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数
从文学的角度看,每一个数学家都有他命定的数。欧几里得的千古之名在于几何。祖冲之的百代流芳在于圆周率。牛顿倘若不精通数学,即使被下落的苹果砸昏了头,也不……
万物皆数。
从文学的角度看,每一个数学家都有他命定的数。欧几里得的千古之名在于几何。祖冲之的百代流芳在于圆周率。牛顿倘若不精通数学,即使被下落的苹果砸昏了头,也不会悟出万有引力。同理,高斯如果不是发明了高斯算法和高斯函数,焉能被誉为“数学王子”。今人想到希尔伯特,想得最多的,无疑是他的23个“希尔伯特问题”,以及数学般明晰的自信:“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书痴陈景润之所以成为家喻户晓的偶像,全在徐迟先生登高一呼的《哥德巴赫猜想》。
周从尧是为数学而生,这是天赋,是上苍的私相授受。
上苍不仅给了他天赋,还给了他相应生长的土壤。那是一个小地方,江苏省阜宁县东沟,名不见经传。
周从尧进的是东沟中学,学校小,资源差,但他碰上了潘秉杰,例外的奇才——放牛娃出身,小学没毕业,自学,一路从初一代课老师做到高三数学教员、东中的教导主任。
在潘老师的调教下,周从尧初中就崭露锋芒。1962年,北京举行数学大赛。参加者,限定为高二高三学生。最后一场决赛,是好中选好,优中选优。难度系数因此也特别大,华罗庚(竞赛委员会主任)预言:“谁能考进60分,就有希望夺得冠军。”
北京市第六十五中学高三学生唐守文,一举蟾宫折桂:考出了86分!华罗庚喜出望外,特意在家里宴请小唐,以示嘉奖。
华罗庚不知道,远在千里外的东沟中学,初三学生周从尧做此套试题,也能有60多分!
高中,整体起飞。当地土话讲:“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反之亦然:“学生强强一个,老师强强一班。”周从尧是六五届,他考进了清华,是七人之一。但是,进数学系,而且执着终生,步步踩在命定的数上,则是唯一。
天才碰上了“文革”,这是“无理数”。大学毕业分配到湖南西洞庭湖农场,人们领略了他的数,体力加毅力的数:吃饭,最多能吃十七个馒头;挑担,能挑三百六十斤;插秧,有同学戏称其为“插秧机”。
得其所哉!是在农场再分配之后,周从尧进入了湖南计算技术研究所。倘若把周从尧比作冰山,世人只晓得他露出海面的部分:获奖专业户。国家级的,有全国科学大会奖、国家科技进步奖;省部级的,六项,具体名称略;市级以下的,举不胜举。
世人不晓得的,自然是海面下的部分:理论数学研究。这是他的挚爱。那些年,他在纠缠华林猜想。
这是18世纪的老问题,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级的了。我国参与这一问题研究的,前有华罗庚,后有陈景润,都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1982年,周从尧在陈景润的基础上又有突破。但在公布时间上,比印度学者晚了一步——科学研究没有亚军可言,他只有继续潜回水底。
那年月,我和周从尧俱分配在长沙,是以知之甚详。尔后,我回到北京。再尔后,是21世纪初了,周从尧退休,也搬来京城长住。我俩谈得最多的,是文学。维尔斯特拉斯说,一个没有几分诗人气的数学家,永远成不了完全的数学家,信然。当然也常常谈到数学,对我而言,是补课,是扩展,活用维尔斯特拉斯的话,则可写成:一个胸中无“数”的作家,也永远成不了完美意义上的作家。
光阴荏苒,我俩俱进入了暮年。听他说仍在与数学拔河,权当是惯性作用吧,我以为,就像我,尽管记忆衰退,文思枯竭,每天依旧写写画画,自得其乐。
直到有一天,那是2019年6月,周从尧告诉我,他在《中国科技论文在线》发表了一篇论文,关于同余数的,获得同行很高的评价。我问怎么个高法,他给我看原文:“作者首次发现并用初等方法证明了当今最实用的同余判否定理,而不用BSD猜想。证明过程新颖别致,在理论上具有很大的创新……是一篇不错的数论理论研究方面创新性科研论文。”这使我吃惊。
哈代说过,数学是年轻人的游戏,他说这话时已垂垂老矣,正在撰写不无伤感的回忆。也许有例外(那是上苍的特权),但大体不会错,所以菲尔兹奖有一项硬性规定:得主年龄不得超过40岁。
周从尧此时,已经年过古稀。
记起一个镜头:数学之外,周从尧喜欢绘画,继承的是他祖父的基因。也喜欢散步,出于健康的本能。他住在二环内,常常沿着大街小巷,边走边思考。某日,我乘车经过安定门,瞧见他在人行道上挺胸昂首、大步流星。其时,我盯着他的白发,那真是白,雪一般的白!而后,又盯着他快速远去的背影,那真是快,风一般的快!这不是绘画,不是摄影,而是——数学,是纯粹而明净的数学。
随后,好消息不断传来,他连续抛出了五篇论文。最后一篇,也就是第六篇,发表在2021年3月,题目是《费玛-管训贵同余数判别定理的重大改进及十个新算法》。他的六篇论文,包括了二十五个以上的定理、一个判别准则、一个新函数、两个公设、十个新算法。可以说,在这个方向上,他已攀登到了相对的高峰。他虽然一次找到十个新的算法,解决了众多类型的同余数计算;但是他也发现,更多的难解之题接踵而来,这个王国,好像是一个宇宙,无边无际。同行——自然也都遇到了新的烦恼——不知究竟要如何表达才好。
等待,唯有等待权威的裁判。周从尧没有空等,他抓紧写了一本小册子《千年难题同余数的前世今生》,意在科普。
我忽然想到了俄罗斯数学家佩雷尔曼。这是个奇才,他破解了一个千古难题庞加莱猜想,并因此获得了菲尔兹奖。更奇的是,此公拒领百万美元的奖金,宁愿身居陋室,过着颜回式的日子,潜心于数学。有人说他傲慢。有人说他矫情。有人说他缺心眼。一家报社的记者前往采访,他闭门不见。记者只好在门外发问:“您为什么放弃巨额奖金?”此公透过门缝,悠悠抛出一句:“我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这故事是周从尧告诉我的。他当然不是佩雷尔曼。或者说,他还没有到达佩雷尔曼的“化境”。那么,他正处于人生的哪一个维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