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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文学港》2021年第6期|俞赞江:副食店惊魂

2023-03-23抒情散文俞赞江
我每回去小镇,总不忘拐到那条老街上,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老街短而逼仄,不适合城里人的大步流星,我慢慢地走,依次打量着每间门面,寻找着五十年前住在里边的人家,咀嚼着那些刻……

我每回去小镇,总不忘拐到那条老街上,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老街短而逼仄,不适合城里人的大步流星,我慢慢地走,依次打量着每间门面,寻找着五十年前住在里边的人家,咀嚼着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

那些熟稔的老街人家,其实早湮没于时光深处,眼前物是人非,街两面的主人在不断地变换,老街在不停地吐故纳新,犹如旧瓶灌新酒。诸多陌生人家在晃动,他们的面孔跟这条老街是那么不匹配,他们压根不知道这条老街的过往历史,就像是一株株外来植物被人为移栽到这片生疏的土地上,然后寄居在这个缺乏亲情和记忆的新颖年代。沿着这条古旧的路径,依照不变的格局与走向,我可以轻易地走入老街的梦境,在梦的烟岚里飘荡和起伏。

在老街中段两间旧式矮平房门口,有一次,我意外认出了当年的搬运社工人徐大妈,96岁了,身体硬朗得让你无法猜出她的年龄,也许是年轻时练就了强健的体魄——像男人一样肩挑背扛各种货物。她应该是这条老街最古老的人物,就像她家门口种植的那棵活化石——银杏树一样长寿。

就在徐大妈家对面,与陈家弄堂一墙之隔的地盘,曾是四间门面的镇上副食店,现在却被四户人家瓜分了,昔日一排灰旧的商店门板被现代钢窗和防盗门完全取代,上世纪70年代小镇副食店丰盛的空间被彻底肢解了,连同副食店背后那座隐秘的大仓库。

那时,副食店柜台内终日站着憨厚朴实的老吴叔,他皮肤白皙、剃着平头、面容慈祥的模样,令镇上的孩子们过目不忘。当然店里还有几位店员,我一概记不清了,也许大伙对老吴叔印象太深刻,以致于把其他人都给过滤掉了。在物质贫乏年代,老吴叔掌控着孩子们最喜欢的糖果糕饼,他身上浸染了副食店的各种香味,对又饥又馋的孩子们是种莫大的诱惑,他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今天的圣诞老人(那时白胡子爷爷还没抵达中国)。

副食店的柜台与我们的肩膀一样高,我们去买零食时,总爱把下巴支在柜台的边沿上,目不转睛地盯住某样喜爱的食品。柜台上排列着一只只方形的玻璃罐,里面装满深绿的苔藓饼、金黄的油赞子、黑色的橄榄果、椭圆的糖酥饼、喷香的油果、白色的香糕、可爱的动物饼干、漂亮的奶油糖、白纸裹的豆酥糖……全都是那个年代小吃货们的最爱,副食店还售卖散装豆瓣酱、余姚榨菜、萧山萝卜干、什锦菜、桂皮茴香、油盐酱醋糖等。

来副食店的孩子们心情都是亢奋的,他们踮起脚尖,把手里攥着的几枚硬币交给老吴叔,老吴叔用夹子从罐里熟练地夹出食品,装到牛皮纸袋里,再小心地递到孩子们手里,老吴叔乐呵呵的表情会让孩子们的内心雀跃不已。

副食店的生意总是那么红火,每天都是门庭若市,连乡下的农民们都特意来光顾。迎着孩子们惊奇的目光,老吴叔骄傲地将一箱箱、一包包新鲜吃货从店后的仓库里搬出来,拆封,倒出,均匀地摆上货架,保持琳琅满目。这仓库究竟有多大?这里面究竟有多好玩?这堆放的食品会多得眼花缭乱吗?仅隔着一层厚厚的货架,这店后面的世界显得那么神秘,让我们充满好奇,也让我们想入非非。而老吴叔就像是一位魔术师,只许他自个儿在前台独立表演,不许观众闯入后台,不许观众偷窥谜底。

