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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房哥

2023-03-23抒情散文安保和
房哥走了,他活了83岁。

1974年,房哥35岁,我18岁。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后,从西安去蒲城县党睦公社沙坡头大队沙西小队下乡当知青,住在了他们家里,与他们这一大家人一起生活了三年……

房哥走了,他活了83岁。

1974年,房哥35岁,我18岁。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后,从西安去蒲城县党睦公社沙坡头大队沙西小队下乡当知青,住在了他们家里,与他们这一大家人一起生活了三年……

房哥这一大家人祖孙三代生活在一起。我走进这个大家庭,是在1974年6月的一天中午,我从收麦子的地里刚回来,正发愁午饭怎么解决时,房哥的妈妈从村西头踮着小脚走进了我的房间。她老人家一进门就对我说:“ 娃呀,你一个人到了这村上,又要下地干活,又要做饭,这麦月天(收麦子的季节)忙成这个样子,你可咋吃到嘴里呀?”她没等我回话,紧跟着又说:“我看你就到我屋里去吃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起码过了这麦月天,忙罢了(过了收麦子的时间)再说你自己过活的事!”还是没等我说啥,她拉起我的手,就让我跟着她走进了村西头她家的院子里。

房哥那天不在家,与我一起吃饭的只有房哥的伯(陕西蒲城农村对爸爸的一种称呼)、房哥的妻子和房哥的妹妹,还有房哥的两个女儿。过了一天我才搞明白,这是一个祖孙三代的大家庭。房哥的伯和妈是祖辈,他们膝下有一子五女。房哥是老大,他们夫妻生了两子两女。房哥的5个妹妹有三个已经出嫁,还有两个妹妹虽然还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但这个院子里的生活是以房哥这一代人为中心的。

房哥是长子,又是唯一的儿子,这一大院祖辈留下的宅院,房哥也没有很上心。他初中毕业时,正是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刚刚完成的年代,祖辈留下来的土地、牛和其他所有的生产工具都归了集体,相应的也有了人民公社、大队、小队的集体体制。在这种体制下,房哥这个有点文化的农民小伙子,成了个热心于集体管理的人,先是小队的会计,不久就当上沙坡头大队的会计。

沙坡头大队有12个小队,也就是过去的12个自然村。大队的领导有书记、队长、副队长,下来就是会计了。说是会计,实际做账、管账的事很少,整天忙的事,都是大队的管理工作。

大队的管理工作还是蛮多的。把从公社领回来的生产任务分解到各小队,督促落实各小队完成国家的公、购粮任务是主线。这方面的测产、统计、总结等各类事情很多。另外,还有各小队队长选举,班子调整,班子考核以及那些一茬接一茬的教育农民、管理农民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除此之外,大队的小学、卫生站、机站、合作社小卖部、果园都是大队要管的事情。

房哥虽然不是大队的书记和队长,但对这些事情很热心。每天一大早就骑上自行车出去了,直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回来。整个沙坡头大队的乡亲们没有不认识他的。比他辈分大的人叫他“房”,与他同辈的人,不管年龄大小都亲切地叫他“房哥”。我比他小17岁,又在他家里生活,当然他就是我的房哥了。

我到这个家里住了半年以后,就再不是这个家里的外人了。房哥成天在外边跑公事,家里成年男人们该干的担水、起猪圈,给自留地拉粪的出力活,我都帮着干。做饭、洗衣的事,当然不用我操心了,连晚上睡觉,我都是和房哥的伯,还有房哥的儿子同睡在一个炕上。这一大家人把我当成了自家人,我也把他们当作我的亲人。日日夜夜,每天在一起,房哥在给我提到他的伯和妈的时候,不再说“我伯、我妈……”而是说“伯、妈……”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我就把房哥的伯、妈也称为“伯、妈”了。从此,我就有了我的干伯和干妈。

房哥有了我这个正当年的兄弟分担家里的体力活,就更加每天不着家了。偶尔哪一天突然回来,也都是带上公社的干部和大队的干部一起到家里来喝茶、吃饭。干妈在这样的时候,总是会把房哥带回来的客人招呼得妥妥帖帖,但背过这些客人,又会笑着给我说:“你看你哥,整天不管家里的事,还把这个家当成大队的接待站了!”

房哥不但把这个家当大队的接待站,还时不时会在大队的小学老师灶上缺面的时候,回到家,不管干妈怎么说,从面瓮里挖上一斗面,提着就送到了小学的灶上。干妈虽然嘴里说着:“家里磨面,不见你的人,回来挖面你倒利落!”但她在说这话时,脸上是面带笑容的。

房哥对干妈的嗔怪,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心里有数,家里家外的事情,他总是先考虑把家外的事情办好。

房哥一门心思干大队的公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缘好得不得了,能给家里和村里人办的好事,他也很热心去办。1975年,县里和公社派驻到大队的工作组把村上一个有点自己想法,又爱说几句牢骚话的年轻人叫走去谈话,而且还不让回家。这个年轻人的妻子来找房哥,房哥二话没说,立刻就去找他熟悉的工作组负责人说情,很快就把这个年轻人保了回来。大队成立了一个建筑工程队,他就安排他三妹和村里几个有手艺的人一起到建筑队去干活。大队有了拖拉机站,他就安排村上的一个年轻人去机站当了驾驶员。他对我的事情,那就更上心了。1976年底,在我们这一批知青的招工开始后,他就从公社那里给我争取来了一个西安的名额。这样我就第一批从农村招到了西安的单位,当上了工人。

1977年初,当我要回城时,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干妈也在我上路的前一天晚上给我说:“ 我这辈子只生了你房哥这一个儿子,几十年了,我心短啊,有些担心这个家撑不起来。你虽然是个城里娃,但我就觉得你是个好娃。家里有了你的这几年,我心里踏实多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老人家,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会让您永远踏实的!”

