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1年第3期|吴佳骏:纸上珠玑
麦田隐瞒了许多事。它隐瞒了麦子怀孕过程中的阵痛,隐瞒了风吹麦浪时的浪漫和危险,隐瞒了露珠被麦芒刺穿时的尖叫,隐瞒了一只周身充血的红蜻蜓落在麦穗上疗伤时的哀叹,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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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隐瞒了许多事。它隐瞒了麦子怀孕过程中的阵痛,隐瞒了风吹麦浪时的浪漫和危险,隐瞒了露珠被麦芒刺穿时的尖叫,隐瞒了一只周身充血的红蜻蜓落在麦穗上疗伤时的哀叹,隐瞒了一群老鼠躲在麦田中策划谋反时的诡计,隐瞒了麦子还未金黄时就有镰刀以亲吻的名义实施杀戮的悲剧……这些事,麦田都隐瞒了。它不希望有朝一日事情暴露,会影响到岁月静好和土地的安宁。麦田是宽厚、包容和载德的,能够接纳天地间无数的苦难。但唯独有一件事,麦田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住的。这事跟一个女人有关,她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每天晨昏,她都要去麦田探看和祭拜,背上老是背着一个孩子和孩子的饥饿。最开始,大家以为她见到了麦神。后来才发现,原来她将自己做了大半辈子麦客的丈夫埋在麦田里。那高耸的坟堆就是一个巨大的馒头,刚好可以喂饱她和她的孩子痉挛的胃。
2
这个村庄没有教堂,却有很多人在唱赞美诗。可见做任何事未必非得有个恰当的场所和形式,正如爱好学习的人,未必非得去学堂,向泥土、四季和天道学得的东西,或许更能终身受益。又如一个心怀慈悲的人,未必非得在家中供奉一尊菩萨,还要从早到晚不停地念诵阿弥陀佛。再如一个深谙礼数的人,未必逢人就要打躬作揖,露出笑脸说些取悦于人的话。同样的道理,很多披着合法外衣在庄严场所进行的事情,未必都是公平和正义的。比如一个法师在道场上说出的话,未必事关死者的尊严和转世,他超度的也许只是自己的私利。又比如一个伸冤的人在法庭上获得的,未必都是平反和昭雪,也许只是一碗让他更加神魂颠倒的迷魂汤。再比如一个教师在课堂上传授的,未必都是知识和品德,也许只是人性的黑暗和邪恶。当然,这一切都不奇怪,就像这个村庄没有教堂,却有很多人在唱赞美诗;就像这个村庄没有佛陀,却有好几座香火鼎盛的寺庙。
3
他断定自己是饿死鬼投的胎,否则,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去做了一个补锅匠。那些年,他补一口锅,就会换取一勺盐;又补一口锅,就会换取一碗汤;再补一口锅,就会换取一嘴饭。他没有算过今生一共补过多少口锅;也没有算过今生一共补过多少个破洞、多少个旧疤、多少个伤口;更没有算过今生一共消耗过多少勺盐、多少碗汤、多少嘴饭。反正,是补锅这门手艺养活了他。凡是请他补过锅的人,都夸赞他的活儿干得漂亮。他补出的锅,不但可以煮饭食和猪食,还可以煮日月和天地,煮歌哭和悲欢。补锅之余,他也帮人补点别的东西——给一个辍学的孩子补人生课,给一个临死之人补寿衣,给一个欠揍之人补耳光,给一个忤逆之人补孝心……现在,他什么都补不了了,只能千疮百孔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用自己的肉躯最后去修补地球。偶尔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还会发出微弱的叹息声——他叹息自己曾补过那么多的锅,可惜都上缴去炼了钢铁;他叹息自己曾帮助那么多的人补过东西,可惜那些东西都随着那代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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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地道、本色和殷勤的劳动者,从不偷奸耍滑,也从不弄虚作假,每天只知道起早贪黑地劳动,把自己变成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她不图名,不图利,只为活着本身而活。在集体干活的年代,她挣的工分比谁都多,却从没人给她颁发奖品和证书,也从没人授予她“劳动模范”的称号。她唯一获得的回报,是比工分还要多的病痛、咒骂和歧视。后来土地下放到户,她更是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想把荒山变成良田,把土豆和红薯变成金子和银子,把自家的茅草房变成一座旧宫殿。村里所有人都夸赞她是个能干、有想法的劳动者。她干得最大胆的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块试验田。她先是在体内播种下希望和梦想,但收获的却是冷热和贫苦。继而,她又将喉部挖一个洞,插上一根管子,将一种营养液引流到腹腔,像灌溉稻田一样去灌溉体内的荒地。可这种新型技术仍不奏效,她的体内并未有种子发芽,果树开花。她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被试验成了一块盐碱地,再也生长不出庄稼。她绝望了,劳动了一辈子的她再也无法劳动。