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祁建青:青稞肖像画(选读)
你说这里有个小秘密,一般都不太知道。你压低的语气里透着清冷,犹如来自脚下雪野初春的地层。你说:“我们的青稞种在冰上。”
这哪是什么小秘密啊?分明就是当代农业……
冰奇葩
你说这里有个小秘密,一般都不太知道。你压低的语气里透着清冷,犹如来自脚下雪野初春的地层。你说:“我们的青稞种在冰上。”
这哪是什么小秘密啊?分明就是当代农业耕作的一则奇闻。统统在冰层上播种,然后,无须匪夷所思,在冰层上出芽生须。像上演一出冰上大型芭蕾,在冰上扭动腰肢伸展造型。与冰嫁接结缘,冰山一角,玄妙莫测而生机无限。知情的人,回头你我还是得守口如瓶。
节气虽过了春分接近清明,也不见一丝春天的影子。一组冰巴巴的数据显示:三月二十五日、三十日,两天中,冻土层厚度的上下限,分别是零至七十五、零至七十二厘米。内行一眼能看出,这就是“冰冻二尺”还绰绰有余。而且融冻缓慢,五天仅三厘米。非一日之寒上冻,更非一日之劳可以解冻。青稞籽种就是在这些天,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粒不剩全部播进。
青稞与冰,冤家路窄。一个大麦家族的传奇生涯就此开始。一反常规种在冰层之上,而非回暖通融的土壤怀抱里,主人此刻心里是酸是甜还是苦?我一时无法知道。
首先,主人一家是完全知情,但也为此捏一把汗。庄户人从开种至收获,都捏一把汗。但主人会告诉你,“怕没有”(方言:不要紧),他们无所不知。其次是主人完全确定,因此,接着“怕没有”,还有一句并没有多少力量的口语:“你甭害怕”(甭,方言发音báo)。隆冬般的早春夜,外面冰天雪地,天寒地冻;屋里炉火彤红,暖暖融融,一家子慢条斯理喧着话儿,瞌睡袭来打着盹儿。地里稞芽咋样了,有什么动静?这就是第三,完全不用管,你该睡睡、该吃吃。
当然,气温总体在回暖中。可那是蜗牛式的,爬行徘徊仅有几度,晚间凌晨,又要骤降。清明那几日,猛跌至零下七摄氏度。零度与冰点,各类绿植的生路被活活阻断了,就连强劲生猛的野草,也蜷缩着不得动弹。沉睡与死寂,唯青稞孤军一支,下面卧着冰,上面顶着霜雪,深深陷入重围。
晚些播种可以吗?当然不行。若待土壤基本解冻,播种就生生延误了时机。分三步走的下种、出苗、分蘖,直至吐穗,锁定七月初,必须吐穗。播种晚步步晚,还能再迟吗?高低使不得。
“你甭害怕”,是因为害怕就在那里。用甭害怕提醒一下害怕,诚实的正话反说,因为再怎么害怕,也没有用。
难道说这都是真的?我和大伙儿将信将疑,手持铁锹,嗨一声挖去,果然哪,浅表层下,土壤冰冻硬实如铁!这等硬实与坚厚,即使大马力机械带动犁铧作业,亦随意奈何不得。霎时间我彻底明白了,再没有比这更担心害怕的了。把一件十分担心害怕的事情压给了幼弱籽种,不啻是一场破釜沉舟、豁将出去的豪赌。不是人们太胆大冒险,而是青稞太胆大冒险。
种在冰上,是青海北部青稞的一大怪。怪就怪在,地处高原高纬寒带,冷冻程度自南向北递增,而春暖亦照此迟归递减,本就是不待见庄稼的所在。
然而有一条,说啥也难以割舍,那就是被唤作“黑土”、“黑油土”的肥得流油的土壤土质。人们如获至宝,一组激动人心的算式目测即得:平展加上开阔,然后,因地制宜加上因时制宜,大丰收几乎唾手可得。如此埋头专注,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转眼间,成就了堪称杰作的高原冻土农业,也许还是世界之最。
是向冰说了不,还是义无反顾拥抱了冰?青稞的破冰之旅,一个充满生命哲学与美学光环的诱人课题,直接挑战情商智商。农业学者和文人们一样兴致浓厚,角度有所不同,心思目标相像,此处应有一篇文笔暖人的精彩专业论文。莫道英雄不问出处,小秘密包含着一个大秘密,业界和世人高看一眼的祁连山青稞,展示了卓尔不群的气质。
