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归来那一天
我小时候,父亲归来的那一天,就如彗星降临的那一天一样不可思议。父亲是天文望远镜工程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科院下属的国家级天文台中,不少观测星系的望远镜都是他设计的。设计组装好的望远镜,小心翼翼地运往各地的天文台安装完毕,需要父亲前往调试,确保望远镜的运行达到设计标准。通常,他一出差就会有一个月左右。
为了避免城市的灯光干扰,各地的天文台都安设在市郊的高山上。父亲去调试望远镜,业余时间会跟当地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一起种山芋、种蔬菜、种西瓜,用以改善生活。那年头的人都讲奉献,调试好精密度极高的望远镜,就能开启天文台的观测圆顶,观察浩瀚星空,研究宇宙的演变与奥秘,这是让人无比欣喜的事情,所以父亲对出差毫无怨言,我们全家也毫无怨言,因为我和母亲都发现,当父亲归来时,那个木讷、谨慎,甚至有点刻板忧郁的工程师会忽然变得浪漫起来。
我记得,父亲到陕西天文台调试望远镜,工作结束后正值临潼的石榴丰收,父亲带回了六个硕大的石榴。那是物流极不发达的时代,我们这些江南小孩,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石榴。父亲按照临潼小贩教给他的方法,在石榴果顶上找到一个下刀处,在外皮上轻划了一圈,用力掰开。里面的石榴籽紧紧抱团,晶莹剔透,红润发亮。我们用勺子挖着石榴籽,细细品尝,它的甜是多维的、立体的、丰富的,有些许醇厚甜蜜还有些许酸爽。我终于明白古诗中为何说:“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繁密的石榴籽,是在怎样的大地上孕育,才能够散发出如此滋味?这是陕西大地的结晶。那时候,我就立誓要到北方去,看一看与南方黏腻、湿润的气候完全不一样的土地。父亲说,只有排水良好的沙质土壤中,才能结出如此硕大的石榴。
父亲还去过新疆天文台调试望远镜,当时绿皮车要走56个小时的漫长旅程。父亲带足了榨菜、方便面,还有自己做的紫菜饭卷上了车。等他归来时,他居然带着一个大纸箱,难道父亲是带回了新疆的冬不拉?打开纸箱,全家人都笑了,父亲居然带回了新疆的棉花,是生长在棉枝上的一朵一朵的棉花哦。
父亲说,调试完望远镜,他去城里办事,搭乘老乡的拖拉机,路过浩瀚无边的棉田,被一望无际的丰收场景震撼了,他便用口袋里的清凉油,向棉农换了几枝棉花。棉农困惑地问他:要做一副棉手套,或者一顶厚棉帽,这点棉花都不够,要不要多送他一点?父亲笑着说:够了,千万别把棉花从棉枝上扯下来,他要让两个女儿看一看,真正的棉花是什么样子。记得那天,我们把家中腌萝卜干的空坛子反复刷洗,接着,父亲将这干燥的棉枝插入坛中,成了家中别致的装饰。掉落的小棉枝子,父亲让我亲手从中扯出棉花来,摸摸里面的棉籽儿,他说:“在新疆,每一地有上万亩这样的棉花。那里的棉花质量之好,做一床棉胎,可以用20年都不会扁塌。”
父亲还去过云南天文台,那次他去调试望远镜,我已经上高三。母亲觉得在这节骨眼儿上,家里的顶梁柱不应该再出长差,但是父亲说,云南天文台的这台望远镜,对研究星系的形成和变化有着特殊意义。只有它装成了,我们对宇宙大尺度结构的研究才能更进一步,所以,他必须去。父亲承诺说,等他归来时,会带给我们惊喜。
父亲去了40天,回来时带着从花卉市场批发的一箱子白玫瑰花。我们都吃了一惊——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给母亲买花。家里没有这么多花瓶,母亲不仅动用了没有来得及扔掉的白醋瓶,腌腊八蒜的坛子,还抱着余下的玫瑰,四处去送邻居。令人疑惑的是,在一大捆白玫瑰花的上面,父亲还放上了一把蔫掉的硕大花苞,也是洁白的。看上去已经凋谢的花,为什么还要带回来?父亲说你们不懂,这就是成语“昙花一现”中的昙花呀!昙花是仙人掌科的植物,在子时过后开花,两三个小时后,这些花朵都凋谢了,必须从花枝上掰下来,否则下一轮花朵就没有力量盛放。昆明人喜欢用昙花做甜汤,父亲买了八朵昙花,想让我们尝一尝昙花汤的味道。
他将昙花的花萼轻轻去掉,把那些柔弱无骨的花瓣用清水反复冲洗,放莲子等配料熬40分钟后,起锅前加入昙花的花瓣。昙花的花瓣,口感又滑又嫩,带着云贵高原上的清气。父亲的背包里,还带着昙花的小苗。花农对他说,昙花其实很好养,只是栽种后需要三四年才会开花。你要学会耐心等待。
这次昆明之行,给父亲带来的最大喜悦,不仅是望远镜的调试成功,还有他归来时,我的高考成绩已经出炉。高过一本线41分的成绩,令他十分满意。他送了我一个礼物作为奖励,是一架迷你天文望远镜,镜片是父亲跟着云南天文台的磨镜师傅学习并磨制的。满月时,用这台小望远镜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看到清辉四溢的月亮上,有山地,有凹坑,也有被宇宙风暴吹袭后形成的暗影。
我记得,父亲归来那天所带回来的,是外面那个浩瀚无垠的世界。他曾经说过,女孩子成长中最要紧的事,就是不局限于眼前的鸡毛蒜皮、些微得失,要看到地球上的千山万水,春华秋实,看到在宇宙星际之间,自己是一颗多么幸运的尘埃。如果你的视野之内都是乌云,那肯定是因为你站得不够高,眺望得还不够远。归来的那一天,作为父亲,他想给予我的教益,就是如何跳脱个人的狭窄视野,去看待这个世界的别致角度,小到一个石榴、一枝棉花,大到一架望远镜。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