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长征
母亲熊芝兰1916年阴历八月十五生于四川通江盐井乡大梁城。通江自1932年起,便是川陕苏区军事、政治指挥中心,是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的大本营。1933年春,母亲和舅舅熊天平(后改名程平),离开家,一同投奔了红军。母亲先进妇女独立营,后进入红四方面军总医院,舅舅进入三十一军警卫队。1935年3月,红四方面军离开川陕根据地开始长征,母亲和舅舅随队伍出发。
长征途中,迎击敌人围剿,三次爬雪山过草地,吃草根嚼树皮,左冲右突,辗转奔波,各种苦难母亲都曾经历。1936年10月,红军三大主力军在甘肃会宁胜利会师后,蒋介石加紧调集部队,向会宁、将台堡地区集中,红军三大主力陷入敌重兵夹击中。红四方面军两万余人组成西路军,进入甘肃河西走廊,西路军后来失败。1937年2月,主力红军组成“援西军”,母亲所在的卫生队被编入“援西军”中,但因西路军几乎全军覆没,“援西军”到达甘肃宁夏交界一带停止西进,就地派人四处收容西路军失散人员。此时,20岁的母亲竟然感染上天花,被安顿在甘肃西峰一户老乡家中治病。天花是死亡率很高的一种烈性传染病,所幸,母亲得的是“小天花”,病势没有那么凶猛,二十多天后病愈,没有丢了性命,脸上也没有落下被人叫作“麻子”的疤痕。不幸的是,她病愈起身,大部队已不知去向。她奉命收容失散红军战士,自己却成了失散人员。更不幸的是,当她四处寻找大部队时,偏偏走错了方向,部队去了陕甘宁苏区,是向北走,她不知道,一直向南寻找。从西峰经过陕西的长武、旬邑、淳化,沿途讨吃要喝,一直到泾阳。
在泾阳一个叫作南横流的村子,她的命运出现了拐点。这是紧靠泾惠渠南干渠的一个村庄。她在一个姓刘的人家歇脚,本来只是路过借宿,但刘家人见她形只影单,硬是留她住了下来,这一住就住了三天。第一天,在吃过刘家人端上的面条之后,对方问她的年龄,问她的老家,问她在部队的经历。她急切地打听部队的去向,刘家人回答说半年前见有红军部队从永乐店路过,后来再没有见过。她判断这不是她所在的部队,也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情急心乱,央告刘家人替她打听红军的去向。刘家人答应了她。第二天,刘家外出打听的人回来告诉她,没有人知道红军去了哪里。她要出去自己寻找,刘家人说:你人生地不熟,连东西南北都摸不清,怎么寻找?劝她住下,容他们慢慢打听。刘家人待她很好,见她身子虚,给她熬米汤(小米粥),米汤泡锅盔,劝她先吃好喝好安心将息。她哪里能安心?她的目标是找到部队,那里有她熟悉的战友,有她的格外牵挂的弟弟,脱离部队,远离家乡,她感到巨大的孤独和不安。找到部队,等于找到了家。第三天她就要重新上路,但刘家人却在此际给她带来一个消息:为了打日本,共产党和国民党合作了,红军部队解散了,都归国民党指挥了,天底下再也没有红军了。她不相信,但刘家人说得很肯定,不像一个普通农家人能撒出的谎。在部队的最后日子,她也曾听到国共要合作的传言,现在,她被这个消息击蒙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投向何处。
她不知道的还有,关于她的去向,刘家人心中已有自己的算盘。这刘家的大媳妇娘家有三个弟弟,都没有成家。大媳妇见这个被抛在半路上的年轻女红军模样俊俏,孑然一身,孤单无靠,就有意留下她,想许配给她的兄弟。大媳妇怕贸然说出遭到拒绝,先好吃好喝招待她。也许是天助,刘家人打听到国共合作、红军被改编的消息,心里顿时有了底气。第四天早起,母亲被刘家大媳妇带回她的娘家——十里路外的三渠口手巾白村。当母亲在白家堂屋的圈椅里坐下,听大媳妇表明意思后,母亲哭了。她执意要走。可是白家人问她:你要走,走哪里?母亲不知道,回答不上。白家人说:你先住下,慢慢想,想通了说一声,想不通再走不迟。母亲又在白家住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她见到了刘家大媳妇的三个弟弟。人都是实诚本分人,不多言不多语,在地里干活回来蹲在地上围着一盆水洗脸擦汗,然后,一人端一碗饭找个角落呼噜呼噜刨进肚去。在她面前,弟兄三个规规矩矩,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都很少拿眼看她。
这个家庭礼数很严,每天早晨起来,弟兄三个都要先去父母房间请安,晚上临睡前又要请示父母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回答说没有事情,方可回屋歇息。他们的父亲也是个木讷老实人,家里主事的是他们的母亲,老太太很精干,家里做饭、养猪、喂鸡、扫庭抱帚一应事务打理得妥妥帖帖。母亲闲住无事,有时想插手帮老太太做事,老太太不答应,让她只管歇着。在白家住的三天里,母亲成为重点照顾的对象,参加部队以来,无数艰难困苦让她身心俱疲,她从未如此闲适,从未体验过如此轻松平顺的日子。在不眠的夜里,当她躺在白家的土炕上对未来做出选择时,她早先的坚持松动了。既然寻找部队无望,进入白家留在关中富庶的平原上,也未尝不可。她对白家人点了头。白家本想让她和老大成亲,但在弟兄三人中,她看中了老三。老三比她小两岁,但身强体壮,胳膊上的疙瘩肉像秤砣,还念过书,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白家老太太开始犹豫,说:大麦没熟小麦熟,这咋成?但后来经过一家人商量,同意了母亲的选择。于是白家老三,这个叫作白金发的男人,便成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