鬼使神差,说话间,不知何时我已经跪在地里了。手捏一把田土,铲刨来的和着冰碴的田土,再握会儿它就会变软,湿漉漉地显露出土壤的质性。
有些受不了这种直渗手心的冻感,只有曾被冻哭过的人才能体会到。想那冰寒至深处,此时冻伤的籽种会不会比比皆是,疼痛是不是连日渗透了大地?各位眼见为实,土壤和籽种,抗着寒,经着冻,牙关紧咬一起挺住。刚才,我拨扒开土层,想能窥探得一点点芽期的模样。俯身侧耳,屏住呼吸,什么也没看见听见。据说,籽种一入土,立刻就遁形。播入的籽种何止千千万,随之一粒都不见。
但我已触摸到了冻层。毫无疑问,蛰伏的稞种就快出头。土地,整体如布下谶语。种子苏醒,或浅睡,根芽窸窸窣窣伸入探出,都是秘而不宣的造化运作了。那里面,有一片片低低的光亮,在冰体上蠕动游移或沉浸;还有一阵阵弱弱的炸裂爆响,精微连续、波次震荡而惊心动魄。恍若睡梦里,新生降临,浑然不知——稞麦出苗,撕扯于土地加冰层,正吃劲角力于绝地并挣脱。一如娘生娃儿,娘痛苦万状、声嘶力竭,爹捶胸顿足干着急,一线生机指望都悬于母子身上。实话呀,这一阵子,人心人力已经够不上、管不着了,统统交给种子也交给土地了。
我由蹲跪转而匍匐下趴的身体,已五体投地。五体投地,我很愿意。天地垂爱,揽我入怀。和青稞一起土生土长,我是谦恭的青稞种植者后裔,我不跪拜谁跪拜。愿与青稞三生三世交情不断,今生之约意味着来生还要做兄弟至亲,来生必不能错失。
播种后的原野,物象纯净,能见度通透。雪白的云团缱绻在空中,天空是柔情蜜意的蓝。冬去了,春来了,寒冷、痛楚逐渐消弭四散,温暖、舒服悄悄萌生滋长。这一跪,正是时候。亲切的达坂山,亲切的冷龙岭,我的双臂能够一揽入怀。这一跪讨巧又讨喜,跪了地,跪了天,跪了祖先,心意满满尽至膝下。是的,有很久没这样跪了。这捧心捧肺的礼仪轻易哪儿有?仅为慈悲的大地之母、青春永驻的土地、孕育复苏的祥瑞时节,我神清气爽,跪姿庄重。请不要管我,我就想这样多跪一会儿。这一跪,跪了小小稞苗,跪了亲亲的种青稞的人。这一跪拜,胜过所有感谢、感激、感恩的语言。
种在冰上便是开春免去深耕翻地,意即不必大张旗鼓破冰。让冰层继续安睡,还是打破原有的宁静?既要三思量力而行,又要考虑土地的感受。坚厚冻层一时啃不动,就叫青稞慢慢去啃吧。最了解土地且有把握的还数自家青稞。拿冰一点儿办法没有的时候,转身培育青稞,也是有意无意让土地再睡会儿,多睡会儿,何乐而不为。
智慧与情感一旦加入,对农田劳作便会聚精会神甚至流连忘返。怀揣一团火,寒冷得以整合折叠,寒冰和青稞结盟,是优胜资源的强强联合。无异于手捧聚宝盆,拿到金钥匙。庄户人脑子活络气力多多,不用排除法或反向思维法,而是用提前法:今年紧随秋收,尽快实施机耕作业。这个秋翻,也是替代来年一场的春耕。要快点儿抓紧呀,因为秋冻亦即冬天很快会到来。说来道去,青稞耕种面临的是一个左右前后双两难。
强调一下,这就预留了数寸有余的疏松表层。田野观察一目了然:农田里的沟沟坎坎状地表,一个冬天光热吸收可达最大值,极有利于在开春保持松软。届时,只需耙平整理,将稞种播入即好。
劳动者秘籍在手,青稞化险为夷。虽然颇费周章,却也轻松。老老实实的笨办法,不露声色的大智慧,典型的空间换时间,就那么七八日、十来天,青稞的夺命时速,足矣足矣。
结果就是这样,巨型冰床冰体之上,稞种们裹盖着薄厚合适、冷暖相宜的棉被子。虽说,要命的依然在下面,然而,紧挨冰层,奇迹还是会千呼万唤始出来!天地有着响亮的掌声喝彩,一粒都没有冻着吗?没有。也没丁点儿冻伤,抑或有,都一一扛过去了。幼芽银光闪闪,亟待单叶破土,个个楚楚动人,满眼的惊艳。一时安抚心疼唏嘘不已,啧啧称奇。
