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栽种江南
我的手机里驻有博学多识的“识花君”,从来有求必应。过了贵德黄河清大桥,随大伙儿步行去往中华福运轮,我落在后面。只因为好奇于路遇的植物,那似曾相识的乔木,或完全陌生的灌木,我屡屡请出“识花君”,希望其帮助辨识。
是的,我为贵德的清清黄河所惊奇,更为黄河谷地一条条、一片片的林带所震撼。要知道,衬托眼前这片葱翠和清亮的,乃混沌蛮荒的原始,雄伟奇峻的苍凉,那是光秃秃、布满皱褶的一道道大山,是灰蒙蒙、莫测神秘的一片片背景,尽管其中包括地貌独特、山峰兀立、造型神奇的七彩丹霞。
这里便是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过渡地带的贵德国家地质公园,一个以自然地貌景观和地质遗迹为主要特征、辅以多样生态景观和丰富人文景观的综合性地质公园。
而在黄河两岸,究竟是一些什么树,竟能依恋并关锁缓缓而流的水势,迎迓且交接四面围合的山形,顽强地生长于斯、蔓延于斯,形成植被丰茂、生机盎然的绿洲,颠覆我对高原的认知,更新我此行的一路观感?
没想到,一向聪慧、敏捷的“识花君”变得迟钝了,别是“高反”了吧?其要么声称自己无法辨识,要么建议我请教专家。后来,可能见主人面有讥嘲之色,它竟赌气还以颜色,辨认什么都一概显示:“风景”。
最实在的大实话,一切的草木皆为风景。
罢罢罢,只好请教专家去。逮住人便问,令我惊诧了,居然遍地专家!
贵德人爱树,从小被言传身教,年年投身植树活动,都是种着树长大成人的,人人堪称专家。他们告诉我,由大桥一路走来,路边可见杨树、柳树、桦树、椿树、榆树、梨树和山杏,可见沙棘、沙柳、柽柳、小檗、驼绒藜、灰栒子和水柏枝等等。名字多得记不住,不过,我记住且看得真切,黄河滩上、岸上面山挺立的绿色,主要由杨柳构成。
杨树柳树,本是常见树种,可是到了高原,它们似乎摇身一变,呈本土化、陌生化,杨树长得挺拔了,干练了,精神了;柳树长得粗豪了,苍劲了,坚韧了。所以,我觉得似曾相识,而“识花君”却一直装聋作哑。
众多专家,引我走近了年轻或古老的树,扬絮或结果的树。我此行所讨教的专家,乃陪同的领导和朋友,也包括当地一套四册的诗文丛书中不曾谋面的作者。我惊讶地发现,传统的植树活动居然为贵德人所津津乐道,寻常的杨柳、寻常的梨花,居然牵系着贵德人非同寻常的情感。那套丛书以树木为主题的篇什恐有上百,仅以梨为题的即达30篇左右。文字里的杨柳,文字里的梨花,以绽绿的语言,以飞雪的形式,向我讲述了一部可歌可泣的绿化历史。
贵德被夸耀为“高原小江南”。或许,因为这里的黄河有“黄河少女”之喻,少女黄河横贯贵德县境,婷婷袅袅,裙裾飘飘,所到之处,满川秀色,遍地花香?或许,因为这里有恰似江南的水网江南的绿,恰似江南庭院关不住的一枝枝梨花?
