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远去的曾经
未出榴花绿满阴,
不禁又去一年春。
破书成束诗中梦,
残月临窗影外……
退休后,学习格律诗,自娱自乐,打发时间。马上就到了去北大荒53周年的日子,前两天,写了一首小诗,抒情怀旧:
未出榴花绿满阴,
不禁又去一年春。
破书成束诗中梦,
残月临窗影外人。
野草荒原忆狐魅,
疏灯细语诉风尘。
绝无消息传青鸟,
只是偶思福利屯。
诗里写到的福利屯,就是当年离开北京,赴北大荒下火车的地方。这是中国东北最偏远的一座火车站了。未设立集贤县之前,福利屯一直隶属富锦县。一直不明白,火车站为什么不建在县城,反倒沦落在一座偏僻荒凉的小镇上。
那座豌豆公主式的小镇,属于古老的商贾之地。黄昏时分,才下火车,夏日的风,不像北京的空气那样燥热,感觉非常清爽。站在空旷的站台上,等着行李卸车。遥望四周,一面是完达山的剪影立在夕阳灿烂的光芒里,一面是三江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坦如砥,再有便是黑黝黝的铁轨冰冷地伸向远方,茫茫衔接的,就是从北京一路奔来的路程,犹如连接着古今与未来。
以后,每次回北京,或者再返北大荒,或去佳木斯、哈尔滨办事,都得从这里上车下车。福利屯,成为我生命旅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节点,绿皮车厢,硬木车座,火车喷吐的浓烟,成为青春时节记忆的象征。只是那时,我们站在夏日黄昏的清风中,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吃凉不管酸,满腔空荡荡的豪情。
将这首诗微信发给了当年插队的同学,其中,曾赴吉林新发屯插队的同学回信说:你偶思的福利屯,我似乎并不陌生,五十多年前,你在信中说:“车过福利屯,上车后给你的信尚未写完……”年华如此匆匆而过,你的诗令我感到仿佛如昨。
这番话,让我很感动。五十多年前的一封信,谁还能记住?她在遥远的新发屯,并不在、也从来没有到过福利屯。毕竟,福利屯绝非新发屯,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怎么可以记住福利屯这个地名呢?
我回复她,感谢她。她回信说,回忆中,总有一些瞬间,能温暖整个远去的曾经。
说得真好。其实,那时候,我和她并不很熟,只因她是我一个同学的好朋友,爱屋及乌,联系上了,和她有了通信。她所说,车过福利屯还趴在火车上写信的情景,只能发生在那时的青春季节里。尽管生活艰苦,命运动荡,未来一片渺茫,心里还是充盈着似是而非、并未可知的希望,如同车窗外如流萤一般飞驰而过的灯火,总还在眼前闪闪烁烁。那时,正偷偷地阅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总恍惚地以为,火车头喷吐过的浓烟过后,露出的是安娜那张漂亮的脸庞。
早已记不清信里写的都是些什么了,但一封五十多年前普通的信,还能被人记住,也是极其罕见的了。在颠簸的绿皮硬座车厢里写信的情景,如今可以成为一幅感动我们自己的画了。她说的对,起码在那一瞬间,感动过我们自己,觉得在前方会有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发生的并不是我们所预期的。火车头喷吐过的浓烟过后,并没有出现漂亮的安娜,而不过是卡西莫多。
回忆中,总有一些瞬间,能温暖整个远去的曾经。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和福利屯相关的瞬间。那次,我从福利屯踏上火车,火车驶出站台不一会儿,车头响起一阵响亮的汽笛。起初,并未在意,以为前面有路口或是会车而必须鸣笛。后来发现,并没有任何情况,列车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奔驰。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鸣笛?我把这个疑问抛给了正给我验票的女列车员。她一听就笑了,反问我:“你刚才没看见外面的一片白桦林吗?”我看见了,白桦林前还有一泓透明的湖泊。难道就是为了这个而鸣笛?年轻的女列车员点头说:“就为了这个,我们的司机师傅就喜欢这片白桦林。”
下一次,火车驶出福利屯,经过这片白桦林时,透过车窗,我特意看了一下,发现是很漂亮的风景,白桦林的倒影映在湖水中,拉长了影子,更加亭亭玉立。火车经过这里不过半分多钟,一闪而过,车头正响起响亮的汽笛,缭绕的白烟拂过,在那个落日熔金的黄昏,定格为一幅恰如列维坦一样的油画。
原来,总有一些瞬间,能温暖整个远去的曾经,就像北大荒那座福利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