冻土就是冻土,常达零下十几、二十几度。再看幼芽嫩苗,愈发好得不能再好。必是那幽幽寒气之功,要么就是种子自带热度,或者是种子比冰还硬、比冰更冷,就这样切实扎入。自小本事就比天大,所以一生备受喜爱。
“种在冰上”这事儿,确是大地作业一篇,雪州神话孤本。
除了季节性冻结,地层内部还有个永冻层,乃是多少万年的极寒化成。而众多冰盖冰川,才是一方地理气象的主宰。深远的毗邻覆盖,密切的水乳交融,遗传基因里有无一个稀贵的“冰雪基因”广布?我有些说对了,无论植物、动物还是人类,身体灵魂里都有一副喜冰爱雪的“冰雪内核”,既干干净净、透透亮亮,又舒舒服服、美美滋滋。
喜冰爱雪,高天极域,飞翔奔跑,生命无不喜乐欢情。耐寒宜凉,冰雪神殿,舞蹈歌唱,凡万物莫不为神祇而有灵,是故,凡不接近、无神性的生灵,无法降生生长,不能开花结果。
疑惧炎热,温暖耐受性敏锐,肌理诉求与对当下全球变暖之怵惕,迫切深刻不谋而合。
作家罗曼·罗兰曾感言:“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不错,唯有占比极其微小的这群人,能将神话打破。与高原群山众水并肩存活,灵性骨性当如何孕育培养?认识需要加深,原理需要吃准。看看野生植物,在冰碴里熟透。在冰碴里采收的蕨麻果,颗颗香甜,名副其实乃“人参果”。拜大自然所赐,冬虫夏草根植冬天,离开冬天是何物?还是个虫。雪莲花,认定了一个雪。前者熟好冰里,后者吐芳雪中,在雪中的历练和在冰中的修为,越近乎极端环境地界,越有惊世骇俗的终成正果。
孕育青稞的土壤子宫,至为洁白晶莹的冰雪产床——有道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借用一下:“青稞是冰雪做的骨肉”。这就十分厉害了。曹雪芹先生若有知,定然甚为欣喜。为青稞大发诗意,先贤才子少不了,可惜文本卷帙流传甚少。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多为青稞说点儿话吧,念叨念叨青稞的功德,感知感知种植者那一份情怀。请不要老说青稞是出身贫寒的孩子,是让人倍感交集、闹心又放心的孩子,是顽劣皮实冷热不知的孩子。不要再说这个:青稞还未出世,就赢在了起跑线。
天空又有雪花飘落。高原上的雪总比雨多。日照翻倍总是炽烈。自是循环流畅的雨水,冰镇净化的洁水,体恤敬惜的圣水。极端值下,寒冷亦是一种温度。青稞的出生问世,如一场冰雪童话剧。它们有没有啼哭?大概全都是笑着来到这世界的。笑代替哭,终归也是一个意思。这一片,那一片,时间有先后,情形一个样,孩子们陆续在冰上出生入世了。怎么搞的,一念及青稞种在冰上,我便不由自主泪涌而出?放心吧,都好好的。只是,泪水很充盈,情愿为青稞流。
“奇葩”本作美好褒义,不知何时何人因何审美作审丑,贬损化“被奇葩”。须知,奇葩一语所含之唯美,并不仅为不同寻常、非常出众,更是指人间罕有、独一无二。
奇葩奇葩,花上之花。它们这样亲密抱团取暖,一面抗冻免疫,一面蓄温加热。青稞首要的粮食特性,正是其遥遥领先的热能量值。这首先是籽种,像火苗,每一粒籽种胜似火种。在长成真正的青稞之前,淬一次火,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基因造化虽说强大,一切归零从头开始。决定一生的第一堂功课,交给了好学生。这朵奇葩,愈冻愈冷愈欢,愈欢愈神愈美。冰里投胎发育,冰上完成幼年,一个命“苦”又命“硬”的励志故事,以前少有人问津,以前总是司空见惯没当回事儿。对不起青稞,人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知情。
刚才谁说的?冰体如此坚硬,又如此滑溜,一株株稞苗,会不留神滑倒。
