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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杜卫东:岁岁花开一忆君——追忆柳萌先生

2023-03-23抒情散文杜卫东
柳萌先生离开我们四年了。

四年的光阴,岁月轮转,晨昏交替,日子像秋天的落叶铺满一地,我依然没有能够把这一份忧伤安放。它是一眼苦涩的泉,会在不经意间汩汩冒出不尽的思念,淹……

柳萌先生离开我们四年了。

四年的光阴,岁月轮转,晨昏交替,日子像秋天的落叶铺满一地,我依然没有能够把这一份忧伤安放。它是一眼苦涩的泉,会在不经意间汩汩冒出不尽的思念,淹没心中的山水。

这些文字,是卸去忧伤的扳手,在我心中已经被泪水浸泡得太久。

1

咚、咚,有人轻轻叩门。

我站起身,见门外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穿一件蓝色中山装,提一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分头、中等身材,白边近视眼镜的后边,是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那眼神略显沧桑,有一缕劫后余生的凄切。

——噢,你是老柳吧,请坐。

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我与柳萌在办公室初见。

当时我二十六岁,在名声显赫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已经当了四年编辑。年少轻狂,像是坐在黄山云谷索道的缆车里,放眼望去,一路都是迷人的风景。之所以能够准确捕捉到柳萌的微表情,是因为读了他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散文——一个曾经的落难者对苦难的真切记述,有难以释怀的人生体验,也有对光明的礼赞和追寻。那是一个春光乍泄的年代,这些充满真情与哲理的文字,让我们回望离去不远的冬日,也更加珍惜春天的来之不易。

茫茫人海,擦肩而过是大概率,能同行一段路便是前世有缘了;终生不离不弃的朋友有如沙金,经岁月的漏斗过滤,最终剩不下几粒。

没想到,我和柳萌自那个上午相识,友谊一直持续到天人两隔。

最难忘一个细节。经我力荐,主任林君雄同意把柳萌那些血泪浸泡过的文字,以《生活,这样告诉我》为书名结集出版。在后来团中央和中宣部联合举办的全国优秀青年读物评选中,这本书当之无愧名列榜首。取样书时,柳萌似乎有话要说,却犹豫着没有说出。走到楼梯拐弯处,他还是停下脚步,回头对站在办公室门口目送他的我嚅嚅问了一句:这……这本书有多少稿费?那一刻,柳萌神情复杂,羞涩而又忐忑,像是一头误入迷宫的梅花鹿,有些跌跌撞撞。听了我的回答,他的目光倏地一暗,竟有一缕遗憾挂在脸上。

这让我很意外,内心深处也有些不屑。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要用这笔钱给爱妻买一台钢琴。妻子是音乐老师,拥有一台钢琴是她最奢侈的梦想。在柳萌处于人生谷底的时候,多才多艺的姑娘毅然嫁给了他这个“右派”。十年动乱,因为他受到牵连,精神出现异常。只有沉溺在优美的旋律中时,她的心灵才有了可以栖息的绿巢。可是书的稿酬不过千元,距离买一台钢琴至少差四五百,柳萌的失望令人唏嘘。

和柳萌熟了,我知道了,抗美援朝战争爆发,15岁的柳萌瞒着母亲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干部学校;四年后转业到《人民航运报》做编辑;二十出头被打成“右派”;1961年摘帽“右派”的身份,成为内蒙古一名电信工,终日奔波在荒郊野外。有一年春节,柳萌赶回天津过年,随手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刚懂事的儿子小刘杉竟对他说:这是我们家的瓜子,你别吃!一旁的母亲听了,对儿子说:他是你爸爸呀!小刘杉却一扭脸:我不认识他。柳萌闻言,鼻子一酸走到门外,听任刺骨的寒风吹干了涌出的眼泪。

