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王爱:母思阿巴
牧羊人母思阿巴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容色平静,没有悲喜;形单影只,与牛羊为伴。他挥舞着长长的牧羊鞭,为了……
古道溪人相信,假如没有这场大雨,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带走母思阿巴。
牧羊人母思阿巴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容色平静,没有悲喜;形单影只,与牛羊为伴。他挥舞着长长的牧羊鞭,为了管束不听话乱跑或者偷吃庄稼的羊群,会扬鞭大喝一声。古道溪人听到后,抬眼望望,照旧坐在门槛上抽烟歇息,或者低下头来喝碗中飘香的洋芋汤。直到有一天母思阿巴不在了,他们仍然会时不时听到山里传来一声大喝,仿佛母思阿巴还在那里放牧他的羊群。
谁在守羊啊,母思阿巴不是失踪了吗?是嘎惹。有人快速答道。嘎惹是个被阿妈收养的孤儿,没有读过书。他喜欢跟着母思阿巴去牧羊,或听白先生讲一些命运纠葛的故事。母思阿巴不见后,嘎惹接过他的羊群,把他的工作当成自己的事情去做。嘎惹性情快活,少有忧虑,他从母思阿巴那里学会了牧羊,也学会了唱山歌,他唱得一点儿也不忧伤。
母思阿巴不是殁于前夜,而是逝于黎明。那是一场没有预报的大雨,突如其来。在黄昏时降落,使黑夜变得如此漫长。雨水如注如倒,从两边的高山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异常凶狠地扑向古道溪,灌满整个河道。洪水在狭窄的空间里左奔右袭、咆哮怒吼。犹如困兽,为挣脱禁锢之地,整整折腾一个晚上,直到带走人命才偃旗息鼓。
这场悲剧似乎早有预兆,洞山菩萨通过嘎惹来显露给众人。
独居的白先生一大早就已知晓,河流正在绞杀他的邻居。他站在堂屋前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盯着对面的青峰白壁发愣。那山崖被水洗了一夜,青的地方更加青,白的地方愈加白。过路的人取笑他,白先生,雨中参禅啊。白先生眉头皱起,嘴巴抿紧,呈现出山民端详不透的孤傲。只有童真浪漫的稚子才能让他稍露玄机。白先生,你在看山里的神仙吗?白先生目光幽暗,喃喃自语,微微叹气。我在看那多出来的东西。母思阿巴走了。说罢,白先生转身,也进屋了,留下不明所以的懵懂嘎惹。
嘎惹略微不安,他在雨水的伴奏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天要亮时,才短暂地合一下眼,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噩梦骇醒:他跟阿妈在洞山拾捡柴火,又渴又饿,浑身疲倦。困顿的他顺势坐了下来,四下一看,周围的场景变幻莫测。峡谷底是一个巨大的湖泊,看起来是洞山水库,湖水碧幽清澈。一个人躺在湖底,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眉眼紧闭,嘴唇乌青。他是死了吗?嘎惹突感怖栗,锐声尖叫起来,认出那人是母思阿巴。阿妈显得更害怕,畏惧地转过头去,呵斥嘎惹赶紧闭上眼睛别看。嘎惹却把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身边的人换成了母思阿捏,她正在垂头啜泣,一直哭到呕吐。用双手捂住嘴,慢慢抬起头来。嘎惹猛然发现,原来是母思阿巴在哭泣。阿妈什么时候走了?母思阿捏什么时候不见了?母思阿巴不是在水里吗?他惊疑不定,又看向湖底,母思阿巴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回头看,身边还是母思阿巴,不是阿妈也不是母思阿捏。怎么有两个母思阿巴,一个孤独,另一个悲伤?他迷惑不解。身边的母思阿巴停止哭泣,用手擦擦嘴角,居然冲着他狡黠地笑,好似要变出一个戏法来。嘎惹,你好好放羊,我走了。说完,母思阿巴变成一只巨大的黑鸟,扑扇着羽翅,朝对面的山林飞走了。湖底的母思阿巴像一条原本沉睡的鳝鱼,翻转着身子挣扎两下,也消失不见了。母思阿巴,母思阿巴。嘎惹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意识到这是母思阿巴想要告诉他什么,便伤心地喊叫起来,试图挽留他唯一的朋友。
