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6期｜干亚群：不能去的舞厅

电影院本来就清淡，有时一个晚上也就一烧火凳的人，自从有了舞厅后，清淡得特别悲怆。热场的老歌更像是一首挽歌，一次次意欲冲破小镇的夜色，却一次次跌宕在无边的寂寞里，被哗啦啦的尘世挤成一片粉齏，悲戚戚的旋律落了个满地。

电影院的门口始终只有胖朱与瘦杨两个身影，他俩起初站在门边，保持着检票的姿势，继而靠在墙上抽起了烟，两个红点时明时灭，似乎替代着他们的心事。他们最后缩在了墙根，一个咳嗽，把一口口痰吐向舞厅的方向，另一个发呆，呆过后扔小石头，还没飞到舞厅就掉了下来。

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是一堵石墙，中间挖了一个小洞，呈拱形，布几条铁栅栏，仅容一只手进出。一束灯光从里面映照出来，像一只枯蝶贴着墙壁。售票的阿姨在里面耐心打着毛衣，一针进，一针出，没有手伸进来，她的指头上就一直绕着针线。售票阿姨白天在广播站工作，用纯正的镇上方言播天气预报，念会议通知，也读些镇上的新闻稿件，声音跟的确良的质地一样挺刮，即使鸡毛蒜皮的报道，到了她的嘴里一样活色生香。

我趴在宿舍前的栏杆上，走廊里的一盏路灯正好坏了，整个人隐在暗处。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有声音，也有宁静。门诊平屋与宿舍楼的西南相交处有一个豁口，正好搁住了电影院的门口，且斜对着我的窗口。说句不太中听的话，胖朱瘦杨一直生活在我眼皮底下，我看到过他俩的趾高气扬，尤其是县越剧团到镇上演出，他俩的神情不可一世，见谁都不聚焦。当然，我也看过他们的落寞，就像此刻，一个吐痰，一个扔小石头，而远处的舞厅霓虹闪烁，一圈一圈荡漾在小镇的上空，吸引着年轻人的心，也仿佛是一张括弧似的笑脸，专门冲着胖朱瘦杨笑着。

清洁工阿德插着手，顺着楼梯下去。我在心里默念着数字，等数到33时他的身影出现在石桥上，手仍插在裤兜里。他左拐，一脚一脚从电影院门前走过，在灯光快要照不到的时候，缓缓转身，再一脚一脚回来，像是彷徨中的诗人。阿德黑黑的身影从地上爬到墙上，又从墙上附到胖朱与瘦杨的身上。阿德偏过头，装作没看到他们的样子。

楼下的值班室里忽然传来争执声，听不太清内容，但绝对不是好话，好像是骂爹骂娘，也可能是埋爹卖娘，方言我到底听不懂，只是觉得居然会有这样的口头禅，估计谁又输了牌。值班医生没多大娱乐，也不允许有离开医院的活动，打纸牌戴纸帽子成了大家打发漫漫长夜的乐趣。

一会儿，阿德上楼，脚后跟啪嗒啪嗒，声音响得有点怪异，似乎从电影院那里拖来了一块破板，而且破板仿佛在黑夜里挤眉弄眼。在楼梯尽头，他咳嗽了几声，然后哼起了小调。这是属于阿德的小调，从没有人听清过这是什么调，在阿德觉得快乐的时候他会哼，在他觉得尴尬的时候也会哼。

阿德的快乐与尴尬有时旁人分不清。

如果是以往，阿德会长久徘徊在电影院门口，也不跟人搭讪，低着头一次次地散步，散步中发现一枚硬币，一脚踩上，似乎担心硬币会飞走，良久，身子慢慢蹲下，一只手摸到鞋底，在那里掏出硬币，并快速藏进口袋，嘴巴随即咧了一咧。

镇上有过舞会，大多由团委出面组织，借一间会议室，扎几串彩带彩球，往水泥门框上洒几包滑石粉，黑板上用仿宋体写上某某舞会，某某往往是五四青年节或迎新年，而“舞会”两个字往往占据了大块面积，让一进来的人立刻感受到舞会的气场，既兴奋又局促。

如果有人愿意做点小牺牲，一直守候在电插头前，一排排小彩灯在会议室里紧张地亮起，又紧张地暗下来，人为造成流光溢彩。一群年轻人跟着节拍进进退退，可很拘谨，动作也僵硬，尤其目光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仿佛肢体与心灵处于对抗状态，不过，最终仍是肢体胜利，谁也不愿错过舞会。

舞会的主角大多是年轻老师，村里的年轻人偶尔也参加，不过多数靠墙坐着，眼睛灼灼地盯着那些脚步，嘴唇轻轻翕合，像一条搁在浅滩上的鱼。直至舞会结束，那些鱼仍没有游进去过。

乡村舞会，一年不过两次，每次也不会超过三小时，可组织者极其谨慎，窗帘是加厚的，门是密封的，进来的人还得持请柬，明为排除闲杂人员，其实是把舞会的影响度降到最低，尤其从来不请刚刚跨出校门的学生。尽管如此，不少家长对会跳舞或跳过舞的老师仍持戒备心，目光里总缺少那份虔诚的尊重。

