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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文猛:生生之河(节选)

2023-03-23抒情散文文猛
人往前走,河往远方。

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人的一生为“人生”,河的一生为“河生”。我们经常歌颂人生,反思人生,奋斗人生,我们却很少去关注河生,以致“河生”两个字从……

人往前走,河往远方。

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人的一生为“人生”,河的一生为“河生”。我们经常歌颂人生,反思人生,奋斗人生,我们却很少去关注河生,以致“河生”两个字从我们的语言中跳出来,竟是那么干涩和生硬。

于是,我就想记录一条河的河生。

作家路遥在他的中篇小说《人生》中是这样开篇的:

“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一种恐怖的信息——一场大雨就要到来了。

这时候,高家村高玉德当民办教师的独生儿子高加林,正光着上身,从村前的小河里蹚水过来,几乎是跑着向自己家里走去……”

我很想路遥式地记录我们的河生,可是我们的河一直流淌在故乡的土地上,从山林流向村庄,从村庄流向学校,从学校流向乡场,从乡场流向城镇,从城镇流向长江边的城市,然后从长江流向大海……

我该截取哪一段来记录啊?

我们的河叫浦里河,这是他在县志和家乡地图上的名字,估计在更高层次的志书和地图上很难找到他的名字,就像我那平凡的家乡和我那平凡的乡亲。

盛世修谱。欣逢盛世的人们如今很爱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的家族修一部族谱、家谱,以求陈列存史,以鉴来人。

从老辈人那里问河,河从哪里来?河往哪里去?河的子孙在哪里?

问完这些问题自己就脸红了,因为这些问题浦里河早就写在大地之上,就像我们的祖先把历史写在湖广通往四川的迁徙路上,写在古柏参天、荒草萋萋的黄土堆上,写在青苔斑驳的残碑上、香火冷清的祠堂牌位上。只不过我们的河写得很清,我们的祖先写得很神,很需要后人去推理去印证。

然而,在浦里河的源头问题上,还是有些支支吾吾的问题。

问书。翻阅《万县县志》中的《江河篇》,上面记录着:浦里河源于梁平县城东乡雨先山,长江二级支流,110公里长,流域面积1180平方公里。

没有更多的话。

问河。在老辈人那里,浦里河发源于蛤蟆石山脚一处暗河,从暗河那里流到我的村庄,这一段河叫天缘河,暗河从哪里来?暗河有多远?暗河会不会就是浦里河在大地母亲腹中十月怀胎的那段河?

是相信县志的记录还是民间的记忆?

关于河最贴切的比喻就是,河是长在大地上的树,谁也想不出比这更妥帖的比喻。顺着这个比喻的思路,浦里河拥有181条支流,也就是说这株躺在大地上的大树有181根茂盛的枝丫,每一根枝丫的尽头都应该是浦里河的源头。就算要选取最长的枝丫作为河树的源头,是蛤蟆石山还是雨先山?不知道记录县志的人有没有问河,有没有问水文专家。但我敢肯定地说,写县志的人没有到过蛤蟆石山,因为那里山高林密,峡深滩险,更何况还有那条不知从何方潜流而来的暗河……

不是否定典籍,只是为河流而表达。

县志记录雨先山,老辈人流传天缘河,天地之缘,天地之水,天地之河。最早的神话或传说,都是在惊涛骇浪中泡过的,闪烁着智慧、博大以及敬畏,比如诺亚方舟,比如盘古开天。水走人也走。水清人也清。水浊人也浊。天缘河敲响了浦里河的第一个音符,留下了浦里河的第一步脚步。同着一条河出生,跟着一条河走向苦难辉煌的人生,源远流长。

请原谅,我的家乡在天缘河。

同着所有的大江大河一样,河生最茂盛的那一段才是大家共同认知的名字,其实之前的每一段河流都有每一段河流的名字。

浦里河古名曰垫水,曰浊水,曰北集渠。《寰宇记》中有一段关于浦里河的记载:新浦县垫水源自县高梁山。记录县志的人说浦里河源自梁山,大约的根据就在这里。看来,古时最早记河的人一样没有到过我的家乡天缘河。