这个梦让嘎惹惶恐不安,心脏怦怦直跳。他担心母思阿巴,却不敢告诉一心干活的阿妈,她只会骂他胡说八道。他到白先生这里寻求帮助,全古道溪,也只有白先生才有闲工夫耐心温和地对待孩童。可白先生的话让他更迷惑了。他说对面山上多了东西。明明少了点什么。少了母思阿巴和他的羊,还有牛。
母思阿巴和他的羊,还有牛,像三脚岩上悬挂的古老歌谣,终日在石壁上飘荡不绝。每日清晨上山,黄昏时回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他在那里时,你不觉得他多余突兀。他不在那里时,你也不会第一时间就觉察出异样。
除了白先生和嘎惹,母思阿捏最先知道母思阿巴不见了。这个老太太是母思阿巴年已六旬的姐姐。自从独居的母思阿巴过完去年的生日后,母思阿捏就时常撇下自己的儿孙和家庭,从五公里外的张母沟来到古道溪,非要陪伴这个比自己小不了两岁的弟弟。
即便这样,也难以避免悲剧的到来。母思阿捏起床后,照常没有看到母思阿巴。她不以为然,往日这个时候,母思阿巴早上三脚岩放牧了。三脚岩就是寨子对面的三座山峰,呈鼎足之势,高高耸立。母思阿捏朝对面望望,没有多想,她开门放鸡放鸭,用脸盆从谷仓里舀出半盆苞谷,撒在坪坝的泥土中,等它们来啄食。母思阿捏在边上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些生龙活虎的家禽,感觉十分陶醉。她用篦子梳头,满头银发纹丝不乱,在脑后紧紧挽起,再用丝帕包好头。做完这一切后,她终于疑惑起来,耳边不断传来羊群的喧哗吵闹声。
从母思阿巴的房子东头直走十米,再拐过一道弯,就是母思阿巴的羊群栖息地。那是一栋废弃的老仓库,前面一大块空地,用结实的木料和山藤捆了栅栏,圈出一片活动区域。此时,母思阿巴的羊群在里面乱成一锅粥。天已大亮,而主人并未按时放它们出圈觅食。羊群集体慌了神,不安分的叛逃者已把一双前蹄架在栅栏的缝隙里朝上攀爬。
饿死鬼的投胎啊,挨千刀的。母思阿捏骂起人来头头是道,毫不客气,更别说骂羊了。她一边骂羊,一边朝河边跑去。河水已消退些许,但从岸边老坎上冲刷的痕迹来看,河水曾经漫上过堤坝。堤坝上摆放着被雨水打湿的草鞋,母思阿捏认出那是弟弟的鞋子。她的心不由得有些发紧。
夏季天热,母思阿巴放牧归来,把羊赶进羊圈后,没有将牛关进栏中,那里闷热潮湿,牛虻密密匝匝,个个疯狂,吸起血来毫不留情。母思阿巴不舍得让牛受苦,在河边为它寻了个阴凉舒适的临时居所。他将拇指粗的长绳子一头系在牛鼻子上,另一头系在河坎上的枫香树上。牛便整个晚上都在清浅的河水中浸泡纳凉,怡然自得。
牛在河边哀鸣,它站在河对面一块略微凸起的地方,退无可退。河水没过它宽厚强壮的脊背,尾巴只能徒劳地在水中划着圈,像驱赶牛蝇一样,费力地弹起,再无力地落下。尾巴制造的动静在轰隆隆的流水声中微不可闻。牛把头高高抬立,洪水在它的脖颈处织了一圈围脖,又打着漩涡快速离去。牛全身毛发濡湿,一双大眼睛泛红,眼泪汪汪地看着母思阿巴。
在古道溪,嘎惹几乎没有心事,平时一挨枕头就能进入梦乡。下雨的夜晚,本来凉爽宜人,异常好睡。但嘎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种鲜少出现的情形让他苦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挨到天要亮时,他才合上眼帘,又从噩梦中惊醒。嘎惹从床上爬起来,没有惊动阿妈。他顾不得拿雨具,就朝河边跑去。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除了雨声和哗哗的流水声,四周一片寂静。整个古道溪浸泡在水中,田里的水漫过田埂,路在水下隐约露出模糊的曲线。嘎惹一心想着母思阿巴,他在白茫茫的田野上朝前飞奔,踩得水花噼里啪啦四下飞溅。
