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与庸才
西湖边的苏小小墓很显眼。西泠桥头,墓上覆六角攒尖顶“慕才亭”,老远就能看见。与她在古来脂粉阵中的地位颇相称。据说,“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是苏小小遗愿。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天堂山水之于小小,犹小小之于天堂山水。
苏小小,南齐人,生于富家,长于风景。娇美兼才华横溢,多情而放达不羁。油壁车后蜂狂蝶乱,松林楼前车水马龙。来往尽浪子,唱和皆书生。一旦销殒,千古嗟叹。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南朝民歌《苏小小歌》始载于《玉台新咏》。香车宝马,纵情飞奔,西陵松柏下的男欢女爱,朴素直白,气韵夺人。继而《乐府广题》、地方史志、传奇戏曲歌之不绝。杭州刺史任上的白居易曾“若解多情寻小小”,乾嘉诗坛将领袁枚更是引以自豪:“钱塘苏小是乡亲”。时至今日,苏小小仍是文人喋喋不休的话题。各种辩白,各种比附,各种探究,苦心孤诣,却不免迂阔。
最真挚深沉的是跟苏小小一样短命的唐朝诗人李贺。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笔下不乏“鬼”诗。这类诗色彩冷艳,意境新颖,构思新奇,想象奇特,风格诡谲。《苏小小墓》是其中最有代表性、最优异的篇章。千百年来,举凡名士慕名姬的吟唱,莫甚于此。
苏小小死时不及桃李年华,她对情爱执著,对死亡恬然,给后人留下了永远的凄美:幽兰带露,是含泪的眸子。阴阳两隔,无可绾结同心。野花如烟,已不堪剪摘。褥草如茵,青松如伞盖,春风是衣袂飘飘,泉水是环珮叮叮。只有油壁车,还在等她去赴约会。为相会而设的翠烛,照着一片冷清,空劳了光焰。西陵松柏下,唯有风吹雨。
空寂,阴冷,孤单,怅惘,幽冥世界的苏小小,不敢有所期待,却又不忍割舍。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全诗仅四十六字,绮丽,浓艳,凛冽,冷俏。笔笔写景,实笔笔写人。眼如盈,气若兰。文采天赋,诗心自铸。张扬青春,在斜风中起舞;天真忘情,换却多少青眼如炬。绰约多姿的江南才女,如妖如仙;凄凉唯美的绝代佳人,似真似幻。飘忽而近在咫尺,迷茫而呼之欲出。令读者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倾心倡优的名流士夫,古来衮衮不绝。红拂、梁红玉、鱼玄机、柳如是,是多少绮梦中的情人。落魄文人借红颜薄命,叹怀才不遇;纨绔弟子借痴心多舛,掩轻佻薄幸;峨冠博带的道学家,或编排始乱终弃的艳史,或树立“贤娼”名号,装腔作势,把率真动人的美女涂抹成楷模化、标签化的概念僵尸。对于他们,苏小小不过是一个符号,一种工具,一个男人世界的另类文字。苏小小一生匆匆,只为情来。官员命入府邸,庭外有梅,她信口“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绵里藏针;对心仪的穷困书生,她慷慨赠以百金。现代文人说她是“中国茶花女”,牵强附会,令人失笑。茶花女有她的唯美,却没有她的超逸。中国文人歌吟过的名妓,跟人渣较劲,为朝廷操心,一派俯就男权的拘谨。唯有她的绝俗,映照出男性世界的卑下猥琐。她不需要虚名和怜悯。爱是她的追求,不是她的伤痛。活就活个痛快,死就死个洒脱。如流光一闪,如昙花一现。她的美无须衍化,就是她的生命本身。自她之后,一方山水有了美的神韵。她的才情和美貌,以及与道统相对峙的姿态,为湖山增色。
最懂苏小小的是李贺。他歌吟的,是苏小小的精魂。自古以来,好事者分才华为天才、地才、人才、鬼才云云,其实枉费心机。才华之辨,唯庸才与天才耳:把活人写死,皆是庸才;把死人写活,便是天才。李贺把在他出生前将近三百年就已死去的苏小小写活了,所以是天才,何以“鬼才”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