殊不知,这片江南却是一代代人栽种出来的,是一个个春天积攒下来的。
贵德植树造林历史悠久,到底有多久呢?久至许多小苗长成了古树,许多古树老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树;久至黄河的沙石滩上缭绕林带,绿色如水,一条条牵连,一片片携手,在宽阔的河川里汇成浩瀚林海。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贵德出了一位相当重视植树的“县太爷”,每到春天,他必定骑着小毛驴,挥着大棒子,去百姓种树现场巡察,一旦发现消极怠工,举棒便打。如此粗暴,这般做派,居然成为佳话,颇得口碑。时至今日,贵德的老人还认识当年小毛驴监工所栽的那棵树,那棵有记忆的参天大树。
朋友告诉我,从前,黄河流至贵德县域,河道宽浅,流速平缓,河床游移不定,分叉散乱,每遇洪峰,毁岸断道,吞噬田园。于是,治乱归顺,管束河床,消除水患,成为一代代贵德人梦寐以求的祈愿。
植树正是为了治黄。据回忆,河滨公园本来是一片长20公里、宽两三公里的河滩,人们在此植树的历史可追溯到上世纪20年代。锲而不舍,赓续百年,尤其新中国成立以来,贵德的人工植树造林力度更大,集治河、防洪、灌溉、治涝的治黄工程,围黄修堤造田工程,以及生态保护和恢复工程,都把绿化植树当作题中应有之义。
昔时光秃秃的河滩,如今已是蓊蓊郁郁,白鹭、鸳鸯、鸬鹚、赤麻鸭飞来了,引得天鹅、大雁、丹顶鹤也翩翩而至。
驱遣人们去栽种春天的小毛驴,是春风荡漾的3月;指挥人们去绿化高原的大棒子,是向往江南的夙愿。这夙愿,已在贵德人心头绵延了几百年,以致于到了春天,家家户户都把种树当作自个儿的大事,根本不用动员、无需使唤,老的老,少的少,纷纷出门刨坑去了,在房前屋后栽下梨树,在地头路旁栽下杨柳。
一位壮实的中年朋友声称,从小,他最怕的活儿就是栽树。备好的树苗,总是先泡在屋后山上的大水池子里,或村前的水渠里,那可是取自黄河的水啊!看到此情此景,他却总是心里发怵,为什么呢?那么多的树苗,得靠全家几双手一棵棵栽下去。栽完了,要浇水,以保证成活;要往树干上刷石灰、缠刺条,或者紧挨着树苗栽上带刺的沙棘,以防牲畜啃食;甚至,一旦栽种成片的树苗,可能还要筑围墙或扎篱笆,以避免闲人入内。
有散文如此回忆道:从小学3年级开始,学生们就要参加由学校统一组织的春季植树。河滩地上尽是卵石,大同学用铁锨挖,用钢钎撬,小同学则用家里舀饭的铁勺,把坑里的沙土舀出来,或用手捧出来,连续多天下来,大家手上都磨出了茧子。年复一年,植树点不断往县城外延伸,越来越远,直到徒步走去必须花上1个多小时。七八年后,沿西河两岸开阔而狭长的河滩地穿上了绿装,而学生们也都成了植树的行家里手。
关于筑墙或扎篱笆护树,我亲闻目睹。行走乡野,只要用心留意,仍可发现残存于密林间的一道道墙垣,或已倾圮,或已风化,然而,那些残缺斑驳的遗迹却曾见证幼年的树苗是怎样撒欢、怎样淘气,怎样用顽皮的叶子,撩逗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馋嘴牛羊。是的,在贵德,尊贵的树,需要自己的领地,自己的庭院;它们也曾拥有自己的领地,自己的乐园。
“贵德称誉为‘梨都’,正是由于遍布贵德园子里无数棵百年梨树的存在。”一位散文作者这样写道。他肯定了贵德有属于树木的园子。翻阅那套丛书,我也发现,好些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开花绽绿的园子。尤其令我惊讶的是,不少文章都不约而同地指向曾叫歇春园的母校,指向中学校的西南角。那里是一座很大的果园,有桃树、杏树和苹果,以梨树为最,多达数百棵且树龄均在百年以上。梨花似雪,覆盖了4月,也覆盖了人们的忆念。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贵德何尝不是一座壮阔瑰丽的大园子呢?四围的山脉,乃筑在苍茫天地间的土围子,虽是土围子,却也斑斓多彩,令世人称羡,它环抱着满园的春华秋实,满园的鳞潜羽翔,更有黄河少女在园中低吟浅唱,翩翩起舞……
这是属于每个贵德人的园子,所以人们匠心地装点它,用心地守护它。这座别有情调、叫人流连的园子,聚古朴和新奇、雄浑和秀丽、神秘和宁馨、辽远和亲切于一园。
——此地圣洁,何必江南?
(作者简介:刘华,江西省作协名誉主席、中国民协副主席。著有长篇散文、长篇小说和散文集等20多部,散文以自然和文化生态为主要内容,代表作有《风水的村庄》《灵魂的居所》、散文集《田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