有脚的还在,包括河岸两边的水杨柳,根部被强大的水流洗刷得发白透亮,枝叶零落,垂头丧气。还有系在枫香树上的牛,经过洪水一夜猛烈的冲击,显得惊魂未定。此时,睁着一双泪眼蒙眬的大眼睛,看见来人就抬头哞哞叫,无比委屈的样子。无根的都被冲走了,包括堆积的枯枝朽木、扔掉的衣物和食品袋、小孩的尿不湿和杂七杂八的垃圾、烂在河中央的泡桐木、放在河沙上的背篓和农具……母思阿巴千万不要有事,嘎惹的心里闪过不祥的感觉。他浑身发抖,哀求着,不停地祈祷。
牛啊牛,你看见什么了?我看见母思阿巴被水打走了。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脱掉草鞋,没有任何犹豫,跳下河,奋不顾身地朝我走过来。母思阿巴没有高大强壮的身躯,还没走到河中间,洪水就没过了他的胸部。冲击的力度太大,一个趔趄,他摔倒了。他在水里挣扎了两下,想要站起来,可是还没等站稳,就又倒下去了。人力低微,根本无法与强大的水流相抗衡。母思阿巴的整个身子被瞬间吞噬,只有一双手勉强露出来,在黑沉沉的河面上慌乱地摇晃了几下,很快就看不见了。洪水有滔天之怒,母思阿巴没有方舟可渡。猝不及防之下,搭乘一些枯枝败叶,随波沉浮,在无人觉察之际,去了死门或是未知的远方。
在河边一无所获的母思阿捏并不死心,她从村东头一家家问询,你们看见母思阿巴了吗?人家摇摇头。她就哭喊,这背时的化生子,他一定被水打走了。说完就大哭起来。到了另一家,她又如此问道。一直问到母思阿巴旁边的白先生家。她哭喊起来,白先生啊,倒不是在问他,而是在报信,白先生啊,母思阿巴被水打走了。
白先生讲究生活品质,常常耗费心思侍弄房子周围的花草。他爱用一种细长、韧性极强的草来预测命运吉凶。母思阿巴的羊觊觎他的草,有时候不注意,会越过院坝跑来偷吃。白先生不高兴,虽没说什么,但是脸色阴郁。母思阿巴不费吹灰之力就看懂了白先生的意思。他从此严加管束自己的牛羊,绝不让它们越雷池一步。他自己更是带头执行,再也不进白先生的家门半步。哪怕是过路,也要远远绕开了走。母思阿捏知道弟弟性情古怪执拗,他是绝不会到白先生家里来的。问到这里时,她心里已经肯定了那个结果。不等白先生答复,她就坐在地上号啕起来。
嘎惹一直坐在河边,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发呆。直到天色大亮,早起的人们四下活动,他才怏怏而归。嘎惹把希望寄托在白先生身上,也许白先生会告诉他,母思阿巴的命运究竟如何。白先生说得没错,对面山崖上确实多了一个什么东西。嘎惹很快就发现,那是一只巨大无朋的鸟,全身黑羽,尖喙利爪,遒劲有力。它贴着崖壁飞翔,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它在那里来回盘旋了二十多下,才慢慢消失在山林之中。只留下湿漉漉的爪印和几根黑色的羽毛。那是母思阿巴的灵魂。白先生已对邻居的命运了然于心。等到母思阿捏寻来的时候,白先生头一回那么认真,他充满同情地告诉母思阿捏,应该沿着河流去找。这会儿母思阿巴应该去得不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留下点什么。
母思阿捏方才醒悟过来,又朝河边跑去。这时候,整个古道溪都知道了母思阿巴的遭遇。上坡的不想上坡,煮饭的无心煮饭,连孩子都不再睡懒觉。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朝河边跑去。嘎惹跑在最前面,他想起那个梦境,忧惧惶恐,好像都是因为自己做了不好的梦,才给母思阿巴带来如此的厄运。
母思阿巴,母思阿巴……大家沿着古道溪朝下流走着。一边走一边喊。除了哗哗的流水声,没有人听到母思阿巴任何回应。机灵的人带着长篙,遇到河中可疑的东西或者衣物,就用长篙拨一拨。可惜这些都跟母思阿巴无关,他什么也没留下。
母思阿巴真是个傻子。那还用说,他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有此一劫。古道溪人叹息道,认定母思阿巴凶多吉少。他那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呢,偏还要不自量力去搭救牛。牛可比他牢靠多了,哪怕整个身子泡在水里,以牛的体重骨架,河流也不可能轻易把它带走。等到水小了,再去牵牛也不迟啊,牛命哪有人命珍贵呢?只有嘎惹懂得母思阿巴,他一刻也等不了,就算牛不会被冲走,可淋着雨泡着水也不行。母思阿巴自小孤僻,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只喜欢跟牛羊相伴,把它们当成朋友。哪怕为此遭遇不测,他也舍不得让朋友受苦。