完全意料中,会滑倒很多次。幼小的苗芽儿们,此刻有没有冻得龇牙咧嘴?或恰恰相反,有没有自得其乐、乐不可支?谁能知道啊——倘若,寒冷跌破极限,或阴天过久,日照不足,冻层硬结出现逆转,怎么办?好了,再不啰嗦了,痛楚与欢欣,唤醒与复活,它们只需要安静,再安静。田野四下静谧如斯,我们的声音太大。
青稞军团之剑叶旗叶
青稞作物“剑叶”、“旗叶”的字面含义,使得习以为常的庄稼与农事活动,平添几分军事意味。满目的“剑”与“旗”,茂盛静谧的广阔田野,仿佛立时兵马涌动杀声四起。
尤以“剑”字表征是锋利,寒光烁目,“杀伤力”无比。依字典,唯一释义锁定“古代兵器”,直指青铜或铁;“旗”字更一展快意张扬,凝聚众团队意愿的图腾标志,一呼百应。此二字与“叶”组合,口念目读,毫不牵强突兀,反觉精当,朗朗上口,天衣无缝。不免心生佩服,将兵家术语安顿到普普通通的庄稼头上,这业内高人,是一位标准军迷,或老行伍出身?均有点儿像。
如此,农田里的枝枝叶叶摇身变换,既犀利锋锐,又飘扬飘逸,古今成败的劳动付出和军旅征战意义叠加,指望的就是这样的旗,以及剑,缺一不可。
关乎盛衰存亡,绿绿的薄薄的叶儿,柔中有刚、身手利落,亮出兵刃家伙,竖起领军之旗。一片庄稼,有刀有旗,奋力拼杀,高举前冲。一片、一大片庄稼,兵将阵仗,气势蔚为壮观。可知以前,我们都小瞧小看它们了,全然不知晓,作物们在干什么、怎么干的。只晓得它们始终在原地站着,从成活到成长,在等人伺候,靠天吃饭。真是“靠天吃饭”吗?作物们情何以堪。原来,事实全然不是这个样子。事物作用往往已充分发挥,且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是谁在第一线保卫我们的粮食?谁在第一时间里和最要紧处,替我们扛着顶着?一目了然,每一株稻麦都是勇士,整体上才会有这样惊人地一致,从成长到成熟,执剑者是它们,扛旗手是它们。它们的阵容气派,已然超过各种有限的想象力,仪仗严整、步伐坚劲、歌声嘹亮。
无疑,青稞险象丛生的境遇,须以浑身解数奋击一搏。向上,向下,向左右前后,躲闪,招架,作物们以静制动,从未静止不动。厮杀拼抢是常态,危机险情伴随左右。昼夜奋战,人类肉眼不见者,当有十之八九。防卫与还击,最好最有效的,就是拥有一把剑。庄稼有这把剑,随时亮出来,给自己一个交代,给身边伙伴一个交代,多么踏实,多么自在。
我心目中的粮食崇拜金字塔——吃饱果腹,活命养命的物质生存依赖,为基本层级;爱粮惜粮保粮护粮的情感层面,构筑塔腰;积攒深刻的民族家国和历史人文精神价值认同,凝聚塔尖。塔尖闪耀夺目,折射出被称为艺术抽象的丰富神态与个性审美。
“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着百兵”。谜面子掩饰闪烁,另一版本的老谜底儿,田郭城池,青禾葳蕤。方才是,剑叶丛丛,旗叶丛丛,情愫妙哉,声势壮哉。一队队人马,会师抵达,安营扎寨,鼓角相闻。放眼望去,步卒步卒、车兵车兵,都是披甲武士;刀斧手、盾牌手、弓弩手,都是侠义勇士;掌旗官、击鼓军士、执戟郎,都是敢死猛士……军旅情结的片段移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皆是战将记忆,脑海梦幻,战至正酣。战将战将,胸有精兵百万,已得韩信要领,不让高祖刘邦。足见,生产活计里的平凡琐碎,微微然兵法韬谋以至兴亡之道大焉。一岁庄稼里有一支军队、一场战争和一个国家,剑叶旗叶,何止四两拨千斤。
也挺纳闷,这两个熠熠生辉的名词,《汉语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均无收录。“旗叶”没有,“剑叶”也没有。幸而翻找《辞海》有。“剑”字词目有“剑叶:亦称旗叶、止叶”。所以又遗憾,《辞海》“旗”字词目里,“旗叶”一词亦无。不该有的忽略,今后修订中可否考虑补上?