副食店后面的世界,真让我魂牵梦萦。

我向四十多岁的徐大妈打听,因为她无数次进入过副食店仓库,她是镇上搬运社的壮劳力,经常与伙计们一起,把一箱箱货物从三轮卡车上卸下来,再哼哧哼哧扛进去,分门别类码放好。但徐大妈对此事讳莫如深,不肯告诉任何人,似乎与老吴叔串通一气了。我隔着陈家弄堂的墙壁,砰砰砰地敲打着仓库那边的墙垣,除了听到像遥远的地底下传来的震荡声外,没有其他任何反响。我又绕到仓库后门,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动库门,库门纹丝不动,里面早被门闩紧紧顶住。

失望之情郁积在心头,让我每天郁郁寡欢,始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满足我的美好夙愿。

当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副食店仓库时,我那欲望的潮水已经慢慢退却。我好像是从某个梦里游荡进去的,但又分明记得不是梦,我是随邻家大哥大姐们溜进去的,是去打乒乓球,因为仓库角落有张乒乓台。我不清楚他们是通过什么关系,进入这神秘之地的。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老吴叔他们早早打烊回家,仓库异常空旷,除了那团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乒乓台,四周黑魆魆的,我根本没看到满屋子光芒四射的糖果糕饼。幼小的我是去看哥姐们打乒乓的,纯粹是瞎凑热闹,仓库的现实环境让我有点胆怯,怕随时会被身边深不可测的黑暗吞噬。

乒乓球击打桌面的声音,在孤寂的仓库里许久回荡着,哥姐们专注于激烈有趣的博弈中,他们早已忘记了时间的概念。我瑟缩着身子,丝毫不离乒乓台半步。

突然,十几米开外的一架木梯上的电灯亮了,昏黄的光圈立马投射到楼梯口的石板地上。接着,传来人的脚步声,从楼上开始,啪嗒、啪嗒……一级一级踩下来,缓慢而富有节奏。我的小心脏开始收紧,没料想这里竟然住着人。由于楼梯的走向与我们呈侧面,我只能看到大半个朦胧的背影,渐渐看清了,走下来的是一个阴森森的长发女人。当她踩完最后一级楼梯,触碰到地面的刹那间,猛然回过头来,射出鬼魅般的眼光。幽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孔,也辨不清她的年纪,但可以断定这女人的年纪不轻了。女人朝我们死死盯了几秒钟,又转过身子,抬起膝盖,一步一步跨上楼梯去,速度跟下来时一样慢。

女人回到楼上后,又有一个人下来,这回是个僵硬的男人,啪嗒、啪嗒……一级一级踩下来,脚步依然缓慢而富有节奏。当他踩完最后一级楼梯,接触到地面时,也迅猛地回过头,同样射出鬼魅般的眼神。这个男人的模样仍然看不清,但年龄明显要比女人小,我很有把握地作出判断。

男人回头又一步一步跨上楼去,女人又重新一步一步踩下楼来。这女人和男人互相交替上下着楼梯,机械地复制着每个相同的动作。

看来他们事先已经过谋划,打算轮流监视我们,他们会长着一副狰狞的面目吗?可千万别走过来呀!我一边在心里猜度,一边在暗暗祈祷,一边又留意着哥姐们打球的神态。奇怪的是,哥姐们对眼前的现象视若无睹,他们似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剩下我一个人在关注着眼前这看似危险的情景。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上下楼梯?他们会偷吃店里的东西么?我满脑子狐疑,注意力早不在乒乓球上面。那个晚上,我第一次遭遇到成人世界带来的困惑,原来我心仪的副食店仓库,竟住着一对模样惊悚怪异的男女。

