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1年第7期｜吕雄文：罗汉寺的108个娃

一座寺庙与娃有关。娃因寺庙而生。

在川西坝子什邡市城区内的千年古刹罗汉寺，“5·12”汶川大地震之际诞生了108个婴孩，当地民众亲切地称他们为“罗汉娃”。大地震距今已有13个年头，但当时的情景却深深地铭刻在人们的心里：地震来袭时，罗汉寺被震得七零八落，而寺庙对面的什邡市妇幼保健院也被震成了危楼。当时，从危楼里转移到山门外的20余名孕妇惊悚未定，无处安身。危急之下，院长打消顾虑求助于罗汉寺住持素全法师。寺庙乃清净之地，怎么能容留孕妇，有辱佛门？这是僧俗的共识，但素全法师欣然应允了院长的请求，他说：“人世间最大的恶莫过于见死不救，即便是清规戒律也要在灾难和生命面前让路。”为了救人，他把能破的戒律挨个破了个够，大开庙门，收留这些孕妇和300余名灾民。僧人拿出自己的食物、被子、衣服分给灾民，自己缺衣少粮，挨饿受冻。这一破天荒的壮举感动着众僧俗，也在佛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让无数灾民看到温暖和希望。寺院设施简陋，生活条件差，没法与医院比。素全法师和僧人们把斋堂（饭堂）里的木质桌凳腾出来，拼凑在一起，垫上报纸、衣服，权作产房，让孕妇在上面安心生产。同时，法师带领僧人取下遮挡佛像的雨棚，搭起一个个简易却很暖心的产后休息室。这一行为受到众弟子的劝阻，消息传开后，很快遭遇一些佛教徒的猛烈抨击，认为法师亵渎了神明。事后，素全法师认为：即便是佛祖再世，也一样会选择救人，其他事情都要搁一边。

割肉喂鹰是佛祖的修行，此时正是修行时。孕妇需要营养，灾民也不能顿顿素食。为此，寺庙允许食堂烹饪肉食，灾民也可以从外面带肉食入寺庙。僧人们闻到肉味直呕吐，有的躲到一边悄悄流眼泪，但都还是强忍下来。

三个月里，在莲花灯的映衬和晨钟暮鼓的相伴下，罗汉寺先后诞生了108个婴孩，他们深结佛缘。后来，素全法师在微博上回忆起第一个罗汉娃唐震雯出生时的情景：5月12日下午5时许，小震雯的母亲陈世抄从什邡市妇幼保健院转移到寺院后，受到地震惊吓，一直无法顺产。5月13日凌晨5时刚过，暴雨如注，情急之下只能让陈女士在饭堂制作的产床上面生产。没有照明和水，医护人员用几盏手电筒照着手术。早上7时36分小震雯终于降生了。产后休息室里，护理人员用扫帚当支撑架，在上面挂上输液瓶为陈女士输液。

素全法师感慨：“当我听到第一个孩子的哭声划破清晨寺院的寂静时，感到无比振奋，我们看到了灾区的希望。”

震后第三年，每位家长从自己孩子的衣服上剪下一块布，拼制成一件百衲衣送给素全法师。素全法师穿上这件百衲衣舒心地笑了，在僧俗的眼里，他已经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一心向善，满心向佛。罗汉娃们一天天长大，当他们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后，慈悲的种子悄悄在心底萌生，心存善念，很多孩子立志长大后要当医生，把佛家珍爱生命的传统通过治病救人发扬下去，而佛也成为他们一生的信仰。108个娃娃，不可能聚在一起，他们中的不少人已随父母辗转外地。“5·12”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际，借助在寺庙拍摄电影《一百零八》的机缘，除了三个孩子失去了联系，罗汉娃和妈妈们聚集在一起。每逢节假日，生活在什邡市及周边的罗汉娃在家长们的陪伴下，不约而同地去罗汉寺朝拜，那里有他们的根。

罗汉寺始建于唐中宗景龙三年，是禅宗八祖马祖道一的祖庭，也是他出家修行和晚年弘法之处。明代该寺了恩和尚从明太祖朱元璋施行的全国佛教僧侣考试中脱颖而出，获赐封“九州僧官”，罗汉寺获朱元璋亲题御封“西川佛都”，声名远播，建立了西川佛教文化中心的地位。

马道一，俗称马祖，生于什邡凉水井马家土城。马祖去资州随处寂和尚出家。后来到南岳衡山观音台，南岳怀让禅师在南岳传六祖惠能的顿悟法门，此后住传法院，结庵坐禅，潜心佛理。禅宗六祖惠能后，以道一的门徒和法脉最为繁荣，奠定了唐代佛教最重要的禅宗八祖的地位，开创了南岳怀让洪州宗。他的禅学在中国禅宗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马祖的禅宗文化运用于生活实践上，他主张“平常心是道”“任运自然”“道不属修”“触境皆如”，把禅完全推向世俗化、生活化、简易化，为禅赋予无限生机与活力。这平常心恰好蕴含了大智慧、大要义、大佛理与大禅机。

没有马祖和马祖文化，就没有罗汉寺的前世今生。千百年来，罗汉寺以独特的方式赓续并光耀着马祖文化，使之生生不息，熠熠生辉。“5·12”汶川大地震发生，马祖文化在灾难中淬火，历久弥坚。

罗汉寺素全法师第一时间意识到救人是最紧要的事情，破除一切清规戒律，才有了108个罗汉娃在寺庙的诞生与佛缘。法师的菩提便是即心即佛的时代诠释，及佛陀普度众生的入世应用。108个娃，慈悲的种子。历史上，罗汉寺就有护国护教的传承。1942年，罗汉寺华西佛学院的51位僧人参加远征军，去印度的孟买和加尔各答抗日，全部阵亡在异国他乡，谱写了一曲佛教界捍卫和平奉献生命的悲壮赞歌。黎明吹响了冲锋号，他们踏着佛乐前行，顿悟到护国护教就是用生命拯救生命的王道，即心即佛，证得菩提，修成正果。