儿子对他生疏太正常了。因为聚少离多,他和妻子也难得见面。那年柳萌去看望在唐山中学任教的妻子,晚上夫妻俩只能找一间教室,拼几张书桌,搭一个临时睡觉的窝。半夜,有坏学生突然向教室里扔石头,差点砸中他们的头,妻子吓得抱住柳萌,浑身战栗。

这时候,只有彼此的心跳,才能使对方抵抗恐惧,安若泰山。

我看到,从团结湖的“蜗居”到亚运村的“豪宅”,柳萌费尽心力买来的钢琴,始终摆放在家中最醒目的位置。那是爱情的证物,白天承载着阳光的照拂,夜晚接受着月色的洗礼。每次去柳萌家,他的妻子都会从里屋走出来,绽放一脸微笑,高兴地打招呼:噢,杜卫东来了。随即坐在沙发上和我闲聊。她愿意和我说话,四目相对时,这位历经风霜的女性,目光不再惊恐、呆滞,如同荷叶上的露珠,会有灵光闪现。朋友们吃饭,她会静静坐在柳萌身旁,安详地享受着丈夫的细心照顾。柳萌会一根一根把鱼刺剔出,然后把鱼肉放到她面前,而且无论是谈事还是聊天,柳萌的余光从来不会离开妻子,只要妻子的目光在哪道菜上略作停留,他都会适时地问一句,吃虾呀?吃肉啊?然后小心地把菜夹给妻子。

每每这时,柳萌的目光情深如酒,看一眼能让人心醉。

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徐刚、硕儒、柳萌应邀到南方采风。行程几千里,辗转广西、海南数省。一路上,柳萌牵着妻子的手从未松开过,在单位因行事果断而有“老板”之称的柳萌,在妻子面前永远是那么温柔、细心、周到。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对妻子大声说过一句话,更甭说发脾气了。一次笔会,当地的主人知道柳萌自幼习书,真诚地让他留下墨宝。柳萌略作推辞,便提笔凝思,片刻之间,龙蛇飞动,“物华天宝”几个酣畅淋漓的大字跃然纸上。就在围观者啧啧称赞时,一旁的妻子很突兀地说:我也得写!柳萌闻言,脸上绽开会心的微笑,马上把毛笔递到妻子手中,并铺好宣纸压上镇石。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照料、体贴着病中的妻子,甘之若饴、无怨无悔,那一份耐心、那一份真情,折射的是男人的责任与担当。它是晶莹的钻石,把柳萌的人生装点得庄严而高贵。柳萌曾经告诉我,在内蒙古劳改时,他无端受到“内人党”事件牵连,只穿一条短裤,被造反派赶到冰天雪地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是妻子坚贞不渝的爱支撑他走过了人生最黑暗的路程。他明白,即便夜色再浓,人世间也会有一扇窗户等待他团圆,虽然一灯如豆,却使心中的黑暗不再弥漫。

柳萌感情细腻,我几次见过他潸然落泪。撕心裂肺的痛哭,却是在那个晨雾弥漫的早上:妻子猝然离世。我得到消息拨通柳萌座机,还未及张口,柳萌的哭声已传了过来,如决堤之水,咆哮奔腾、一泻千里。我喉头哽咽,顿时也泪如雨下。是呀,柳萌如果是一片静谧的海,妻子就是一道坚固的堤坝。如今堤坝倒了,柳萌情无所系、心无可依,他心中的苦楚,又怎是一个“痛”字了得。

亲爱的兄长,我不是有神论者,但我希望天道有轮回,善恶终有报。您与妻子瑶台相会,久别重逢,每天的日子一定会有天使礼赞,歌声陪伴。

在天堂,幸福会像花儿一样为好人开放呢!