所以，当有一天舞厅的海报贴满小镇时，不亚于往池塘里扔了一块大石头，而胖朱与瘦杨是涟漪的核心圈。他们似乎愤怒有加，各骑一辆自行车对镇上的每条街每条巷检查了一番，统计出了舞厅海报有多少张，贴在了哪些墙头。他们摘抄了海报的内容，俩人对“为丰富乡村夜生活”这句话琢磨了半天，胖朱还抽掉了瘦杨半包香烟，瘦杨心疼地龇牙咧嘴，一只手在香烟盒上不断摩挲，但仍没有保护好余下的半包。

第二天，胖朱与瘦杨跌脚绊倒跑到文化站长那里，汇报了这件他们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事。文化站长那时正在踌躇满志地准备一场庆三八晚会。他嗯嗯啊啊应着，笔在纸上仍龙飞蛇行，从一个主题到另一个主题，但始终确定不下主题。胖朱说：站长，这事无论如何都得阻止，太丢人了。文化站长的笔停顿了一下，疑惑地问：有这样严重？胖朱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我见过太多的舞厅，我是说我在电影里在录像带上看到过舞厅，没有哪家舞厅跟高尚跟纯粹跟脱离低级趣味可以相提并论的，而与幽暗、密谋，以及龌龊共生共长。

胖朱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舌头在口腔里甩来掼去，听上去仿佛舞厅是高尚的，是纯粹的，是脱离低级趣味的。文化站长愣了愣，不明白胖朱脸上的表情跟他表达的意思到底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文化站长暧昧的态度让胖朱心一急，话更加含糊不清。文化站长挥了挥手，让瘦杨说。

瘦杨的开场白很长，措辞谦虚，态度谦卑，似乎他今天是来忏悔的。文化站长及时打断了他。瘦杨在一堆谦辞里马上峰回路转，说镇上开舞厅也是应该的，贴海报也不是非法的，但绝不可以把海报贴在计划生育的宣传标语上。瘦扬的情绪慢慢高涨起来，最后要求文化站长取缔舞厅。

不知是瘦杨一激动导致文思泉涌，还是身怀绝技有备而来，他居然唱起了快板。他一边拍打着木椅扶手，一边历数舞厅的种种坏处，什么良家女子变质，什么少年才俊变坏。胖朱目瞪口呆，手里的烟灰险棱棱吊着。文化站长的脸慢慢舒绽开来，一只手轻轻地拍在玻璃板上，最后竟然欢快地敲打起来，眯缝着眼睛，身子轻轻摇晃，很陶醉的样子。

在瘦杨最后一个唱词戛然而止时，文化站长拍了板，让瘦杨准备一个快板节目，内容是讴歌妇女半边天，然后客气地送走了胖朱与瘦杨。走出文化站，胖朱白了瘦杨一眼，瘦杨剜了胖朱一下。俩人一前一后走到电影院门口，胖朱摸出一支烟给瘦杨，自己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支点上。刚才胖朱趁文化站长充分陶醉在瘦杨的快板时，他把散落在桌上的香烟收纳到了自己口袋里。瘦杨痛快地吸了一口，俩人开始戚戚咻咻。

第三天，舞厅的海报被人扯了个精光，似乎小镇压根没有舞厅这回事。

但舞厅仍如期开业。这天像是被人掐好了似的，天气出奇地好，空气里弥漫着春的芬芳，仿佛有多种饥饿渗透在每一次呼吸中，又似乎有一种悸动牵引着每一个步伐。从午后开始，舞厅门口的音箱就没静音过，从《花心》到《晚秋》，由《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到《新鸳鸯蝴蝶梦》，似乎县城的音像店开到了小镇，又似乎众多的歌星赶到了舞厅。

舞厅取了一个既大俗又大雅的名字——蹦嚓嚓舞厅。原来是蹦擦擦。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擦擦让人有了恶毒的遐想。

可敢于说出来的只有叶医生，他说，原来跳舞是用来擦擦。说完，他还很夸张地把嘴巴撑起了一个圆形，似乎擦字在口腔里停留不退。周围的人呵呵着，笑得有些暧昧。

门卫老伯凑了上来，压着嗓子，说，舞厅老下作的，在跳脱衣舞。叶医生故作惊讶地说，老伯，你去过了？门卫老伯白了叶医生一眼，说，这种秽气的地方好去啊？我是听人说的。叶医生还想开门卫老伯的玩笑，说，老伯，那种地方去了你会长命百岁的。门卫老伯说，三话四话，只有下流胚才去那种地方。

不知何故，门卫老伯对舞厅的坏话越来越多，什么舞厅里有跳贴面舞，舞厅里打群架了，似乎他天天见证着舞厅的不良消息。

刚开始叶医生还会配合门卫老伯的情绪，甚至一起夸大舞厅的堕落程度，凡是能想象到的龌龊不堪都倒进了舞厅。可时间一长，叶医生似乎疲劳了，懒得跟门卫老伯扯皮，如果门卫老伯还坚持舞厅充满了污秽时，叶医生则戏谑他一定进去过了。门卫老伯指天发誓，以示自己的清白。见叶医生仍笑嘻嘻地看着他，门卫老伯一急，就把胖朱瘦杨供了出来。

