角开始长起,最旺盛的时候,可以覆盖大半个湖面,让郯城这个北方小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拥有了难得一见的,也是唯一的一小片南方景观。
黄昏的时候,有人站在桥上钓鱼,有人嗑瓜子,有人看着水面发呆,看着看着就跳了下去——每年至少有一个人跳河而死,救,救不上来,水太深,深处各种枝蔓,人坠入其中,就被抓住了,救人的人呼救不应,一个人死掉就会变成两个人死掉。看到这样的情形,嗑瓜子的人停止了嘴边的动作,钓鱼的人把钓上来的鱼又倒回水里,这鱼,不能吃,喂猫,也残忍。
我几乎不在桥面上停留。因为不敢注视这汪水,怕它把我吞噬。旺盛的水葫芦我也怕,迄今为止我不喜欢这种植物。初冬的时候,水葫芦干枯成了一堆堆生硬的“雕像”,夕阳照过来,有股诡异的美。在水面远处,据说有死掉的婴儿,会从医院里被丢弃出来,在那片水域底下,有他们冰冷的家。
二
十七八岁,是不是最贴近“青少年”这个称谓的年纪?刚刚摆脱少年的稚气,还没具备青年的那种英武气。看情况而定,需要是少年的时候,就缩一下脖子,把身高降低一点,装小孩;需要是青年的时候,就抬头挺胸,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假得很。
我第一次进县医院,就是这个年纪。不是一个人进的,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我也不想进这个地方,内心里对医院有种惧怕感。我是陪健健去的,健健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上了医院的一个护士,时常在人家上班的时候,拉我陪他过去打扰人家(他一个人也不敢去),年轻的护士们在走廊里穿梭,白色的护士服干净得耀眼,她们永远笑嘻嘻的,不知忧愁,也不把我们这两个没病的人当回事。
我只记得医院的走廊和护士值班室,因为她们要么在走廊里,要么在值班室聊天,她们在值班室聊天的时候,健健就会走进去(我在门口等着),找她喜欢的那个护士,对人家说“去看电影吗”“去打台球吗”“去逛街吗”,有时候胆子野了,就说“谈恋爱吗,你看我怎么样?”健健喜欢的那个护士,用姐姐的口吻对他说“滚”!
具体说没说过“滚”这个字,我记不太清了,按道理是该说的,只是,因为用了姐姐的口吻,语气又包含着那种被男孩追的喜悦与无奈,所以非但不会形成威胁,反而成了一种鼓励。被“拒绝”之后,健健又笑嘻嘻地把刚才说过的话,再对下一个护士重复一遍。
我很羡慕健健,有时也想问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护士,“去看电影吗,翻墙进去不用买票的那种”,但开不了口,只是想想就觉得喉咙里像塞了一把芦苇毛。慢慢地,我就不陪健健去县医院了。他自己去。不知道后来约没约出来过他喜欢的人。我猜够呛。
三
我们县有过一所卫校,就是给医院培养护士的那种学校。卫校在县医院北边,距离不远,越过一片荒野,抄近路,就更近了。在那片荒野里,常常会看到未来的女护士,三五成群地结伴去县医院实习。明明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可在荒野里,却显得像五颜六色的花。
比起已经工作的护士,卫校的学生和我们年龄相仿,说话也不居高临下,健健走过去问他那三大问题的时候,她们停了下来,认真地思考,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们得上课,看不了电影打不了球逛不了街。健健说,那我们去田野里烧烤总行吧,带上地瓜、花生,烤熟了,可香了。
女孩子们把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商量了半天,然后派一个代表过来,说,新年快要到了,那我们办一次联谊会吧,篝火晚会,只是你们两个人太少了,可以多带一些人来,对了,别忘了带地瓜和花生!
地瓜和花生好办,人也好办,健健通知了他的一些朋友,迅速组成了一个差不多十个人的联谊小分队,然后大家又分别去书店选了一张贺卡,写了新年祝语,准备送给各自心仪的女生……紧张而又兴奋的等待之后,约定的时间到了(大约是1990年12月31日下午四点吧),一路人浩浩荡荡冲到了卫校院墙南边的田野里。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绝望越来越深,天黑了,一个人也没来,天黑到连星星狡黠的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还是一个人没来,但除了沉默之外,没人伤心,没人难过,大家不约而同走向卫校围墙,在距离大约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开始有人唱歌,“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让……”“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
健健后来说,有一天,他又遇到了那群女学生,有一个人小步快跑走过来,给他手里塞了一张贺卡。那张贺卡我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四
老县医院开始改造建新楼的时候,大约是1992年吧。在旧病房楼的后边,开始建新病房楼,我以一个建筑工人的身份,进驻了老县医院。
工地的老板,是我所在街道的邻居,他胖胖的,有着一双金鱼眼,看着面相和善,但也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看了看我的身高,说了句,“每月工资80元,来吧。”
新楼房从无到有,要一点点地盖起。最早的时候,我在医院的工地切钢筋——就是把一盘以盘卷形式拉到工地的钢筋,用手捋直,放在切割机下面,切成半米一米不等的长度,用在不同的用途。
冬天寒风凛冽,手上的工作手套被钢筋磨烂了,筷子粗细的钢筋在掌心穿梭的时候,凉意不停袭来,那根钢筋似乎想要与已经不再温暖的手掌黏为一体。我和一个同龄的女孩,在重复着切割钢筋的工作,我负责把钢筋送到切割口下,她负责按下切割铡刀……某个加班的漫长的黑夜,我甚至想,我的一生,就要和这个女孩,永远这样不知疲倦地“切割”下去了。
切割钢筋的场所,恰好就在医院后边那一大汪水的边上,时而有带着湿气和寒意的空气,从水面卷上来,卷到脚边,顺着裤管钻进来,滑溜溜的,让人想战栗,又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偶尔抬起头来,会看见不远处的病房楼里灯火通明。只是看不见里面忙碌的身影。那些好看的护士姐姐们,此刻仍然来回穿梭不停地忙碌着。我再也没有陪健健去过那里。
或是看我干活认真,金鱼眼老板把我安排在了另外一个岗位,电焊。先是跟着电焊师傅学习,没用半个月就掌握了全部的电焊技巧,继而亲自上阵,用焊枪夹着一根根电焊条,让一层层楼的“钢筋铁骨”在我手下拔节而起。后来每每经过那座石板桥,看到老县医院后边的新病房楼,无论身边是谁,都会用吹牛的口吻告诉他,“看见没有,那座新楼,是我用电焊条一根根焊起来的。”
五
1999年12月,我24岁生日就要到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孩子在老县医院出生。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在等待了一夜之后,我听见产房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在确认是自己的孩子降生了之后,我冲向医院走廊的尽头,那边阳光正旺,暖意洋洋,我在亮得晃眼的光线下,用新买的手机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发短信,告诉他们我成了一个父亲。
三个月后,我带刚满百天的儿子,离开了县城。经过老县医院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生命的降生与离去,在这里。我的青春的发现与告别,也在这里。
中年之后,有几次做梦,梦见了老县医院,梦见我站在空空的走廊里,没了护士窈窕的身影,也听不到哭声,梦境如墙壁一样洁白。
可我还是愿意,更久地沉浸于那洁白里。
韩浩月,作家,文化评论人,影评人。出版有“故乡三部曲”《我要从所有天空夺回你》等。有评论集《座无虚席》《万物皆有光》等个人著作20余种问世。白玉兰奖、华鼎奖等影视奖项选片人、评委。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得者。文化公号“六根”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