抱怨归抱怨,跟一条人命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古道溪人发了一阵牢骚之后,还是希望母思阿巴没有走得太远,还在某个地方侥幸活着。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最后,那支队伍已经变得非常庞大。有公路的地方,他们骑着摩托车,速度远远快于流水的速度。没路的地方,他们就慢得多,为了追赶河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上来。体力好的人走在前面,把体力不好的人远远甩在后面。像跑一场马拉松,队伍开始稀稀拉拉,拖得老长。母思阿捏年老体弱,落在队伍的尾巴上。她几乎挪不动步了,泪水随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掉。后面慢慢地连眼泪也流干了,她茫然而机械地朝前移动,甚至忘记朝河里看。
古道溪河发源于洞山,无数山泉汇聚成潭,在地势低洼处形成水库。水再由堤岸慢慢沁出,随着山势从深涧里摔落下去,朝谷地村寨缓缓流淌。古道溪人收纳涓涓细流,拦河筑坝,形成河道。只有到源头你才会惊奇赞叹,杯碗大的水源地、拇指粗的小溪流,会变成波浪宽的大河,最后入海。古道溪河不足五米宽,却长得没有尽头。
母思阿巴的亡魂不知顺着流水漂向了何处。他们沿着河流寻找,一遍遍呼喊,然而徒劳无功。一个人顺着河流最终去向何处,没有人说得清楚。到天黑时,人们终于跑不动了。古道溪河早已不叫古道溪河了,它也许叫明溪,叫白河,叫大溪,叫漫水,叫酉水。它只是某条大河的其中一个源头而已,后来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那河变得宽敞和缓,变得深不可测,变得神秘陌生,变得险象迭生,变得危机重重。早已远远溢出了古道溪人所知的边界,他们不得不停下来。这时候,连他们自己都糊涂了,到底是在寻找一个丢失的人,还是在追逐一条自由奔放、永无尽头的河流。
对于母思阿巴的失踪,嘎惹比任何人都要伤心。在古道溪人眼中,母思阿巴是个除了牧羊放牛什么也不会的傻子;一个活了五六十年,家产除了一群羊和一头牛外什么也没有的男人。善良的古道溪人同情他,却谁也没把他放在心上。整个古道溪,除了他的牛羊,只有嘎惹跟他是真正的朋友。没有进过学堂的嘎惹,为躲避严厉啰唆的阿妈,整日跟母思阿巴厮混在一起。起先,母思阿巴不理他、冷落他、排斥他。然而嘎惹有的是办法接近母思阿巴,他用孩童的天真良善、质朴热忱,锲而不舍地追随着母思阿巴,最终打动了母思阿巴。嘎惹和母思阿巴互为对方唯一的知己朋友,一个不把对方当作浅陋无知的孩童,另一个不把对方看成痴愚蠢笨的傻瓜。
母思阿捏担心弟弟挨饿受冻,离开自己无法生存下去,即使出嫁多年,她仍时常偷空跑回来照顾母思阿巴。然而,她的顾虑是多余的。母思阿巴喜欢山、痴迷山,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一直待在山里。很多时候,他连吃饭也不回家了,就在山里摘一些野果,挖一些甜草根果腹。山里多的是无穷无尽的宝藏,养活了无数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再捎带养养母思阿巴,毫不在话下。
嘎惹跟着母思阿巴,见识大山的瑰丽神奇,了解许多未知的事物,到达险峻丛生的地方。竹仗草履,蓑衣斗笠。结伴而行,逆溪而上,至山之最深处,终达水之源头。那亦不过浅浅一碗琥珀,盛放在莽荒之地。掬一捧入口下喉,冰肌冷骨。如当头棒喝、灵台清明。周围箭竹遮天蔽日、密不透风。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有枯枝败叶,亦有生机无限。复而上山之巅,则是另一番风景。时有遇见,惊奇感叹,赞不绝口。绝顶凌空处,眼前身后十万大山,匍匐逶迤,纵横交错,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它们是远古神祇,又是预言未来的先知。嘎惹在母思阿巴的鼓动下,在山中咆哮了数十声,得以浇心中块垒,顿觉畅快无比。但凭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耳边有山风呼啸,鼓瑟吹笙。
