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成就一座城

在南通博物苑，我看到一株五百二十年的古银杏，长得苍翠、巍峨、粗壮，慨叹之余，连连拍打额头，恍然醒悟，南通的绿色也是从这株古银杏延伸过来，从实业为父、教育为母的历史老人张謇延伸过来。

古银杏长得高过了七八层楼房，仰望它时，好像看着晚清状元张謇，他一脸庄重，吟诵着诗句：“举类论年辈，差当子弟林。买从道士手，中有老夫心。或说康乾代，端然八九寻。诸生勤爱护，食息在乔阴。”

没有张謇，不会有这株古银杏。当年，张謇创办中国人第一座公共博物馆，盖房子时，有人嫌一株古银杏碍手碍脚，要砍倒它。张謇知道了，大汗淋漓赶过来，像疼爱儿女一样呵护下了古银杏。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张謇是南通这座城市的魂魄。

南通有了张謇，不高的琅山，一下子被垫高了，看长江更宽阔了，水天一色，波澜壮阔，气象无限；黄泥山，名字土气，其貌不扬，张謇把苏绣才女、大师沈寿埋到这座山上，山就变了样，人间的情和愁好像全都集中在这里，处处怜人，山边江水生情，浪花朵朵。

没有张謇，不会有南通浩荡的绿色，不会有南通如蜘蛛网般密密的河流。

张謇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树、一条河、一片绿色。

张謇小时候的家，不大的海门常乐镇，在张家祠堂门口，就有一棵银杏树，满树生翠；他的家院子里，当地人叫“状元府”，种了桂花、榆树，还有桃树、李树、杏树、梨树、苹果树、枇杷树，绿色如黛，如云如梦。张謇用双手捧起来南通博物馆，院子里“黄金树”，是他从美国花大价钱买过来，金灿灿的叶子，像镀上了金子，在一片绿色中蓦地跳出来，金色的波光炫耀着南通人的“财富梦”。张謇用大手笔操办起来的大生纺织厂，厂房外大树挺立，藤萝蔓延，绿色遮天盖地，工厂大门前人工开凿出来宽广的运河，小码头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下港闸”江岸边，张謇得意的杰作是一座现代化的码头，六十英里长的硬质大道旁，柳树成行，满载面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车、汽车在豪迈奔驰，高耸林立的烟囱骄傲地冒着烟，工厂的机器热情地轰鸣。张謇的工厂造出来的纺织品、印染品、纸张、面粉、肥皂、火柴等等，从江上河上，日夜不停地流向全国各地的城镇、乡村，流向每一个旮旮旯旯。由此，还有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话，世界地图上找不到南通，却看到了南通“下港闸”地名……

张謇用双手栽出来、挖出来的绿树、河流，织成了今天南通这枚硕大无比的绿叶，一座城坐落在绿叶上，坐落在浩荡的长江上，飘荡的熟悉的味道，清新微香，沾衣熏人。绿叶如掌，光滑平坦，温热暖心，一缕缕粗大、纤细的茎，像是仙人指路，画出了城市一条条阔气的大道、小道，在大江大河上架起了一座座大桥小桥，让高楼一幢连一幢，让高架桥如彩虹一般凌空而过，让高耸的电视转播塔与天比高……

多么睿智的一个历史老人呵，百年前的“绿色思想风暴”，与当代人“绿色高质量发展”理念邂逅相遇，惊人的吻合！

在夜晚的濠河上，我们坐着游船，乘着凉爽的微风，闲闲地看夜景，更是慨叹张謇眺望绿色的眼光。

南通这个城市是属于夜晚中的濠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条河，南通这座城会变成什么样？濠河曾是老百姓淘米洗菜的地方，脏兮兮，一河“死水”。今天的濠河，弯弯的水是亮亮的、清清的、活泼泼的，鱼虾活蹦乱跳，有鱼儿不时跳进游客划着的游船里。

河面上波光溢彩，游船荡过，涟漪四溢，久久不散，像是千万只小鱼，追逐着浪花，嬉闹着灯影。两岸的灯光绚烂迷离，茶楼、珠算博物馆、纺织博物馆、蓝印花布博物馆、研习所、书画院……在夜色里，在魔术般变幻的灯光中，楼阁飞檐的轮廓影影绰绰，亦真亦幻，疑在梦中，弥漫着朦胧的美，透出一种绿色的宁静、悠远的意境，在繁华的灯火中，每个人找回自己，成为自己。

濠河北边的一座园林别墅，是张謇的濠阳小筑，楼前种着张謇当年从琅山移过来的罗汉松，长得粗壮而葱茏。离濠阳小筑不远，一河之隔，濠河南边是张謇濠南别墅。两处建筑一中一西，风格迥异，亭台楼阁，绿树成阴，像濠河一般的静，成了一滴碧绿的水珠。

在那样一个久远的不堪回首的时代，张謇陷入了时代的漩涡，沉沉浮浮，一腔豪壮的气概，建功立业，只能在激情中想想。可他没法改变时代，没法改变自己，浑身热血随着濠河打几个转转，伴着浪花远远地淌去。

濠河静了、绿了。

濠河因一个人强大的思想，火花闪耀，美丽得愈发碧绿。

张謇守着濠河，守着伟大的思想、情操、人格，与一泓碧绿，一起品味绿的隽永。

一个人成就了一座城。

一个人带来了一座城翻滚的碧波。

他带走的陪葬品是，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还有一对金属的小盒子，分别装着一粒牙齿、一束胎发。他简单地来，简单地去，朴朴素素，不带走一锭金、一文银子，这就是一个伟岸的人的襟怀和境界。

如长江一朵浪花、濠河一滴水，张謇汇聚到大江大河中，头也不回地向东流去，细细咀嚼，很有一些哲学意味。是呵，人生百年，该怎样走过，什么样的活着才有意思，给社会留下什么才不枉此一生？想着这些，内心不得不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