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教我写小说
60多年前,一个秋日周末,我和几位阳江友人“漂流”在漠阳江上。一叶轻舟,载着小炉灶,瓦罂粥,黄瓜咸,花生米,半天干湿粮,从江城郊外离岸,到埠场墟左近抵埠。奔波小半天,浮荡数十里,为求一睹大画家关山月老屋风貌。
其时,人民大会堂《江山如此多娇》国画巨构备受赞赏,影响非凡。而报刊照片上,他那白衬衫灰长裤青痩个子,站在简易木梯上专注挥笔,一位“普通劳动者”为国家奉献超卓艺术的形象,深撼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心。
老榕浓荫,砖墙黑瓦。关老路过老家入屋吃咸鱼“冻粥”时坐的矮凳子,还放在灶边。
上世纪80年代初,在广州参加省人大会议,住越秀宾馆。因与关老同组,得以第一次见面。关老是阳江人,知悉我长期在阳江工作,尤感亲切。会议间隙闲聊,无话不说。我斗胆说,前些天,在中山四路骑楼边书店,见您的大作集定价38元,太低太低了!关老笑回:“本人素来只管画,不管钱。”停一会儿,又说,“或许将来什么时候,我什么都‘不管’了,它自己就起飞了!”
那年关老年届七旬,我竟没想到向他求画!所幸的是,关老留给我两幅题字。一是我准备把多年来写珠海西区的文字结集出版,初定书名《珠海西区》,请关老赐予墨宝。一封信发出,几天后,那四个刚劲而秀美的楷书就寄来了。落款旁盖上图章。四折宣笺,外加双层白报纸包封。到了我的长篇小说《海滨城的俊女们》出版,本人信心满满,直向老人家打电话请题书名。接电话者或许是他身边工作人员,对我的请求,似乎有些不太一般感觉。那边在详加询问所以然之后,我正拙于应对,这当口,就听到了关老亲切的声音:“小陈,你又有新作问世。恭喜你!什么题目啊?”喜出望外,关老接过电话了。老人家慨然答允,我激动不已。
翌年开会,我们仍住越秀宾馆。会议一项内容是学习文件多本,每本数页。上午发放给各代表,晩上收集,统一管理。本人在组内比较年轻,被指定兼干收发事。一天晚上11时许,惊觉少了一份文件。几经査询无果,想到关老年高,或者就是他忘了交还?时近凌晨,我匆匆赶到关老住房,敲门求见。关老并未就寢,得知本人来意,悄声说:“小陈,我那份,每本封三右下角,都写了个小小‘关’字。你回去看看吧。”我细心看了,果然!真是平生未见识过的周密,我折服了。
半年后, 我把短篇小说稿《小学校长的奇遇》寄给关老,想要听取这位大艺术家的意见。曾以为是奢望,想不到,10多天后,关老来电话了,开头就说:“祝贺你!你写出了‘阳江味’!”我请教,如何理解“阳江味”。关老说道,阳江味是阳江人千百年来,在阳江地头淬炼出来的地方特色。别处没有,或者少见。阳江特有,阳江人喜爱的东西,都有阳江味。
“不仅是阳江炊鹅,阳江刀仔,阳江豆豉,阳江漆器;你的小说里,那位穷校长用白灼通菜水洗衣服,也是。我小时候,母亲就是那样做的……”阅尽微末,点到了节骨眼上!继而道及:“艺术深度是一切艺术的难点。”我一醒,正等待聆听老人家指点拙作如何写得深刻些,关老却问,读过《庄子》吗?我坦言:没有。“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关老随口念出《庄子》中一句,说,我画天,总忘不了这句名言。蓝天的蓝并非天固定本色,而是天太深远无法看到底,才显出的动态颜色。“小陈,你想,画出‘太深远无法看到底’的天有多难!”“难在如何隐涵‘太深远’。”
多么能启迪人的言语!在我正聚精会神想听下去时,那边关老却转了话题说,你的稿子已转给了省人民出版社老总岑桑同志。我知道岑老总亦在主持《花城》杂志,高兴得连声道谢。
过了些日子,就得到岑老总信息,《小学校长的奇遇》发在《花城》5期(1985年)。此小说处女作,乃本人人生中一个重要节点。
今春三月,有机会再访关山月故居,躞蹀荷塘上,回望老榕长髯,瓦屋斜影,山墙彩画,小巷花树,浮想良多。蓦地,一帧罕见的关老影像浮上脑际——老人家骑在双峰驼背上,笑容可掬,怡然自得,正与牧驼人亲切交谈……想起来了,那是他送给我的唯一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