剑叶,小麦、大麦分蘖到最后那片叶子,长于顶端如立剑一般,故谓之。不过,这只是表象表意。实质是,剑叶包裹涵养着母穗穗朵,像胞衣胎盘护卫推举胎儿,这片叶子功能责任实在大了去了。致命环节处,倍加提防、呵护为上。它应当像剑,而且就是剑,一把锋利、意念顽强、飕飕作响、指向精确的剑。
剑起剑落,过命的交情,不容怠慢,而必将被正式命名归入人类文化宝典。文字自有奇效,只有文字能帮我们形成表达,一锤定音。当吐穗完成,剑叶使命结束,想一想,还能一成不变唤它作剑叶吗?依然必须借助字词,这几乎是字海里捞针,又像是信手拈来——
以“旗”接“剑”,意义形态转折,实非“旗”一字莫属。吐穗,如婴儿临盆,全体作物都生养啦!叶子们华丽转身,集结号又吹响。旗,不能不领异标新、哗哗招展。需要一起来仰望与祭拜,需要更加紧密地跟随和领引。植物界不存在不值得敬畏的生命,一草一木皆为先锋。庄稼也开一种花,“穗状花序”其貌不扬,已褪去那种花团锦簇。庄稼一生,原先也可以花团锦簇?嗯,它们是告别鲜花,由剑叶变旗叶的庄稼,它们只需要旗帜,只需要从胜利走向胜利。
“剑叶”、“旗叶”,值得拿来炫耀。有名分的庄稼,仍需响亮的标榜。这属于人类的德行还报。“民以食为天”,“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命脉”,古今主张,坚定不移。相比,“饭食既是营养又是良药”,经验厘清,左右服人;一句“食不言寝不语”关切日常,偏重仪表、吃相与教养养成,实则体现了对于饭食的尊重和激赏。
今天的语式渐进,已由“要好好吃饭”转换作“要吃好饭”。表明,挑剔与选择到了又一层级,靶向再度校准,丝毫没有偏移。其背后靠山,无外是农业产能的承诺与担当。说句公道话,有关食物品种及份额的配比,实际早已精确至每一张嘴。一如空气、阳光、水分之生命必需,庄稼、粮食、食物三位一体,须得充沛裕如、源源不断。方才是,一日三餐而不是一日一餐、三日一餐,须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今中国,衣食无忧的日子,食文化一路盛行,你想吃什么?回答是“随便”。脱口二字,承载问答新义。与碗中的货食同构,挑剔又变作了无,好似“不择食”美德成习。“就像天天在过年”,餐桌上的流行语,若干年后,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光荣标签。
万事妥帖有靠,尽可放手索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地百般占有享受算个甚?再而三的任性才是真。满大街放开吃,各时节争抢彩头吃,跨距离追踪寻觅吃,吃的是环境,吃的是氛围,吃的是情调,好像也不过尔尔,什么都没发生。
弱弱问一句:“你会惦记老家地里的庄稼吗?”咱们的庄稼,敌与友历来不少,一样多。敌人不可低估,不能动不动忘乎所以。有时,庄稼分明正面临一场完败。一些年份里往往是惨胜险胜,也就很不错了。素日里的剑拔弩张,阳光下的刀光剑影,夏天的主题主场,各地庄稼大军排山倒海所向披靡,没有功亏一篑,没有全军覆没。一片叶子带来的学问,不乏得失盘点和情感总结:为生存大计,一道门槛设置,“剑叶”、“旗叶”,立意醒目跃然纸上。
同一片叶子的两张金名片,递过来古今粮食的安全理念,依然忐忑再三。先知先觉的先天之名,作物们模范带头、以身作则,天天挂在身上,处处落实行动。一件忧心忡忡,似乎本不属于庄稼的事。它们付诸行动,无论人有没有、在不在。人要是忘了就忘了,不过,有一部分人打死不敢忘。也并不打紧,归根到底,唯庄稼行,一切才算行。
时序阶段,性状更迭,见微知著良知一贯。旗叶,哪怕有些残破,它也是一面旗,真正的旗。一语中的,你看青稞的旗叶,到最后临了,大多已显残破。