双手合十，我慢慢行走。

罗汉寺大雄宝殿内两侧墙壁上，悬挂两巨幅画作，命名为《一百零八罗汉》，左为《大乐图》，右为《欢喜图》，画面中央是马祖道一偈语“非心非佛”“即心即佛”。

我听到一个故事，颇为有趣。“5·12”汶川大地震之际，澳门佛门弟子苏法融居士在网上看到在罗汉寺出生的108个罗汉娃的故事很受感动，亲自到寺院实地考察后，找到住持素全法师说，愿意供养寺院壁画。2009年8月，耳顺之年的苏法融千里迢迢不辞劳苦食住在寺院，现场创作。他从澳门空运颜料、画布送到寺院，用木棒和钢片作画笔，自创画法。一日，苏法融跑到殿堂里即兴绘画，不知不觉进入梦境。梦里，受了马祖的加持，只见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复活了。他们在素全法师的引领下，踏着佛乐纷纷来到大雄宝殿前膜拜。拜毕，起身，将108个罗汉娃抱在怀里传来传去，爱不释手，极为喜乐。醒后，苏法融灵感如泉涌，创作佳景迭出，忘我而不疲。他用了27天时间，赶在素全和尚升座前，潜心创作出两幅宽8.08米、高3.92米的巨幅油画。两幅画作在亚洲佛教壁画中堪称最大，还被选登上了神舟八号、神舟九号飞船。神来之笔，古朴庄严，大气厚重，与寺内的罗汉塑像交相辉映，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不乏现代生活元素，实为稀有的镇寺之宝。

寺院左侧有一处开阔的园林，建于“5·12”汶川大地震后。园林北端，耸立了一座钟楼，始建于唐，为什邡八景之一。钟楼内悬“北寺晚钟”，钟身三吨多重。每到黄昏时，僧侣叩响寺钟，数以万计的飞鸟来鸣，有所谓“钟声传三千界外，佛法扬亿万国中”的禅意妙趣。钟楼下，设绿泉戒坛。园林融自然、生态、休闲与观光于一体，小桥，流水，荷花芬芳，锦鲤嬉逐，这些自由快乐的生命是信徒慈悲的救赎。池塘中央，矗立着一座观音阁，内供奉送子观音，缘起于此处为108个罗汉娃诞生地。2011年5月12日，108个罗汉娃三周岁纪念日之际，于此处竖立“一百零八罗汉娃诞生地纪念碑”，铭刻一段传奇。

素全法师担任罗汉寺住持，允许在寺院开设茶苑、棋牌等休闲娱乐场所，那里，终日生意兴隆，好不热闹快活。大雄宝殿西侧耳房开设的西厢茶苑，“5·12”汶川大地震后，尤以德阳远近的文人墨客、贤达名流居多，或品茗切磋才艺，或听树赏花闻鸟，安身一隅洁净处，在佛乐与禅钟的浸漫下，静享闲情意趣，知足安乐。闻名遐迩的川西纯文学微信群“在西厢”名源于此。而寺院山门以右侧门而入，映入眼帘的露天茶园更是汇聚了各色市井人士，每日里人声鼎沸，品茗聊天的，斗地主的，掏耳朵发传单的，看相算命的，跑卖零食的，等等，在树荫掩映的一方土台子和平地间，上演川西坝子的生活场景，俗而质朴，鲜活而富于生气。正是，寺庙里有社会，生活中参佛理，僧俗同修共度，演绎世间百态，也应了平常心是道的禅理深意，僧即是俗，俗即是僧，马祖文化的世俗化熏染着十方信众、雍城市民，庇护一方水土消灾禳祸，离苦得乐。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罗汉寺2020年除夕新年祈福及2021年大年初二马祖还乡等民俗宗教活动都果断地停办或被取消，但马祖文化的禅趣和意旨却以全新的样式和形态深入到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提携，度化，永无止息：筏子河是一条什邡境内由北向南穿城而过的河流，石亭江的支流，什邡人民生生息息的母亲河。庚子与辛丑交替之际，为了让市民们过上一个祥和喜庆且有品位的新春佳节，在什邡市政府精心筹划安排下，城区主要街道、广场、公园门口及筏子河两岸都摆设了富于文化内涵的灯会，把雍城点染成一座温情而梦幻的不夜城，令市民朋友流连忘返，乐不思归。河边，我仿佛看到：一团团嫩绿的女贞子簇拥着一棵棵等间距的榕树，给从树腰至树冠的彩灯牵出形状和色彩各异的“供果”，嫁接在墨绿而战栗的枝头，有罗汉娃捧着粉嫩的仙桃羞红了脸，有罗汉娃坐在莲花上打坐参禅，有罗汉娃在斑斓的彩球上凌空滚动，有罗汉娃于静谧处头顶金光闪闪的五角星不停地眨着小眼睛……河里，放生的锦鲤时而跳跃，时而畅游，时而静若处子，享受别样的禅。

108尊佛，108个娃。

108，在佛教中有三重含义，即108种烦恼，108尊佛的功德，108种无量三昧。佛教的法事、法器、佛珠、建筑等喜用108数，象征圆满。

吕雄文，1967年出生，四川什邡人。喜爱文艺创作三十余年，作品在《西藏文学》《草堂》等媒体发表。曾获四川文学杂志社征文优秀奖。第三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出版诗集《来自世界屋脊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