他们喜欢用手捧山泉水喝,用削尖的竹扦掘葛根,用芭蕉叶包裹烧熟的野红薯,用桐树叶装摘下的野果。他们也玩游戏,闲暇歇息的时候用木棍为蚂蚁搭桥,用细藤为山麻雀筑巢。母思阿巴教嘎惹如何伪造陷阱,如何躲避野兽,如何识别药材,如何攀爬悬崖,如何在雨来时寻找石窟避雨,如何在挨饿时快速找到食物充饥。如果说母思阿巴在山下是一个被人瞧不上眼的傻瓜,山里的他,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异人。
山里的东西随取随用。嘎惹穿着母思阿巴用青竹编的斗笠、用粽叶编织的蓑衣、用稻草秸秆做的草鞋,行走在山冈上。有时候,嘎惹也学着母思阿巴,赤脚走在茂林里。要是踩着草木初生的芽尖,脚底就会传来一阵刺痛。嘎惹痛得龇牙咧嘴,哎哟大叫。母思阿巴却似乎感觉不到痛,对足下传来的动静毫不在意,偶尔还会笑话嘎惹。他的脚底早已有一层厚厚的肉茧保护,任凭沙砾荆棘,也不会被伤害。嘎惹总是兴致勃勃地跟在母思阿巴的后面,对山里的一切事物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他有数不清的疑问,但没有什么能难倒母思阿巴。只有在嘎惹面前,母思阿巴才像个智者。尽管大多时候他用沉默作答。
最让嘎惹叹服的是母思阿巴的山歌。古道溪人到了山里,就一定会唱山歌,渴了饿了累了感到孤独了,山歌是慰藉人心的良药。母思阿巴通常到了毫无人烟的深山里才会轻启喉咙。他从不跟人对唱接唱、比赛斗歌,也从不在有人的地方唱。除了羊群和牛,还有嘎惹,谁也别想轻易听到他的歌声。一副绝妙的喉咙,异常优美的声腔,宽广浑厚的音域。歌声轻轻地滑出来,又轻轻地落下去,像洁白蓬松的云朵,落在羊群身上,飘向山花野草,挂在高高的树颠;像惊飞的鸟,搅乱五彩斑斓的阳光,扑棱棱地撒遍林间:像山涧上悬挂的瀑布,无数耀眼清亮的水珠,熠熠有光,碎玉溅地。像天鹅的羽毛,飘逸温柔,轻轻地淡淡地拂在山神的耳朵和脸颊上……
母思阿巴唱歌的时候,山林是寂静的,万物有灵,时光静止一般。牛羊傻呆呆地看着主人,忘了低头啃草。嘎惹的心总是变得异常柔软,痒痒的,又觉得十分悲伤,有说不出来的悲伤。他想笑,又想哭。母思阿巴的歌声明明那么动听、那么悦耳、那么轻快,嘎巴却能听出歌声里面的痛苦和相思。那是孤独者的歌声,也许母思阿巴藏着心事,或者装着什么人。嘎惹似懂非懂地想。
母思阿巴在寨子里活得像一个白痴,可在山里,却如鱼得水。好像他把全部智慧都贡献给了大山,再也没有余力应付山下的日常生活。母思阿巴是嘎惹眼中的山里神仙,是山中王者,与山融为一体。嘎惹清楚,母思阿巴就算一辈子住在山洞里,他也会活得好好的,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永远不会出差错,永远不会有意外,永远过着外人难以揣测的山野生活,而不会戛然而止,而不会骤起变故。连古道溪人也认为,母思阿巴终日与山做伴,天下再也没有别的力量能够带走他。
母思阿巴被河水打走,只是他们的猜测,凭着岸上遗留的衣物,还有河对岸的牛。本来应该最清楚母思阿巴去向的母思阿捏,在面对这场不幸时,甚至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隐约感到母思阿巴在隔壁的房间里传出来动静。她听到他好像打开了门,准备出去。她强迫中断梦境,含混地问了一句。母思阿巴似乎说了一句关于牛的什么话。下大雨了,去看看牛。牛能有什么事?淋淋雨又不会死。母思阿捏认为弟弟把心思都用在了牛羊身上,真是小题大做,多此一举。她既没有听清楚,也没有多想,翻了个身,很快又睡过去了。此时,在众人的追问中,母思阿捏又着急又内疚,完全说不清楚母思阿巴起那么早,究竟做什么去了。没有照顾好可怜的弟弟,让母思阿捏自责万分。她捶胸顿足大哭,暗暗埋怨洞山菩萨没有保佑母思阿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母思阿捏拦在众人面前,一边哭泣一边苦苦哀求。大家允诺,会暂时放下手头的活计,再去寻找几天。嘎惹随着众人沿着河流追赶了一天,空手而归。众人都已抱着母思阿巴被河水打走、早就葬身鱼腹的想法。只有嘎惹,连夜返回古道溪后,天将黎明之时,心中又燃起新的希望。