从这个角度上看,一片土地养一个文人非常有必要,至少有一个这片土地的发言人。

浦里河拥有今天的河名是清代以后,因为流域属清代建制中的浦里,故名浦里河。这一点很像我的奶奶,在娘家奶奶名何习珍,嫁到文家,奶奶就没有正式的名字,大家叫她文何氏。

我突然理解了我们把河称为母亲河的原因。

千枝万叶的浦里河河生,阅历和感悟让我不能全景式地去记录河生的所有枝丫,关于浦里河的河生,我只能从天缘河开始。浦里河的河生从天缘河出发,我的人生也从天缘河出发,忽略那些关于母亲河的盈眶情感,浦里河和我们一样都是天地的子孙,一块儿出生,一块儿出发。我们一起走过盘龙河、青龙河、关龙河,在一处叫余家的地方与梁山下来的蓼叶河汇聚浦里河,百转千回,再从浦里河往下流入云阳的小江,再从小江流入川东最大的城市万州,最后走向河生的辉煌——长江。

天缘河,梦开始的地方。

更早的记忆属于河流。

河流记着所有的事情。不信,你看河流。河流有一百种表情,激流是皱眉,缓涌是沉思,浪花是点赞,洪流是发怒。河流最静的时候,像镜子一样亮,落下一根羽毛都会显出纹路,就像早上刚刚醒来的婴孩,对这个世界的万物没有好坏的分心,只有已知和未知的好奇,不停地流淌,不断地探索,就想去没有去过的地方。河流最怒的时候,扔下一方巨石也不会打断他的咆哮。河流用镜子照着,让滩流盛着,喊鱼虾记着。有时也会摇动河床,甩出浪花在树木上、岩石上、房梁上给你印着。有时也会晒晒太阳,飘在天空的云朵,挂在农人的汗珠,流进我们的血管。

爷爷出生的时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远方。爸爸出生的时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远方。我出生的时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远方……浦里河的年纪是爷爷的年纪?是爸爸的年纪?是我的年纪?

河没有年纪,河只有年代,一代代地流向远方。

人在走,河在记,天在看。

再早的记忆属于父母长兄。

我们所能记住的童年,最早的记忆是从“周岁抓阄”开始:大人们在堂屋铺一块红布,红布正中放置一竹篮,篮里装上毛笔、算盘、书和红蛋。大人们引导我们爬向竹篮,看我们会拿起什么?拿笔寓意会写一手好字,拿算盘寓意能说会算,拿书寓意日后会金榜题名。唯一不能拿的是红蛋,如果我们拿起了红蛋,这蛋会被大人们扔出堂屋,表示“快滚蛋”,然后再从剩下的三件物里再抓一次“阄”。

——这就是大人们关于孩子未来人生的预测和暗示。听说我抓到的是书,让堂屋围观的人很是惊诧。等到我给我的孩子“周岁抓阄”时,我才知道那红蛋是根本无法让孩子抓起的:一是蛋特别大,特别圆;二是蛋身上抹了层滑腻腻的茶油。除了拿不起的红蛋,剩下的毛笔算盘书,拿啥都吉祥,这大约就是乡村孩子不会输在起跑线上的原因。

我无从知道天缘河学步的时候,有没有过这样的抓阄,只知道在那方河水清清的村庄,我的乳名叫“六妹”,母亲生了五个儿子,希望轮到我的时候是一个妹娃,图一个嘴上的安慰。

从这个思路上看,“天缘河”应该是浦里河的乳名。

大人们把镰刀交给我们割牛草、割猪草,大人们把磨盘水车交给天缘河榨菜油、榨桐油、磨米、磨面、磨豆腐。

大人们把牛绳羊绳交给我们放牛放羊,大人们把竹槽、木槽、水堰交给天缘河盛满,滋润庄稼和村庄。

天缘河,我们的伙伴,我们都是乡村的孩子,乡村的孩子早当家。

父母给了我一个名字,文猛,给了我一个书包,带着我们顺着天缘河走到那段叫盘龙河的地方。河在那里流出一盘龙的河态,那是乡亲们最看重的盘态,河龙一般盘着,自然盘出一道美丽的河湾,河湾存得住水,河湾存得住风,这是老人们最看重的风水。

学校的钟声自然就响彻在河边。

是虎你得先趴着,是龙你得先盘着。文的姓,猛的名,绝不是骄傲的张扬。盘龙河,应该是浦里河的学名,当然也是我们共同的学名。记着盘龙河,心中就有无边的清亮和冷静。

翻开书,在老师“人口手、雷雨风”中,我们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

河水哗啦啦,书声阵阵香。

我不知道我们的浦里河最初的那滴水源自哪棵草叶、哪枚松针,只知道无数的水滴从草叶、从松针、从云朵中,此起彼伏地滴着,浸入花草树木脚下的土地。一滴滴水珠团聚着,找到一条缝,流进蛤蟆山下的暗河。一抬头看见太阳的时候,争先恐后地走出暗河,走出万年的沉寂,走到清清的天缘河,走到这书声琅琅的盘龙河……就像我们从家屋走向学校,从牛背走向教室。