我1977年年初回城当了爬电杆的架线工人。在这一年的年末,高考恢复了。我连考三年,在1979年考入了西北政法学院。毕业后分到省委干了10年,1993年以后又到了投资公司,后来一步步又在信托公司和西部证券担任高管,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一个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在这期间,房哥一家人在包产到户后的日子过得不错。房哥也在1982年有了他的第一个孙子康康。这十几年,我回到房哥家五六次,房哥到西安来办事,也总会先找到我,但不论是房哥,还是我干伯、干妈,从来没有让我办过任何麻烦事。到家里来看我,也从不在我家里住。他们觉着我离开他们后干成了挺大的事,还是很荣光的。

1994、1997年,干妈、干伯相继都去世了,这一家人当中,我最牵挂的就是房哥了。农村改革后的前些年,房哥在村上还是管事儿的村干部。1990年以后,随着他年龄的增大,不再管那么多事了。但没想到的是,麻烦事却惹到了他身上。1995年7月的一天,房哥到西安来找我说:“我遇上官司了。我当会计时做的一笔账引起了纠纷,涉及三四万块钱。我的这个账表面上有点不太清楚,但真实情况是我绝对没有拿走这些钱。为这事,人家把我告到了县法院。县法院竟然判我输了这官司,你看看咋办?”我心想,账的问题,可以再论证,但房哥是个厚道的好人,当年为村上做了那么多好事,绝对不会去干这种肮脏的事。我说:“房哥,你别急!论法律,你不服县法院的一审判决,可以上诉到渭南中院进行二审。我出钱帮你请最得力的律师,尽可能还你一个清白!”

两个月以后,房哥上诉到渭南中院的这个官司赢了。房哥高兴地来找我说:“你帮我找的这个律师太行了,我可咋感谢你啊!”我说:“感谢啥呢,钱不钱的,没那么重要,关键是不能坏了咱屋里几辈子积下的德性!”

房哥家几辈子积下的德行,虽然让房哥和他的子孙们在农村改革后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但只要碰上个急需用钱的事,还是挪腾不开。1997年5月的一天,房哥又到西安来找我,午饭后,我就看出他不同往常,好像有点心里话没说出来。我说:“房哥,你有啥事儿尽管说。”他这才说:“家里有点用钱的事,实在拿不出来了,你能不能给我借上六七千块钱?”我说:“这不是个啥大不了的事,你就别说借了,我直接给你拿7000块钱,你去用就行了!”房哥说:“那我一定要给你还!”

别说是房哥只张口了六七千块钱的事,就是再大点的事,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觉得我都应该去做。2005年,房哥的孙子康康大学毕业了。我也帮他找到了合适的工作。这孩子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难题,甚至惹上了几十万块钱的账务麻烦,我都尽可能地去帮他解决了。房哥对这一切也都记在心里。

我2016年退休后,有了很多空闲时间。我在每年的春节前后都要去村里看房哥。他的日子过得不错,心情也很好,特别是对国家免交农业税的政策,也就是不用农民再交公、购粮的政策,不止一次地给我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太好了,而且还给种粮补贴。我们手上虽然没有多少钱,但娃们的庄子(陕西关中农民对自家院子的说法)都有了,他们的日子都过得不错。我们老两口没有啥收入,也没有太多用钱的地方。我借你的那些钱等我攒下了,还是要还你的!”

房哥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帮他的那一点事,他永远都记着。2021年6月23日上午9点半,康康突然打来电话说:“我爷前几天因气上不来住进了县医院,住了没两天就说医院花钱太多,也治不了病,闹着要回来。回到家里两天了,病越来越重。今天早晨上气不接下气的,已经有点昏迷了。医生说可能这几天就要过世了。”我心抽了一下,紧跟着开车往蒲城赶去。中午12:30进到屋里,看到房哥躺在床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处在半昏迷状态了。康康摇醒他,并趴在他耳朵上说:“你看谁来看你了?”只见他使劲睁开了眼睛,盯着我,以几乎听不清的模糊声音发出了:“保和……”我看着他那微弱无神的眼光,拉起他已经有些冰凉的手说:“房哥,你好好休息!不要再多说话了!”但房哥紧跟着还是给康康交代说:“中午吃饭要给保和倒上酒,让民娃(房哥的大儿子)陪着多敬几杯……”

这句话就是房哥这一辈子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两个小时以后,康康给我说:“我爷走了,最后再没有留下什么更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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