第二天,依然没有发现母思阿巴的任何痕迹。众人倦怠疲惫,只是沿着河流默默行走,像为了应付自己的良心而在例行公事。只有嘎惹一直在喊,喊母思阿巴,喊老汉,你在哪里,你快回来。起先,嘎惹喊不出口,觉得羞怯难堪。好像这么一喊,他跟母思阿巴之间隐秘的友谊就会大白于天下,会遭受轻视和嘲笑。可白先生说,喊魂要使劲,这样才会让母思阿巴迷途知返。随着河流走远了,他的魂魄也许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到这时,嘎惹也顾不上别的了,他越喊越动情。喊到后面,已经忘乎所以。嘎惹的声音那么凄切悲怆,远远超过了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悲痛程度,让听得人肝肠寸断,让那些心慈良善的古道溪妇人跟着落泪。
嘎惹回想起过去种种,不禁泪流满面,哭得喘不过气来。他在喊父亲,把母思阿巴当作父亲来喊。嘎惹发现自己那么热爱依恋母思阿巴,像热爱依恋一个父亲,虽然他从没有过父亲。母思阿巴走了,就是父亲走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孤儿。当他受到别人欺负了,哪怕是喂养他的阿妈打骂他了,母思阿巴往往会从黑暗中冲出来,像一头野牛,像一匹雄狮。他单薄瘦小、稍微驼背的形象,鬼鬼祟祟、悄无声息的样子顿时变得光芒万丈,变得高大豪迈,变得英雄气概。母思阿巴跟嘎惹想象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更何况那个人是母思阿巴啊。嘎惹望着河流两岸巍峨高耸的古道溪群山,痴痴地陷入幻想之中。他失魂落魄,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地坐在河边,抚摸着母思阿巴的草鞋,看着早已平息了怒气、缓慢流淌的河水。他从母思阿巴被水卷走后就开始幻想,他看见母思阿巴一次次被水撞倒,又一次次从水里站起来。母思阿巴走向他,湿漉漉地走向他,笑容满面地走向他。
在母思阿巴失踪的地方,母思阿捏听从有心人的建议,将一些零碎的纸币撒在路边,盼着贪财的人捡去。但是,撒在地上的钱一般没人要,连小孩都知道,那钱带着祸患,看见了都远远避开。母思阿捏天天夜里悄悄去查看,那些钱还在那里,和着雨水香火灰,冷冷的。她就特别失望,长长叹气。这是做缺德事,但为了弟弟母思阿巴,她就违心去做。她做的时候很心虚,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告诉。偶尔,在原处没看到钱,她就一阵狂喜,以为母思阿巴终于解脱厄运,回归他喜爱的山林了。但一会儿她就知道白高兴了,心情一下来了个大转换。那钱只不过被可恶的风吹到另一个地方而已。没人傻乎乎去捡厄运,除非那人不知道。母思阿捏明白这些,也没指望古道溪人去捡。她把钱撒在路口,装作无意丢失的样子,盼着有外乡人路过。把厄运转嫁给陌生人,她的心里会好过点。
古道溪人心知肚明,知道母思阿捏在装神弄鬼。只有嘎惹很想去捡那个钱,他头一回那么长时间没有见到母思阿巴,而且他知道,以后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他太想母思阿巴了,太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为了母思阿巴,他愿意去捡那些纸钱,哪怕厄运缠身,他也愿意。只是嘎惹刚一转动念头,就被阿妈看出来了。她没有再像往日那样打他骂他,只是放下农活,坐在家里对嘎惹严加看管,甚至禁止他走出房门。白先生也不赞同嘎惹的想法,他认为那不是一个好主意。母思阿巴既然走了,活着的人就该放下他的一切,继续好好活着。