青稞弯翘的剑叶,更如弯刀。高原大气象,雪线风透骨,烈日溅火星,青稞豪横拔剑出刀。宝刀刀刃,宝剑剑锋,时常磨砺且擦拭一新。唯见青稞,比小麦宽的叶子,比水稻墨绿的叶子,一天到晚明光锃亮,百日千里,纤尘灰土,不落不染。
高原草原,青稞军团,劲旅一支,兵贵神速。山地行军路上,马儿萧萧、旗儿飘飘。它们在冬春之季擂鼓布阵。用整个夏天展开攻防和冲锋。发起冲刺在秋天。很早就有人精准定位,这是一场战争。灾荒、劫掠、瘟疫,不见硝烟的战争;病痛、创伤、死亡,流血不止的战争。这场战争打了很久很久。战术招式,保持古典,以及古典才有的不败经典。那是一种古金属冶炼工艺锻造、锤炼的兵器与武艺,符合现代人审美,一向魂牵梦绕,屡屡切中下怀——好一个今非昔比的陆战野战,年年必有一战。好一个“只有军令状,没有免战牌”。好一个“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偃旗息鼓,是入冬以后的事儿。现在,理论上说,一株株青稞最后伤痕累累,是一个个倒下又爬起的兵;实际看来,所谓旷日持久的战役战斗,常态之下,却是一片风和日丽。每次硝烟散尽,谦谦君子兮归来,化干戈为玉帛,还是那一身老军装,一身褪绿洗白泛黄的老军装。收获完成时,忽而反应过来:面前的它们,个个已是身经百战,且分不清谁是士兵、谁是将军。
生命生殖,一向精准,遍布季节的繁育紧锣密鼓,稞麦个个好样的。结穗的籽实,持续的滋养注入,粒粒饱满。籽实,活性的胚胎,非一般粮食,物质精血之交互结晶,是受精卵。一枚枚受精卵,是它们唯一的赐赠,是它们对这个世界唯一的奉还,作物无隐私可言。瞅瞅,受精卵,个头足够大、足够养精蓄锐、足够迷人炫耀了。劳作者的含辛茹苦巨大付出,似乎到此就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一个本该守住的秘密可以说破:青稞为家传自留种。耕种管理全程既为产粮消费,也为育种繁殖。收获新粮,好中见优,选种留种头等大事。全部稞麦都是乡亲们的最爱,都可以成为种子。但是不,那长成出落上佳的,才是心头之肉,才有幸被留作种子。高原上的孤本,百病不侵刀枪不入,越活越蓬勃,越生越标致、出众,皆因始终有一个自己的剑叶,有一个自己的旗叶。
由根须到枝节到顶端,那才是美妙的巅峰落脚开花处。早先的智慧思维对于事物的涉猎覆盖,几乎没有盲点,遥遥领先。已有的认知还要不断深入阐释。要潜心复读复习,知识是常新的,“你可以躺在知识上睡大觉”。知识的恩赐只给予渴求的灵魂,你可以笃定一心,不停重复这一项劳作。总之,已有知识足够用,你可能会毕其一生扑在青稞一件事上,这就很够意思,这就会很有很有意思。
麦田里劳动生产的诗意范例,拔剑披荆斩棘,举旗高歌猛进。成长和成熟的过程与意义,约略也是剑为始而旗为终。没有剑、没有旗的生命生存,不可思议,无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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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7期)
祁建青:土族,当代军旅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会长、省作家协会顾问。出版有散文随笔集《玉树临风》《瓦蓝青稞》,主编《青海美文选》《青海美文双年选》。作品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骏马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中国散文学会突出贡献奖,两次获得兰州军区昆仑文艺一等奖、青海省政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