她目前最大的心愿,是将自己在身体上开垦出的试验田退耕还林,尽职尽责地当一个护林员终老。但遗憾的是,她的体内已经没有退耕还林的可能了——她的胆上、肾上、尿道上都长满了结石——石头上怎么长得出绿草和树木呢?么长得出绿草和树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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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从贫寒之家走出去的大学生,学到满腹的知识、优雅的举止、文明的谈吐,但只要回到家乡,就会立刻变成一个文盲和粗人。他无法用语文知识去解读奶奶为何要在睡梦中背诵疼痛的诗句;无法用数学知识去运算如何在爷爷的肋骨和疾病之间开平方;无法用物理知识去治疗父亲的腰椎间盘突出和颈椎病;无法用化学知识去溶解母亲的忧伤和愁苦;无法用音乐知识去歌唱侄儿的成长和憧憬;无法用英语知识去翻译伯父的泪水和鼾声;无法用体育知识去裁判伯母在白天和黑夜的劳累胜负……因为他们都是一群没有文化的粗人,在跟他们打交道或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的时候,一切知识都是无效的,一切优雅都是无效的,一切文明都是无效的。他只有将自己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他们也才能接纳他——在平等的条件下滴血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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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穿过的衣裳你还在接着穿,这让你无论走到何处,都让人感觉是我的影子。有好几次,人们朝着你呼喊我的名字,你都愉快地答应了。这就是你想要达到的效果——以假乱真的效果。你的心里十分清楚,你穿的衣裳并不是一件道具,而是我蜕掉的皮,上面浸着我的汗液、气味和血腥。我也好几次劝你将旧衣裳脱下,将我的臭皮囊扔得远远的。可你就是舍不得,你说你甘愿成为我的一个影子。我知道,你这是故意要保护我。你怕我在外面遭人指责或咒骂,绑架或陷害时,好第一时间冲出来给我当替身。也就是说,你宁愿代我去送命。然而,然而啊,我却并不是一个值得你这样去献身的人。因为,你穿过的鞋我虽然偶尔也还在接着穿,但你走过的路我却再也没有接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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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只是人到中年,便开始有了老年的样态。在屋檐下一坐就是半天,望着云朵,就会觉得浮生若梦。看着下雨,就会变得泪水涟涟。还经常心悸,害怕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怕天黑下来将永不再亮,怕悔过的人将得不到上苍的宽恕,怕乡村消失之后乡下人还活着,怕终有一天自己给自己动刀子充当解剖人……当然,这些心境的变化都是次要的。我感觉自己变老的典型表现,是自我封闭,尤其再不想去认识什么人。因为,我所认识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死去了——他们是见证过我成长的长辈。我每次归乡,都要意外赶上一个故乡人的葬礼。这使我更加孤寂。有时,为逃避熟人离世带来的悲伤,我有意去认识一些陌生人。但事实证明,即使我在外面认识再多的人,我还是会常常怀念他们,做梦都会梦见他们。他们早就占据了我的心灵,就像他们活着时采制的草药,早就敷满了我流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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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辈子无欲无求,居然在临死之际患了妄想症。他妄想拥有一个豪华的地宫,里面歌舞升平,管弦声声,能在三宫六院里进进出出,能在七十二嫔妃怀中醉生梦死;他妄想把所有爱过他和恨过他的人,统统变成太监,成天跪在他的膝前三拜九叩;他妄想门前的桃花、梨花、杏花和樱花都是丫鬟,不分白昼地簇拥和伺候着他这个肩扛锄头的帝王;他妄想满天的星斗都是钻石,可以任意摘取下来,平分给天下每一个受苦人;他妄想集合起所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动物,扛着《大悲咒》《金刚经》和《地藏经》等经卷,跟随他去往西 方极乐世界坐上佛祖的宝座;他妄想自己死后,可以通过后人焚烧给他的大量纸钱变成一个暴发户,并用这些财富给自己塑一尊永不腐朽的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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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文化和经济头脑,却注定是一个天才生意人。