其实，卫门老伯不说，我也知道他的消息肯定来自于胖朱瘦杨。仅凭门卫老伯那点有限的文化视野，他是想都想不出贴面、脱衣之类的词。难怪叶医生要取笑他！门卫老伯说舞厅那些事时他的神色出卖了他，不像是批判，倒接近于欣赏。但门卫老伯仍忠于对舞厅的抨击，而且似乎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晚饭后我出去散会儿步，路过门卫老伯与菊婶婶的小屋，他看到了便问我去哪里，他鱼泡样的眼睛里闪过怀疑与警惕。我说我出去散步。我跨出医院门时，门卫老伯不由伸长了脖子。我拐弯时，不经意间看到门卫老伯探出头朝我张望，我一扭头，他赶紧缩回了身子。

小镇的夜晚仍如往常，幽暗里长着宁静。一只虫子的呢喃，翻越墙头，掉进别人的耳朵里，却怎么也不会住进一个人的心里，再吵也没人会拿虫子说事。狗訇訇着从院子里追出来，一本正经地对着来人叫，叫过后仍跻身到屋檐下。数只麻雀在竹林里瞌睡，一阵晚风惊动了它们的梦，扑楞楞从竹竿上滑了下来，在枯萎的竹叶上跳了几步，还蹦了几下，而后再次飞上竹梢，那里卧着一缕月光，麻雀渐渐合上眼皮，连同合上了一枚月亮。

半小时后，我散步回来，门卫老伯似乎大松一口酒气，忙不迭地合上铁门，步履有点踉踉跄跄。自从镇上开了舞厅，门卫老伯似乎一下子变得特别勤快，不到七点半就吱吱嘎嘎关门，还特意加了一把铁锁，下面拖着一根铁链。当时他去会计室报销时，会计还责问他怎么买这么大的锁。门卫老伯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一会儿说供销社没有小锁，一会儿说小锁容易生锈，嘴里唾沫横飞，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始终没有蹦出来。锁到底还是报销了，门卫老伯一高兴，结果关门的时间又提前了半小时。他一落锁，对面的电影院售票窗口跟着合上，留下小小的黑洞，宛如一个旧疮疤。

这晚，医院里来了一位急诊病人，被人送来时已9点多了。一群人把医院的铁门拍得震天响，还有砰砰的脚踢声，惊得菊婶婶顶着一头蓬发，几乎衣不蔽体地出来开门，因心急慌忙，再加上铁锁缠了几道铁链，她开门的速度令外面的人非常不快，隔着铁门冲菊婶婶直吼。菊婶婶底气不足，进屋后骂了几声“死大炮”。她的死大炮缩在被窝里装睡。

此刻，小镇的夜晚一小撮人醒着。有人站在舞池里喊大家下去跳舞，可大家像一只只壁虎似的贴着椅子不动，头直直地昂向舞池。看不清那个人的脸，灯光把他的脸切得跟烂白菜似的，狂乱的节奏在他四周倾泄，他扭动起来，四肢跟散了架似的，但又像是沉醉于其中，左扭扭，右扭扭，扭得不像有章法，仿佛在做什么祭祀，整个人时不时地抖动几下，让人感觉有什么东西附上了他的身。有人在幽暗的灯下吃吃笑了起来，不知在笑他扭得好看，还是笑他跳得跟鸭子似的。他也不在意，继续在充满变幻的灯光下跳，时不时伸出手来，示意边上的年轻人过去跳舞。

一曲终了，他停了下来。但并没有离开舞池。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大喊着是慢三。他不知从哪里拉来了一个小姑娘，与她跳了起来。那男的嘴里喊着嘭嚓嚓，身子带动着小姑娘，在旋转的灯光里翩翩起舞。

终于有几个大胆的站了起来，但不敢走到中间，在边上学着刚才那对男女的样子，女的一只手搁在男的肩膀上，男的一只手抱在女的腰上，因为生硬，仿佛是一对打架的男女，进进退退的步法像是推推搡搡。

如果是群架，大抵也不过是这样的情形。

有一次，门卫老伯喝酒喝到兴头上，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镇上有两个地方是不能去的，一个是舞厅，另一个是妇产科。

当时我正在他们小屋里倒开水。我没响应，继续把热水瓶倒满。我出来碰到了阿德，他刚从外面回来，电影院的萧条，使阿德捡硬币的乐趣也被取消了。但，阿德从来不去舞厅门口捡硬币。阿德说，舞厅是下作胚去的地方。阿德也从来不打扫妇产科的卫生。

只是，门卫老伯似乎从来没有赞扬过阿德。

干亚群，1972年生。著有散文集《日子的灯花》《给燕子留个门》等。散文常见于《散文》《散文选刊》《作家》《花城》等。连续四年散文选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漓江出版社等出版的散文年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浙江省重要文学期刊发表成果二等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