2

说来也怪,有人相识再久,心也像平行的铁轨,永远不可能交汇;而有的人只要打个照面,彼此确认一下眼神,就可以走进对方心里。

我与柳萌先生相差十八岁,勉强算得上两代人。也许,就是初见时那一眼对视,奠定了我和他一生的兄弟之情。那是一双历经风霜、写满故事,却依然清澈如水,不曾被世俗玷污的眼睛。

柳萌让独子刘杉叫我叔叔,让孙女喊我爷爷。小姑娘遗传了柳萌儒雅、聪慧的基因,举止端庄、气质高贵,自带一种童星范儿。或许她认知中的爷爷和我并不完全契合,在北京饭店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春节团拜会上,小姑娘用皎洁的目光望望我,没有说话。柳萌郑重其事地说:他是爷爷的弟弟,你理应叫他爷爷。听见孙女有点顽皮地叫了我一声爷爷后,柳萌开心地笑了。

兄弟,多么厚重的一个称谓。诚如哲人所言:兄弟不是一幕短暂的烟火,而是一幅幽远的画卷;兄弟不是一次邂逅的相识,而是一份长久的相知。

岁月虽然老去,身后的往事却清晰如初。

做了几年图书编辑,我渐渐对朝九晚五的生活模式有了些许厌倦,希望生活不是一潭静水,而是一条翻滚奔腾的河流。柳萌也觉得我还年轻,应该让生命如同瀑布,有一些落差。1984年初夏的一天早晨,他突然打来电话说:卫东,你不是想挪挪地方吗,我推荐你去《中国交通报》当记者部主任,已经说好了,报社人事处约你下午见面。报社人事处长是一位端庄干练的中年妇女,她告诉我,调到中国作协不久的柳萌,本是交通部政策研究室的笔杆子,《中国交通报》复刊,主管副部长让他推荐一些骨干,他鼎力推荐了我。报社对我的情况还算满意,说如果中青社放行,他们马上发商调函。这位叫王静的人事处长让我填了干部登记表,然后握住我的手,神情恳切:来吧,小伙子。世界上凡是有码头的地方,你都可以随我们的船队前往。啊,大洋彼岸,异域风光,她的话在我的眼前展开了一幅诱人的画卷;我像一只即将放飞的雏鹰,对未知的世界心驰神往,跃跃欲试。可惜,出版社领导强力挽留,承诺解决我的住房,同意我去创办一本青年刊物。我脸皮薄,调动就此搁浅。不过,几年后我还是离开出版社,参与创办了两家无编制、无级别、不能评定职称的杂志,并乐此不疲,一干就是十年。所幸,我主持的杂志无不风生水起、印数接连翻倍。

卫东,你都四十多岁了,不能再飘着了。柳萌不止一次这样说。是啊,我同时期的编辑大都评上了副编审甚至编审,而我因为所在杂志没有正式编制,职称和级别都无法解决。对这些我并不特别看重,只要有干事的平台。柳萌却一直念念于心。1995年春天,他主持《小说选刊》复刊,立刻找到我,希望我出任副社长。那时,我所主持的刊物正处于低谷,步履维艰,我不忍心丢下眼巴巴看着我的同事,婉言谢绝了柳萌的好意。两年后,这本杂志的印数从三千多册上涨到四万余册,生存环境彻底好转。正值中国作家协会向社会公开招聘高层管理干部,柳萌又联合了程树臻先生推荐我出任《人民文学》副社长。知道我无意参加程序复杂的招聘面试,还说服作协领导单独约我谈话。

忘不了1997年那个夏末的午后,在中国作协的一间小会议室里,陈昌本、郑伯农等作协领导和招聘小组几位成员,简单问了我一些问题,听我谈了一些办刊的想法,形式十分随意。我对这次调动抱着随缘的心态,没有作任何准备,所以也很放松。临了,伯农先生问了一个比较私人化的问题:你现在工资不低,又有专车,为什么想调到作协来?我老老实实回答:年龄大了,想有一个稳定的归宿。谈话结束后,我刚回到家门口,就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开锁进屋拿起听筒,是柳萌:卫东啊,你的事定了,作协决定调你。他的声音像是一串儿欢快、跳跃的音符,掩饰不住由衷的兴奋。我听了却有点儿恍惚,如此重大的一次人生转折,竟这样风轻云淡地完成了。这是我离开体制十年后重新回归,是这次公开招聘中唯一从社会录用的干部,并且从副处破格提拔为副局,到素有“国刊”之誉的《人民文学》任副社长。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心中半是兴奋半是惶恐。想对柳萌说两句感谢的话,又觉得多余。还是柳萌如释重负地说:卫东啊,这回,你的事落停儿了,我的心就踏实了。告诉你,对我的亲弟弟,我都没有这么上过心。

