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收魂
两小时后,外甥筱追悼会就要开始。我要去西沟矿。
此前,筱单位的杨晓梅说,西沟矿远,仅路上往返就得两小时,下午四点开追悼会,赶不及。我执意要去,我要去,我要抱上白公鸡,拿着……
一
两小时后,外甥筱追悼会就要开始。我要去西沟矿。
此前,筱单位的杨晓梅说,西沟矿远,仅路上往返就得两小时,下午四点开追悼会,赶不及。我执意要去,我要去,我要抱上白公鸡,拿着镜儿,为他收魂。按照河西走廊的习俗,人死在家门外,要收魂,否则,他的灵魂将永远飘荡在野外,回不了家,更不得超生。早在事发后的第六天,我就想去看看,孩子究竟是在怎样一个环境里遇难的。筱的单位领导没有批准,理由是整个矿区全部封闭,正在进行事故调查,调查组不让任何人进出。我只好作罢。
我领着另外一个外甥,抱着一只白公鸡,拿着一面圆镜儿,带了水果香纸和红布,从殡仪馆出发,畅通无阻地出了小小的嘉峪关城,在通往矿山的专用公路上疾驰。司机正好是老乡,喧谈当中得知,8月16日下午,正是他拉着矿上的救援人员,去了西沟矿。当时,接到井下9人被困的消息后,筱和其他十几位同事从办公楼前往矿上救援,开的正是这辆车。筱当时还对他说,事故发生了,你不要慌张,车上拉着这么多人,安全第一,开好车。到了井口,浓烟滚滚。作业长和他们两个安全主管带着救援的兄弟们下了井,他们三人再也没有出来。
茫茫戈壁,一条笔直的路直通大山,西沟矿就在那山里,筱就是在远方铁灰色的山里殒命的,他才二十七岁,孩子一岁零八个月。路两边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不见树木,不见生灵,只有荒芜的风在无休止地向西面吹,吹得铁灰色的石子儿遍地滚动,吹得车窗咻咻叫啸。
二
车子行驶在烈日的曝晒下,没有任何遮挡,赤裸裸的阳光,无任何遮拦。半小时后,前面出现了一丛高大的白杨树和建筑,车上的司机说,这是西沟矿矿石转运站,矿上的石灰石运下来,就在这里装火车、装汽车。宽大的运输带和塔楼交汇,形成了大大小小灰白交际的三角形;在这些建筑下面,是白色的锥形矿石堆。机器和矿石堆寂寞无声地停放着,正在停业整顿。
继续前行,车前方豁然出现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四个斗大的蓝字:安全第一。司机说,这就是西沟矿的大门。不知道这是多少年前竖立起来的警示碑,如今,这块碑上面的字显得格外刺目。西沟矿的办公区就在前面,办公楼下的空地上是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他们在阳光下安静地站立、挪动。他们都是幸存者,他们表情肃穆,面含悲伤。司机要给矿上领导做个汇报,我们在车上等待。很快,司机来了,带了两个人,是作业区的两个小头目,他们要陪我们一块去井口。矿长和副矿长都被逮捕了。从办公区出发不远,一座大山罩在眼前,山体遍体鳞伤,矿石像白色的乳液从山头流淌下来,将碧绿的山体豁开了,像一道道伤口,流出了白色的血液。
两根粗大的运输管线从井口向外延伸出去,海蓝色,和筱工友们的工装一个颜色,在阳光下铁灰色的戈壁滩上格外醒目;管道很长,一直延伸到了矿山外的转运站。筱的灵魂是否正在那两根粗壮的管道里寻觅爬行,和着白色的尘埃和灰暗刺鼻的烟雾。他是爬行的,此前我仔细看了他在事发现场所穿的工作服,还有佩戴在腰前的钥匙扣;衣服的双肘和双腿上满是泥土,钥匙扣被磨得失去了光泽,满是泥土;他当时肯定吃力地爬行了很长的时间,凭着全身的力气向外爬行,以求生存;可是,他再也没有爬出来,他绝望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想起了结婚仅三年的年轻美丽的妻子,他最为割舍不下的是他可爱的儿子天天,才一岁零八个月啊!
车左旋右转,在满地都是铁灰色石粒的路上奔波,很快就到了矿井口。一下车,一股浓浓的烟味直冲鼻孔,那味道像一缕死亡的气息,在阳光下散发着阴郁之气,将我的心撕裂开……
前面就是黑洞洞的矿井口,筱和他身后的十几名救援人员就是从这黑洞口下去的,跑在最前面的三个人再也没有出来,这就是吞噬筱他们的地方。
我难以自禁,长号一声筱儿!点燃了香烛,献上了祭品,我抱着那只白公鸡,来到井口,一声声喊叫着筱儿,一面拍打着公鸡,公鸡叫喊着,回应着,他的灵魂便从洞里面出来了,颤颤巍巍,飘飘荡荡。筱是他的乳名,我叫了二十七年,听到这名字,他必然明白这是他的亲人来了:筱,跟着我走吧!我提着酒瓶,在那洞口一面喊他的名字,一面在地上祭奠!他喜欢喝两口白酒,尤其和我待在一起,他总是小心地要和我端上几杯,这种情况也就是他结婚以后。他来兰州看望我,爷俩总要端两杯,说说他的工作,说说他的生活。就在他遇难的前两个月,他正好有时间去看望派往广州工作的我。我们爷俩在广州同吃同住,每每聊到半夜,他谈到了身边的人和事,也谈到了自己对生活的热切打算。在广州的十多天里,我们每每都要谈到深夜,喝上两杯。如今,他还能饮否?我提着酒瓶,在那井口喊着他的名字,一圈又一圈,在地上祭奠,他能否爬出来,在阳光下跟着我回家呢?我的声音在弥漫着微烟的井里回荡,深不可测,一千八百米深的矿井啊,你在哪里!筱!我的声音一次次钻进去,钻进去找我的孩子,你趴在哪个地方,一动不动,眼睛明突突地巴望着,渴盼有人将你拉出这黑漆漆的洞!