从娘胎里一落地,他就在向无权无势的父母兜售哭声和笑声。长到几岁的时候,他因体弱多病,不得不向傲慢的医生贩卖可怜和泪水。成年之后,他想自己有个家,只好不断地向贪婪的女人出售屈辱和苦役。及至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又不得不为只知道索取的子女去出卖血液和健康。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能够独立生活了,他想再卖点什么来养老,可他摸遍了全身,才发现已经没有了剩余的资本。他唯一还能够卖点钱的,就只有自己快要散架的骨头和满头的白发。他每天都在叫卖,可就是不见有人来买。他有些失望,责怪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生意,竟然没有赚到一分钱。难道我做的都是亏本买卖吗?他这样怀疑。怀疑过后,又安静地想——罢了,罢了,假如苦难、孤独和伤痛真能卖钱的话,那自己早就是个富翁了。但他仍然想把自己最后的骨头和白发卖出去,卖给谁呢?思来想去,想去思来,他觉得还是卖给死亡最合适——虽然死亡也不会给他现金,但至少可以给他一副像样的棺材和一块向阳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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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软弱的,但他是个勇敢的斗士。他总是用过时的东西,去跟流行的东西决斗。他用生锈的犁铧去跟播种机决斗,用落泪的蜡烛去跟电灯泡决斗,用清澈的山泉去跟自来水决斗,用经霜的木柴去跟天然气决斗,用牲畜的粪便去跟化学肥料决斗,用仰望星空去跟观看荧屏决斗,用粗布衣裳去跟绫罗绸缎决斗,用中药去跟西药决斗,用茅草房去跟砖瓦房决斗,用走路去跟坐车决斗,用吃素去跟吃荤决斗,用捎话去跟拨打手机决斗,用羞涩去跟贪婪决斗,用沉默去跟呐喊决斗,用诚信去跟背叛决斗,用憨厚去跟狡猾决斗,用爱去跟恨决斗,用活去跟死决斗……他的决斗悲壮,头破血流,永无止境,以致遭到所有人的嘲笑。但他无怨无悔,而且,他还坚决否认自己就是一个“乡村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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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被人扔掉的鞋子,救了一双被寒冷冻僵的脚。脚救了一条弯曲狭窄的路,路救了一个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救了一座破败的寺庙,寺庙救了一尊风化的大佛。大佛救了人世间快要熄灭的香火,香火救了刹那的顿悟。顿悟救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愚蠢,愚蠢救了熙熙攘攘的红尘。红尘救了凄凉的乱世,乱世救了失意的英雄。英雄救了末世的美女,美女救了泛滥的春梦。春梦救了犯人的忏悔,忏悔救了丧失的良心。良心救了受苦的众生,众生救了天下的安宁……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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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的孩子越长越高的时候,她自己却越变越矮,每年都要缩短一寸。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把每年都缩短的那一寸给了她的孩子,其实不全是这样。在那缩短的一寸里,她顶多只给了她的孩子一厘米。剩下的两厘米多,她大致分成了十份。第一份给了她另一个夭折的孩子;第二份给了她从未谋面的父亲;第三份给了她同母异父的妹妹;第四份给了她早已过世的丈夫;第五份给了她整天喊疼的公婆;第六份给了她那个终年生病的邻居;第七份给了她走失的青青;第八份给了她至今没有兑现的承诺;第九份给了她死过一回的自己;第十份给了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可别小看了她每年都缩短的这一寸,那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她从前世修炼到今生,才练成这种奇特的“缩骨术”。目前,她还在进一步练习,希望达到此种奇术的化境——将自己缩成一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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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辈子都在打官司。他是原告,也是被告,还是法官。也就是说,他一直在自己状告自己,一直在自己审判自己。他认为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即使不该判死刑,也该判无期徒刑。本来,这场持续太久的官司早就该宣判了,只因他随时都在不断地给自己提供新的罪证,这让法官很难办。