闻听此言,我的心头一热,暗自立誓:此情终生不负。

柳萌不媚上、敢直言,在作协有“大炮”之称。其实,他是一只贝壳,表面坚硬,内在却极温柔;他耳根软、易轻信,别人两句好话,也许就会捧出自己一颗心,那心里埋着一颗善良凝成的珍珠。因为前半生尝尽人间冷暖,所以柳萌很看重友谊,也为此受过伤害,但是那颗珍珠却一直埋藏在心里,从未暗淡过它的光泽。凡是给过他爱和温暖的人,即便是一次善意的搀扶,一句关切的问候,柳萌也会感念于心。有一年,《人民文学》举办“茅台杯”颁奖典礼,结束后,柳萌“顺”走了桌上喝剩的半瓶茅台。他滴酒不沾,从不贪小,我料到这半瓶酒必是拿给司机。果不其然,我送他出来,一见到司机,柳萌立马掏出怀里的酒,喜形于色地说:小宫,我给你“偷”了半瓶茅台,你拿回家去喝。小宫是标准的小鲜肉,颜值很高,做人做事非常善良、真诚、本分。不止一次,柳萌私下和我感叹小宫的种种仁义,那神情异常庄重,像雨后的斜阳,有斑斓的情感在里面闪耀。柳萌仙逝,我看见参加告别仪式的小宫泪水滂沱,悲痛如同沸水顶起的壶盖,按也按不住。那是情之所至,装是装不出来的。

2011年春天,我的母亲不慎摔断股骨头,送到积水潭医院后,却因为床位紧张不能收治。看着年逾八旬的亲娘疼痛难忍,我快急哭了,忙打电话四方求助。柳萌得知消息后比我还着急,搜肠刮肚寻找线索,一会儿一个电话。直到在作家石厉的帮助下,我母亲顺利入院,他才松了一口气。老人手术出院后,柳萌又把家中的一个步行器送给了我。

扶着那个步行器,我母亲的身体逐渐康复。

现在,每每看见她老人家扶着步行器在房间活动,我都会想起柳萌,想起柳萌在母亲治疗和康复期间打来的一个个问候电话:卫东,你老母亲好些了吗?

亲爱的兄长,上天眷顾,我的母亲至今身体尚好。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之悲莫过于此;无论年岁多大,即便双鬓如雪,能叫一声“妈”就是最幸福的事了。令人悲伤的是,您的问询言犹在耳,我与兄长却天人两隔。

悲乎哉?不亦痛矣!

柳萌就是这样一个人,视友谊为人生最珍贵的财富。为朋友的事,他可以掏心掏肺。有一次,我接到柳萌电话,说,卫东,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的冰箱里还给你留了螃蟹呢。我感觉有点儿突兀,柳萌的老家在渤海边上,蟹香时节,我几次和他回家乡“打秋风”,不缺这一口啊。他着急忙慌约我,肯定是有别的事。果然,柳萌主要请的是硕儒兄。起因是,他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大风歌》在央视播出遇阻,作为编剧,硕儒兄的心情沮丧之极。柳萌担心他郁闷成疾,特设家宴以宽其心。极其讨厌烟味儿的柳萌,竟然还特意为硕儒兄备了一盒好烟。那天晚上,柳萌掌勺,我们三个人在客厅把酒小酌,直抒胸臆,直到月影西斜。谈笑间,硕儒兄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与淡定。