哥姐们继续在乒乓台两侧展开厮杀,我继续窥视着楼梯上的男女。我感觉我也在跟那对男女厮杀,彼此用敌对犀利的眼神在隔空厮杀,只是谁都无法战胜谁。不可理喻的是,这男女竟然不知道疲倦,连歇会儿都不敢,生怕一有空隙,就会让我们乘虚而入,卷走仓库里的一切,尽管仓库四壁空空如也。我想,老吴叔他们不会把糖果糕饼放这里的,旁边一定还有别的仓库。副食店不会这么傻,把如此贵重的东西拱手让给这对可怕的男女,我随即排除了他们是仓库管理员的想法。

我准备把这个答案抛给哥姐们,却又打消了念头,此刻他们打球正酣,无论如何不会告诉我的,相信以后也不会,他们觉得有的事永远不能让小孩子知道,大人与小孩的世界总是隔着这么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我就大胆推断这是一对处于软禁中的夫妻,遭遇了政治迫害,被迫在此反思和交代问题,许多日子过去了,造反派组织一无所获,却把人家整出了毛病,导致精神逐渐失常。每当夜晚,遇见外界来人,他们便条件反射般不停地上下着楼梯,以此怪异的行为抵挡来自外部世界的恐惧。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患难中的男女,为了战胜厄运,寻找生存之路,在极度困苦的环境里,发明了这种排纾愁闷和痛苦的游戏,类似《红岩》中的地下党员华子良,在监狱中装疯卖傻,迷惑敌人。

这个推断,瞬间让我产生恻隐之心,对他们的憎恶之情荡然无存。我宁愿相信答案是后一种情况,至少在政治高压年代还孕育着希望,潜藏着生机,只要留住一颗不羁的灵魂和高贵的生命。

那天晚上我们几时回到家,已记不清了,反正我们离开前,这对男女一直在上下着楼梯,他们也许不想让我们看到抢先停下来的情形,他们一定要坚持到我们走后,然后畅快地成为精神上的胜利者。很明显,这男女俩的行为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第二天早上,老街上的副食店照例开门,老吴叔照例满面春风,边卸着店里的一块块门板,边与对面的徐大妈唠嗑。阳光正透过对面徐家银杏树叶的缝隙,在副食店门口筛下斑驳的光影。顾客们络绎不绝跨进店里,老吴叔忙不迭地与他们打着招呼。副食店开始迎接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

那晚以后,在很长时间里,我又进了仓库两次,仍是看哥姐们打乒乓,仍是遇见这对男女一成不变地上下着楼梯……我有点见怪不怪了,内心逐渐适应,继而开始麻木。

那年头,副食店仓库夜晚的事情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仓库的昼夜是泾渭分明,副食店前后是天壤之别,风光八面的老街里该藏匿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老吴叔知道,徐大妈知道,我养娘知道,镇上的许多大人都知道,唯有我懵懂无知。

大约半年后,养娘告诉我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有个姓王的女人不久前在副食店仓库悬梁自尽了,据说是被冤屈而走上绝路的。养娘的口气很淡定,听起来像是遥远的异乡发生的事,根本与我们无关,我知道她对我的良苦用心。还好,我们已许久没进去打乒乓了,不敢断定死的是哪位女人,也不清楚里面究竟住过多少有问题的人。从此,仓库里有“吊死鬼”的传闻,在镇上迅速蔓延开来。

但匪夷所思的是,老吴叔店里的生意丝毫没受影响,这事似乎与副食店毫不相干,人们都默认副食店前后世界的不同,副食店在往后若干年里,仍好端端地开张着,直到某年搬迁到南面的新街为止,然后老吴叔也退休了,回城里颐养天年。上世纪80年代时,副食店旧址被改造成镇上的某家服装厂,前面的店堂与后面的仓库全给打通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服装女工,各自埋头踩着一台台缝纫机,传说中的“鬼魂”早被满屋子崭新布料的香味驱散。

有位作家说过,历史不值得你我喜悦,也不值得无情悲伤,历史就是曾经发生的事实,喜悦和悲伤之于历史,终归是廉价和虚无。五十年过去了,我只想让此事在文字里留下一道历史的剪影,记住副食店里难以名状的梦境,留下我久远的迷茫与惆怅。

(此文为散文《旧屋•旧事•旧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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