每次进行到法庭辩论环节,法官都建议他没必要那么较真,他自供的绝大多数证据都构不成犯罪事实——比如他说自己从一出生起就在糟蹋粮食,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比如他说自己为了活命曾杀害过数也数不清的动物和植物;比如他说自己曾披着正义的外衣采集过诸多穷人的泪水;比如他说自己为了所谓的理想曾砸毁过许多的佛像和破坏过不少的河山;比如他说自己为了满足私利曾背叛过忠实的朋友和陷害过救命的恩人……每次庭审完毕,法官都会将他无罪释放。但他每次都坚决请求法庭将自己收押监禁,并处以极刑。倘若法官非要法外开恩,他就当场一头撞死。法官说:“你这样固执,会不会对自己的量刑重了一点?”可他说:“如果不这样重判,我下辈子还怎么好意思投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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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坚信自己是一棵草转世,故坚定地称自己为“草根之人”。从有记忆起,他就在跟草打交道。他认识许多的草,也喝过许多的草熬的汤汁。如果用刀将他的肚腹剖开,可以看见各种草的尸水在流淌。也就是说,不同的草的死,才延缓了他的死。他原以为,他的体内住着一个“神农”,只要尝遍百草,就能清除掉胎中带来的毒素。可他在这漫长的几十年中,何止尝遍百草,连千种万种的草都尝遍了,毒素却依然顽固地寄生在他的身体里,像一种狂热的理想或信念,寄生在梦寐以求的乌托邦里。他清楚地知道,那些理想的毒素,误将他视作了一个巨人。只有躲在巨人的怀抱中,它们才是正义的、合法的,可以冠冕堂皇地恣意蔓延。但他一直不相信,在他有生之年,那些为他牺牲的草药杀不灭那些繁殖迅速的毒素。所以直到现在,他都到入土的年龄了,竟还在一日三餐不断地喝各种草汁。然而,有一点或许是他这个“草根之人”到死都想不到的——那些毒素其实也是一株株草。而且,它们还有个非常霸气又文雅的名字:断肠草。
15
三十年之后,我们坐了下来,不再是一对冤家。我们的脚下是一片草地,头上是一片天空,中间是他和我的缄默。我们从午后坐到傍晚,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直到天快黑尽,他才递给我一支香烟,我也才递给他一个打火机。三十年之前,我们就习惯了以这种交换的方式进行对话——他递给我一杯白水,我递给他一粒药丸;他递给我一个空碗,我递给他一顿饥饿;他递给我一句咒语,我递给他一脸邪恶;他递给我一瓶烈酒,我递给他一夜无眠……看得出,我们是以彼此伤害的做法去爱对方。那个时候,我们一贫如洗,家里什么都没有,能够递给对方的东西也极其有限。这些东西,往往是递了一次,又递第二次,都是重复着在使用。每交换一回,我们之间的误解和抵触就会加深,矛盾和冷战也会升级,痛和恨更是会变本加厉。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成了仇人。但现在,我们坐了下来。斗了几十年,大家都累了,都想寻求和解。可我们又实在找不到和解的办法,于是只好采用老方式,试图以交换物品来交换灵魂。尽管这很难,却是许许多多的乡下人挽救亲情的唯一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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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们村最有天赋的一个人。他一天学都没有上,却精通十几种语言。他能听懂鸟儿在受到子弹威胁而被迫流亡时的求救之语,能听懂蝴蝶在遭到捕蝶者追捕时的哀求之语,能听懂蜜蜂在被花朵欺骗时的喊冤之语,能听懂蚂蚁在洪峰到来前的惊慌之语,能听懂山羊在面对屠刀时的绝望之语,能听懂狗在遭到主人出卖时的愤怒之语,能听懂青蛙在被厨子剥皮时的呻吟之语,能听懂游鱼在受到渔网围困时的挣扎之语……他将这些受难者的语言全都铭记了下来,分门别类地存放在大脑的档案室里,谁都不准查阅,谁都不准偷看。他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做好档案的收集、整理和保护工作。他向村里的所有人提出过警戒,务必要等他死后,才能解密这批档案,并向动物界公布。那时候,作为见证者和记录者的他已经成为历史。这样,动物界的后来者们,也就不会向他这个“民间知情人”求证真伪了。他知道,人类何必自讨没趣地去干预动物界的兴衰呢?再说了,即便他说的都是真实的,又有多少动物会相信一个人的鬼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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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两个名字,一个本名,一个化名,这使他非常痛苦。他想不通,为何明明是同一个人,却非要被两个世界所瓜分。在白天,他只能使用化名。到了黑夜,他才能使用本名。也就是说,他有两个自己,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他觉得这样活着很累。有好多次,他想将白天的那个自己杀死,只用本名在人世行走。但他最终发觉,如果不用化名,人根本就无法在世间生存。