柳萌也有“愧对”朋友的时候。

2012年夏日的一天,突然接到柳萌电话,说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意外身故了。噩耗突至,我仿佛被猛击一棍,顿时失语。就在几天前,柳萌还做东,并叮嘱我提前一小时到他家,说这位朋友近来失眠,情绪不好,让我先去开导开导他。我自然遵命而行,劝他凡事想开,如雨果所说,即便命运给你的是一枚酸柠檬,也要把它制成一杯甜果汁。随后的聚餐中,这位朋友逐一向在座的来客敬酒,感谢大家一向对他的关照,还悄悄去结了餐费。我不知道那时他已经患了严重的抑郁症,隔靴搔痒的几句劝慰根本无法解开他的心结。柳萌因此很是自责,几次忧伤地对我说,意外发生的前两天,这位朋友还打电话给自己,说要登门看望。柳萌怕影响他的工作,又担心他过于劳累,就婉拒了。

应该让他来,他肯定不单是为了看我,他是有话想和我说。如果说了,我宽慰宽慰他,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我真后悔!——说这话的时候,柳萌的神色怆然,语调低沉。我感觉,这时他的内心该是一处荒废的厂房,空旷、冷落,自责与悔恨无处安放。我安慰柳萌,抑郁症号称“精神癌症”,现代医疗手段都难以驱散死神的阴影,几句规劝又怎么能够化解?

柳萌听了我的话未置可否,只是一声叹息,放空了眼神。

柳萌兄长,您对待朋友的真情,是高空璀璨的焰火,并没有随着您的离去而凋谢,它与秋风夏雨、星辰大海同在。不是吗?四年来,你走后的每个忌日,都有朋友自发聚在一起怀念您。去年,我约了徐刚、硕儒、喜儒、剑钧等几位朋友,甘肃的作家陈德宏先生闻讯,也真诚赶来参加。诗人华静有心,特意带来了您的遗像和一捧鲜花。我们把遗像摆在主位的花丛中,并在遗像前放了一副碗筷。斟满酒,大家高举过头,然后躬身洒在地上,虔诚地把第一杯酒敬给了天国中的您。说起和您的交往,一把子年纪的几个大老爷们儿声音哽咽,禁不住泪流满面。陌上莺啼细草薰,鱼鳞风皱水成纹。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这是清初名士王士祯的一首悼亡诗,用来形容朋友们对柳萌的思念真是何其贴切!岁岁花开一忆君,诚如斯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只有在那种氛围中,我才真正理解了臧克家的这首诗。在您的心里,友谊是一盏穿云破雾的灯火,真正爱您的朋友,有谁会嗔怪您的偶一疏漏呢!

如今,您与早一步升入天国的朋友相聚,昨日有春雷滚过,想必是你们把酒言欢的碰杯声吧?

3

我眼中的柳萌,善良、真诚,看重朋友情谊,内心细腻而柔软。

原以为,以他这样的性格,对死亡或许比较纠结、比较敏感。是啊,一旦阴阳两界,俗世的一切痕迹都将不复;生命如一缕青烟会消逝得无影无踪,想一想确实落寂。把生死看成冰水转换,抬腿是走路,落脚也是走路,死不过是脱离肉体的躯壳而回归永恒,那是智者的境界,非一般凡夫俗子可以企及。

没想到,天性善良的柳萌就是这样一位智者。

他患癌症前,我们聊天,柳萌N次表达过对死的超然,似乎对死亡并无恐惧。我听了只是暗自一笑,觉得那不过是雾中看花的几句点评,不能细究。这样一个情感细腻、心地善良的人,一旦死之将至,还能如他所言,优雅得如同赴一次约会,坦然得就像逛一次长街吗?