母思阿捏见钱打发不走,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把母思阿巴的斗笠、蓑衣和草鞋摆在路口焚烧,一边烧一边流泪,唤着母思阿巴的小名,说着一些哀求思念的话。据说这样做很灵验,亲人的苦苦诉说会随着灰烬化为青烟,找到四处飘荡的亡灵,好叫母思阿捏依靠冥冥之中的线索得到弟弟的下落和归属。但是毫无用处,母思阿捏没有得到亡者的任何信息。她不死心,访仙寻佛,烧香问卦,甚至连洞山菩萨都被她搅扰了好几次。母思阿捏尝试着一切有用无用的方法。直到最后,白先生制止了母思阿捏那些荒唐的行为。失去弟弟的母思阿捏终于病倒了,她伤心地离开了古道溪,回到自己家中。她把母思阿巴的羊群交给了嘎惹,只带走那头无辜的牛。
没有人可以永生,除非他是神仙。看到伤心不已的嘎惹,阿妈把他抱在怀里轻拍着,头一回如此温和地安慰他。为了嘎惹不再痛苦下去,阿妈以老迈之躯,亲自带着糍粑和煮熟的猪脑壳,攀爬了大半天,前去洞山拜祭菩萨。白先生大方地打开了坪院的篱笆墙,似乎不在乎嘎惹的羊群会不会去吃他的草。他只是告诫嘎惹既不要轻易再去出事的河边缅怀朋友,也不要对母思阿巴的远行感到悲伤和遗憾。
白先生的话往往让人信服,嘎惹认为自己应该振作起来。母思阿巴性情古怪、内向自闭,从不跟人打交道,更是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古道溪。假如死亡真要降临在每个人身上,就算是母思阿巴也逃不过。那死于水中,让河流带去远方,虽然是一件痛心难过的事情,却也是命运对母思阿巴最好的安排。不是古道溪人抛弃了母思阿巴,而是母思阿巴逃出了古道溪,这一生第一次离开古道溪。他离开得那么干净彻底,那么迫不及待,甚至在梦里,才想到跟唯一的朋友告别。
母思阿巴失踪后,嘎惹一连三个晚上梦见白先生说的那只鸟,那是一只他从未见过的黑色大鸟,似乎在母思阿巴走之前的那个夜晚他曾经梦见过它。鸟的眼睛似曾相识,既深沉又忧伤,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像洞山里温柔的湖泊,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鸟在嘎惹的床前盘旋,似乎在叫唤他:嘎惹、牧羊,嘎惹、牧羊。他知道,母思阿巴放心不下自己的羊,特地来托梦给他。母思阿巴,你去了哪里?我们到处找你。我去了远方,去了一些从没到过的地方,去旅行,我这辈子还没出过门呢。嘎惹浑身一激灵,猛地惊醒过来。
作为母思阿巴的朋友,嘎惹接下了远行者一直在做的工作,依样去做母思阿巴做过的每一件事情。他在重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怀念着朋友,觉得非常满足。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没有上过学也没有打过工的人,最终成为一个让古道溪无法忘记的人。要说嘎惹有什么梦想,那就是成为母思阿巴,活得坚韧和顽强。幕天席地,餐风沐雨,占山为王。除非死亡,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离开古道溪。
嘎惹永远记得母思阿巴第一次教他认识故乡的场景。他们站在山脚岩上最高的地方,俯瞰古道溪。两边群山绵绵,清浅河流绕村而行。林野杂陈,阡陌纵横。青瓦木房,柴扉对望。白鹅黑狗,鸡犬相闻。绿竹掩映之下,房屋参差其中。山水清新得宜,黑白勾勒,雅致脱俗。夜雨泼墨点缀,纤秾合度,明妍灵秀。炊烟婀娜,晨雾升腾。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没入山林,出栏的鸭群争先恐后扑进水塘。飘忽的云影中,有白鹤展翅翩跹起舞。羊颈上垂挂的铜铃,随着一声鞭响,叮叮当当坠落一地。
现在,嘎惹孤身一人站在同样的地方,努力适应着没有母思阿巴的生活。他将沿着远行者的命运轨迹,终生守护古道溪,守护家园。
王爱,女,1983年生,土家族,湖南湘西人。有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天涯》《雨花》《红岩》《滇池》《西部》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