而且,他还暗访了身边的其他人,那些人竟然比他的名字还要多,光化名就有十几个。只要随便到乡村走走,都能听到有人叫“二蛋”“山拐子”“眼镜”“少林寺”“山螺蛳”等等这样的称谓。这些人到底是谁,没有人搞得清楚,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别人喊着喊着,自己也就成了别人。其实,又有哪个人不是有着两个名字呢?又有哪个人不是既有一个本名,又有一个化名呢?化名是用来留给别人叫的,本名是用来留给神灵叫的。再说了,人本来就是人最好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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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失踪了一年零三个月后,昨天回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期间去了哪里,有人说他跟着黄昏走了,有人说他跟着河流走了,有人说他跟着露珠走了,有人说他跟着清风走了,有人说他跟着光芒走了。但他的后人始终不信,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骗走的人。如果真是那样,早在几十年前,他就被死亡给骗走了。要知道,死亡可是比人们猜测的那些骗子高明多了。但他们的父亲都没有上当,存活了下来。虽然如此,他这次的失踪,还是吓坏了他的后人们——毕竟他已经老了,不再似年轻时那样反应敏捷,可以拆穿或躲过一个又一个骗局,使自己化险为夷。他失踪的第二天,他的后人们就去镇上的派出所报了案,还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并挨个向村里的人、散步的狗和猫,以及飞过天空的鸟打听他的下落,结果都是毫无所获。他的后人们失望了,怀疑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去。渐渐地,也就失去了继续寻找的信心,过起了属于自己的平淡生活。但现在,他却突然回来了,这让他的后人们喜不自禁。他们问他这一年多究竟到哪去了,他说:“我就是想去大城市看看,不想走着走着迷离路。在路上,我遇见了祖先们,他们排着队说要带我去城市。我就跟着他们走,好像走了整整一个世纪,谁知又回到了村庄。”他的后人们听完他的讲述,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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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个医生,但却擅长治疗各种疑难杂症。他曾治愈过一位老人的“返老还童”症,治愈过一位妇女的“传宗接代”症,治愈过一位男子的自宫后遗症,治愈过一位孩子的消极成长症……这诸多症状,在历代的医学典籍里都没有过记载,却在当下的乡村时有发生。足见时代在变,疾病也在变,成为威胁人类的新敌人。除了他,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拿这些怪病没有丝毫办法。因此,他被乡人们奉为“神医”。可最近,这个“神医”被自己搞得身败名裂。他什么病都治愈不了了,不但治愈不了,还治一个死一个。这让以前那些感激和尊敬他的人,都嚷着要他“以命抵命”。无论他如何解释,气愤的村民就是不听。于是,他不得不将真相告诉村民——他说他自己也病了,他的病跟那些死去的人生前所患的病是一样的。而那些死去的人生前所患的病,又跟土地和天空所患的病是一样的。这一真相让村民们感到恐慌——他们恐慌的倒不是这种怪病有多么可怕,而是假如这位“神医”也死了,那他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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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里没有一本藏书,没有一支笔,她却天天都在孜孜不倦地读报纸。她读的报纸,没有一个汉字,没有一个标点符号,没有一张图片,却写满了天地间的秘密。几十年来,她都是通过读报来丰富人生、增长见识和填补内心。她从报纸上知道了蝉的焦虑与夏天的忧郁;知道了雨水在坠落凡尘时是披散着头发和发着高烧的;知道了秋天的死亡与黄色的树叶之间的供养关系;知道了夜露羞于见到黎明时的自我爆裂和尖叫;知道了冬天的雪景里冰冻着春天的骸骨;知道了布满天空的繁星就是月亮和太阳的舍利子;知道了草荣草枯和花谢花开就是大地哲学……你可以说,她不是一个好的读报人。她既没有读出国家大事,也没有读出岁月静好,更没有读出娱乐八卦,她读出的只是她的心象。但大自然年年都将她评为“理想读者”,还颁发给她一张又一张看不见荣誉的荣誉证书。或许正是受到这样的奖励,她才将读报这件事坚持到了人生的最后。她读的报纸,有时是一张芭蕉叶,有时是一根苇草,有时是一片豆叶,有时是一面洁白的墙壁,有时是一种巨大的虚无。
吴佳骏,散文写作者,一个出版过几本小书,最终却未必有一本书能留存于世的人。喜欢独处和聆听天籁之音,也喜欢摄影和融入野地,更喜欢简朴生活和农夫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