我不知道。

柳萌患癌的消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听了,心像注满了水的棉花,泪流不止。苍天不公!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灾难降临到善良、正直的柳萌头上?他的前半生颠沛流离,历经坎坷,受尽了生活的磨难。伴随改革开放的春风,柳萌的冤案得以彻底平反,被安排到交通部政策研究室,正值壮年,前途无量。可是,他放不下对文学的牵挂,执意回归文学。先是调到作协下属的一家杂志社任杂文组长,那时活跃的杂文名家几乎被他“一网打尽”,全成了他的朋友和作者;后来又协助从维熙先生全面主持作家出版社工作,继续新时期文学的破冰之旅;继而创办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主持《小说选刊》复刊。有两年,作家出版社租的办公场所离我家只一箭之遥,晨跑时,我经常可以看见上班路上的柳萌。老刘,早啊!我会冲他招招手。柳萌则每每对我报之以微笑,脚下却依然大步流星,如同一只陀螺,总是步履匆匆。他是在和生命赛跑,要把荒废的时光追回来。

退休以后,柳萌才得以放缓人生的脚步,开始享受生活的赠予啊!

电话另一端的柳萌觉出了我的忧伤,心态反倒比我平和:卫东,我没事,这种癌发展得非常缓慢,不过是一种慢性病。再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特效药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我明白,柳萌这是在安慰我。他或许不想和我说,他清楚我知道了肯定会伤心;可是,他又不能不和我说,因为我们是兄弟。

放下电话,我在网上搜寻这种癌的成因和防治,又向医生朋友咨询,知道致病原因一是高脂肪饮食,二是身体肥胖。这两条和半生颠沛流离的柳萌沾不上边,他在内蒙古劳改时,常常饥肠辘辘,饿得眼睛都冒绿光。有一次奉命为劳改队采买副食品,归途中不小心把一瓶蜂蜜打碎。柳萌知道闯了祸,恐惧之余,也没忘了把残存的蜂蜜都吃进肚里。他太饿了,饥饿像一只凶猛的怪兽,让人的抵抗力不从心。那么,无疑是另一条致病原因让柳萌中枪:长期夫妻分离。明了了这一点,悲痛再一次如洪水泛滥,将我淹没。柳萌对妻子的忠贞,像高山上一尘不染的雪莲花,纯洁无瑕。记得有一次,我们餐后说去洗个脚放松放松,柳萌听了竟大惊失色,表示决不去洗头房一类场所。听我们一再说明“良子”是正规的足疗店,不提供任何形式的色情服务,才有点不情愿地去了。

柳萌真的不合时宜。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滚滚红尘中,他是一位身披传统美德大氅的圣人。也许有人会笑话他迂腐、古板,但这都影响不了他对那一份患难真情的守护。即便因此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再见柳萌,他一切如常,依然旷达、平和,依然温暖如春、真情似火。

是他不痛苦吗?不是。他不能长坐,为作家剑钧写的序言就几乎是站着完成的,因为坐长了会有鲜血流出,苦不堪言。这中间,柳萌还经历了一次意外的“情感伤害”,痛感友谊就像冰挂,平时看上去晶莹剔透,美得像白莲、像百合、像玉兰,可是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一地。

我发微信给他:冰挂本来就不是真的花。幻觉破灭,返璞归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我还是不放心,因为嘴上说不在乎的柳萌,内心其实很痛苦,和我通电话说起此事,一度声音哽咽。是啊,柳萌的生命是一条河,友谊就是河上的帆,相依相偎、相得益彰;帆一旦猝然而降,他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我打电话叮嘱刘杉,让他关注父亲的情绪变化,问他父亲深夜是否安睡?刘杉告诉我,昨天半夜走进父亲卧室,老人鼾声如常。闻之,我心始安,看来他已释然。