水滴汇成河流,我们汇成学校。

从一滴水开始我们人生的朝圣。

从一滴水开始一条河和我们生命的历程。

教我们的老师是城里下来的知青,他们来自浦里河流入长江的那座叫万州的城市。电灯、电话、钟楼、汽车,对远方的仰望,背井离乡的梦想,让我们的脖子几乎扭伤,让我们心跳开始加速。大学、电影院、图书馆,对远方的梦想,让我们彻夜无眠。

老师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浦里河,河流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远方;一条是翻过高高的蛤蟆石山,山的那边就是我们的远方。

大人们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当兵,一条是考学。

学校敲钟的何大爷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双鞋,一双是皮鞋,一双是草鞋。皮鞋的路很长,草鞋的路很短。

老师的话很哲理,大人们的话很实用,大爷的话就在教室的黑板前面,那里摆着两双鞋:一双是草鞋,一双是皮鞋。

告别村庄,跟着盘龙河走向远方,那是我们最大的梦想。

……

(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7期)

创作谈

跟着河流走远方

文 猛

浦里河流过我的家乡,浦里河并没有从我的村庄流过。浦里河和我的村庄隔着一坡叫三百梯的高坡,隔着竹子槽、纸厂沟、大松林,因此,关于浦里河和我村庄的描述,应该是“浦里河从我们村边流过”。

我出生在一个叫白蜡湾的山村,村子里有山,山不高,也算不上秀。村子没有河,连一条能够长流的小溪也没有。山也许清,水却不秀。

我向往一条河。

为了看河,我经常编出很多让父母点头的理由,大约这就是一个乡村孩子关于文学创作的“童子功”。

坐在河边,静静地看河。仰头看天,连绵的群山挡住了我很多的想象。低头看河,河总能给我远方的向往,我知道河会走向大河大江大海。

对河的向往就像一枚种子在心中长大,走在大地之上。见到河,我就莫名地兴奋、莫名地幸福,总会不能自已地奔向河流,看水听水,随波逐流,我的心中也长出一株河树——

河树的根还在浦里河。我一直想给流过家乡的浦里河写一些文字,古往今来写河写水的作家太多,那也是一道生生不息的文字的河流。

我不敢动笔,对于浦里河,我有着无尽的亏欠。

三年前一个槐花盛开的时节,故乡邀请我回去。父母在,故乡是春节的故乡。父母走了,故乡是清明节的故乡。在不是春节不是清明节的日子让一种邀请喊回故乡,这是第一次,这是浦里河的呼唤吗?

沿着浦里河逆流而上,走过我读书的中学、小学,走过浦里河边那些古桥、古镇、古村,走过我放牛、割草的那些山湾沟坡坪,我突然发现,我是跟着一条河出发,跟着一条河长大,人往前走,河往远方。

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这是浦里河告诉我的,这是我要给浦里河诉说的。

生生之河,生生不息。

感谢《北京文学》给了我为一条河流诉说的机会。《生生之河》完成后,投给了好几家文学刊物都杳无音信。在我已经相信杂志社那些公布出来的邮箱应该是摆设,我的文章没有被打开阅读的时候,鼓足勇气寄给了《北京文学》。我在《北京文学》发表的第一篇散文《记着地名好回家》,也是在四处石沉大海之中寄给《北京文学》,让编辑王虹艳老师看中而推出——最后就是今天喜出望外的结局。还是编辑王虹艳老师,还是很快发来终审留用的信息。这就是我们热爱的《北京文学》的公正和大气,他们不看作家的名气看作品的文气。听圈内朋友说,主编杨晓升曾经在好几次场合提到过我的作品,可是我至今没有和杨主编通过电话,更不用说见面。浩如烟海的作者,让一个著名的作家著名的主编记住,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北京文学》成为作家最向往的高原。

跟着一条河流走向远方,《北京文学》是远方的大海。

文猛,真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已经在《北京文学》《人民日报》《散文》《四川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500多万字,出版有《山梁上的琴声》《远方》《三峡报告》《阴阳乡官》等多部著作,现于重庆三峡文创集团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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