一只黄蜂来了,围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耳际嗡嗡叫着,绕着我的脖颈,似乎是筱抱着我的脖子,亲切地喊舅舅,舅舅!那黄蜂一圈一圈绕着我飞旋,最后跟我到了车门口!这就是筱的灵魂吧,筱儿,来吧!我们回家吧!
镜儿立在离井口斜对面,那深不可测的镜面将光线折射进井内,他必然能够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从迷境中走出来,灵魂应该跟着这光线,走进镜内,同我一起回乡。
如果人死了真有灵魂,他的灵魂至此已经在井下混混沌沌转悠了二十二天。事后,从筱的手机通话记录看,当天下午3点15分后,所有电话都是未接,那时候,他或许已经倒下了,他再也接不起电话;直到下午6点45分,妻子打通了电话,有人接了,那肯定是消防战士,也许刚刚将他们三人从井下拉出来,他身上的电话响了,那位消防战士从他的工作服里面掏出了手机,他接上了,一听是他妻子的,他无言以对,他来迟了,没有将他救过来!他的妻子手机的另一端只听到现场一片乱哄哄的叫喊。由此可以推算,他在井下至少被滞留了三个小时!
那只白公鸡被我抱上车,那只黄蜂将筱的灵魂引上车,随我们一起下山去,今晚,我们将陪着他,回到故乡。车开动了,我打开车窗,长长地喊:筱儿唉——来啊!饿了吃来,渴了喝来——,筱儿,来啊——
车子在四点整到了殡仪馆,追悼会即将开始;姐姐哭得死去活来,我抓着姐姐的手,淹没在她难以更续的哭声中。
三
夜晚十一点,我们随着灵车出发了。他年轻的妻子坐在灵车上,怀抱着他年轻稚嫩的黑白照片,在前面;车内还有那只白公鸡和装着他灵魂的圆镜儿。我跟在灵车的后面,向深夜的天空和嘉峪关喊:筱儿唉,走啊,我们回家!
我们穿越黑暗中的河西走廊,嘉峪关、酒泉、高台、张掖、河西堡、武威,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的边缘,我都要喊他的名字,怕他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每一座桥头,我都要叫他的名字,怕他惶恐的灵魂得不到召唤,定然不知何去何从。
在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村庄之后,我们到达了相隔六百多公里的故乡古浪。此刻,初秋的河西,早晨天气微凉,太阳刚冒花子,地上结着微霜。我抱着那只白公鸡,到了墓地前,将绑缚在它腿上的红绳子解开,至此,它应该夺路而逃,去荒野自由自在。这也是河西走廊一带的习俗,对于一个招魂的生灵,应予放生。孰料它走出坟圈,又蹒跚回来,坟圈内有那么多人,它端端走到我的双脚下,停下身子,偏着头,没有惶恐,睁着明突突的眼睛,看着我,卧在了我的双脚之间。我蹲下身子,摸索着这只白公鸡,它一动未动,我的眼泪蹦出来:走吧,孩子,你走吧!不要牵挂了,娃娃老汉还有我呢,你媳妇她会有新的生活!它不走,它固执地卧在我的双腿下,咕咕叫着。我拿来献在他坟前的馒头和矿泉水,它不吃;将水倒在地上,它开始喝起来,它在地上喝了很多的水啊!我将两瓶矿泉水丝丝缕缕倒在地上,地上冲出了一个小小的水窝,它就开始喝,一直喝,我的娃啊,渴了喝来,饿了吃来!在井下没有水喝,你的嗓眼里充斥着窒息的一氧化碳烟尘,你无路可走,才致如此!将近半个小时内,它一直在喝水,喝够了,我想它应该离开了,它麻木的双脚应该缓醒了!孰料它还不离开人群,它穿过森林一样的腿脚,来到了棺材所在的穴口沿上,定定朝下看。下面就是他的遗体,他也舍不得自己这长了二十七年的好身板啊,一百八十多斤!他在审视自己的死吗?在追悔生命逝去后,剩下的滋味吗?
坟圈里的冰草身上闪烁着露珠,在阳光下摇摇欲坠,跌下来,它将砸在这黄土上,再渗下去,便会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