柳萌与癌症顽强抗争了五年,进入2017年以后病情迅速恶化。

他以前也住过院,但时间都不久。这回柳萌刚出院又重新入院,我觉出事情不妙。春节前我在三亚小住,曾打电话动员柳萌到三亚过冬。那时他状态尚可,听我介绍了三亚种种好处后,动心了。我已在小区帮他预订了房子,计划就在当年十月成行,我多么希望和柳萌一起,在和煦的海风中漫步在三亚的沙滩上。

天不佑人!我的这个愿望落空了。

五月份一次朋友小聚后,我们相约去医院看望柳萌。一进病房,我的眼眶一热,情不自禁问守候在一旁的诗人青禾:怎么回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柳萌蜷缩在病床上,上身赤裸、插着管子,背向上拱起,像一座小山;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已经脱形。白框眼镜丢在床头柜上,看我们的眼神迷离、疲惫、散淡而又凄楚。柳萌是一个精致的人,印象中,他的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衣着也永远干净、合体,可恶的病魔,你何以嚣张至此?

柳萌抬起头,费力叫出我们的名字,声音微弱,拖着尾音,像是寒夜中渐行渐远的洞箫。前几天我从三亚回来,和甘铁生兄一起到医院看望过他。去之前,我打电话问柳萌想吃些什么,他让我买点儿芒果和草莓,怕我多花钱,特别嘱咐买小的。我买了最好的芒果和草莓赶到医院,铁生兄已经带了鲜榨的果蔬汁在病房等候。306医院离铁生家不远,铁生和妻子马玲经常会送去鲜榨的果蔬汁。那天柳萌的精神不错,说起计划中的三亚之行还充满期待。我说下次来请他吃饭。他没有推辞,还说楼下有个烤鸭店,味道好,环境也不错。

几天不见,柳萌的状态让我痛彻心扉。生命如此脆弱,我内心一片迷茫。

临别时,我握住他的手。那双手青筋裸露,手指弯曲,握得让人心碎。我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说:老刘,您好好休养,过两天我再来看您。我们可是说好了,今年还要一起去三亚呢,房子我都订好了!

柳萌点点头,无力地挥挥手,让我们离开。每次探视,他都会催我们走,他是怕耽误大家的时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关心着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却从不愿给朋友增添半点麻烦。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柳萌已然暗淡的双眸中,有两点泪光在闪,稍纵即逝,像夜空陨落的星。

三天后,柳萌先生辞世。

第一时间获知消息,我心一颤,如同被风雪覆盖的旷野,寒冷而凄凉。昨夜梦中,有一只青鸟从窗前掠过,扶摇直上,西飞而去。想来,是柳萌先生告诉我他已魂归仙山了吧?从此,再不会隔些日子就有人打来电话,挑着高音儿说:卫东,明天晚上来我这儿吃饭啊!或者没有什么事,只是随便闲扯两句,叮嘱我不要过于劳累,注意身体而已。在乎一个人,其实就是隔一段时间听一听那熟悉的声音。拨通的哪里是电话,分明是心中那根思念的弦。

如今,那根弦永远不会拨响了,尽管我一直保留着那个熟悉的号码。

柳萌兄长,相交四十年,您从未食过言;这次,是您没有信守承诺。

——可是唯独这一次,您听好了:我不原谅。对,不、原、谅!

杜卫东,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第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人民文学》杂志社副社长、《小说选刊》杂志社主编、鲁迅文学奖终评委、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近500万字,出版各种文集40余部。《杜卫东自选集》4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近年有长篇小说《江河水》(与人合作)、《山河无恙》分别由东方出版社和新星出版社出版。多篇作品和词条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杂文卷》《中国新文学大系•微型小说卷》《中国杂文鉴赏辞典》以及各种散文年选等权威选本,获奖多次。散文集《岁月深处》由美国全球按需出版集团译成英文在全球发行。散文《明天不封阳台》被收入苏教版初二语文课本和香港高中语文教材套。编剧的作品有:单本剧《新来的钟点工》、十二集电视连续剧《洋行里的中国小姐》、44集电视连续剧《江河水》,分别由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和江苏卫视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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