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林同落雪

廖华歌，系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全国人大代表，河南省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那时刻，我正走在“凤山湖”旁一片偌大的湿地上，微风中，已收去强烈光线的太阳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温和而明亮。

白玉兰在夏天也开花吗？一抬头，望着河岸旁一排排白花满枝的绿树，我惊讶不已地询问陪同我们一起调研的当地一位环保专家。

专家笑言：你再仔细看看，那可不是花，全是白鹭鸟，它们喜欢在树上成群筑窝栖居。我还未接上话，专家又道：我国三亚生态环境优良，以前白鹭之于三亚，就如雪莲之于冰山，雄狮之于荒原，鲸群之于大海，那是一种深深的喜欢和依赖。现在不了，各地都重视生态环境建设和保护，通过植树造林、退耕还林、修复湿地、河道清淤等治理，成群结队的白鹭鸟到处都可以安家了。前年统计他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就有几万只的白鹭鸟落户此地呢。

细看去，白鹭们不时在枝头腾挪跳跃，把树枝踩得晃晃悠悠的，颤出一片美妙的风景。我用手机拍下一棵大树上足有上百只白鹭的图片，忽想起《诗经·振鹭》中“振鹭于飞，于彼西雍”，眼前这白鹭莫不就是从远古飞翔而来的吗？

民间久传白鹭是一种很吉祥的鸟。“鹭”与“路”谐音，历代画家常将白鹭与莲花、荷叶画在一起，喻为“一路连科”；将白鹭与芙蓉花画在一起，其意为“一路荣华”；将白鹭与牡丹画在一起，表达“一路富贵”；而将白鹭与玉瓶画在一起，则寓意“一路平安”……

早先我只知道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张志和、刘禹锡、李端、王安石曾为白鹭写过优美感人的诗句，眼下经环保专家一首接一首的吟诵，我在对其敬佩不已中才惊然领略到，原来刘长卿、李嘉佑、顾况、卢仝、贾岛、雍陶、徐铉、陆龟蒙等诗人也都对白鹭情有独钟，这有他们那脍炙人口的诗篇为证。

我正在为环保专家如此深厚的古诗词学养而唏嘘赞叹，当地一位同志告诉我：他呀，那可是名校毕业的博士呢，本来完全可以留在京城某大机关的，是他自己强烈要求一定要回到家乡工作，他要用山青水秀林茂花繁的美好生态，来告慰他爷爷，让爷爷真正放心安息……

他爷爷，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民，一个贫穷年代凄惨悲辛、不幸殒命的真实遭遇者。

那时环保专家才两岁多，是他们家三代单传的宝贝，爷爷给他起名“光宗”，可见对他寄托着莫大的希望。快过年了，家人为能给他做一件新的红花袄，省吃俭用把能够挤出的分分毛毛全凑了出来。那天母亲在院里剪裁缝制好红花袄后，刚站起身没一会儿，许是艳丽的红色刺激了那双觊觎已久的目光，许是那双目光的深处早在图谋着为它的子女垫窝驱寒，冷不防，门前白峰山上的老鹰猛冲进院子，叼起红花袄就飞走了。

母亲大声呼喊着，老鹰却毫不理会，它头也不回，那云朵般扇动的翅膀，分明是对这喊声的极大不屑和轻蔑。

那年月与普遍贫穷的村人相比，小光宗的父亲因常年有病，他们一家的日子更加难过。这件本想让他过年穿的红花袄，可说是举全家之力，如此来之不易的庆年新衣，竟被该死的老鹰如此轻易给叼跑了，这结果全家人无论如何都不好接受。

性格刚烈正直的爷爷，二话不说拉起院边一根长竹竿就去追赶老鹰。他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到白峰山半山腰，一直叼着袄子的老鹰累得翅膀打滑飞不快也飞不高了，最终，爷爷的长竹竿击中了老鹰，老鹰丢下袄子的同时，翅膀狠劲扇动，巨大的冲击力将爷爷手中的竹竿拍裂，爷爷失衡倒在山坡上，因当时白峰山上的树木都被砍伐得光秃秃的，裸露的沙石无物可抓可挡，致使爷爷滚到山崖下，永远闭上了眼睛。

光宗从懂事起，就立志要好好学习，爷爷为给他抢夺一件棉袄而送命的事儿，深深刻印在他心上，成了他永远的痛，他发誓自己将来一定要让家乡的荒山披上锦绣，决不辜负爷爷和父老乡亲们对他的期望。也正是这样，按他当初的高考成绩，完全可以报国内顶尖名校，但他却拿定主意只报和环保有关的学校，而且毕业分配时他坚决要求回家乡工作。

此时又围上来几位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他们满含敬意地纷纷慨叹，他回乡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员全村人和他一起，在白峰山上大力植树种草……现在的白峰山早已是大树成林，繁花朵朵，蜂飞蝶舞，鸟语花香了！要是当初山上能有现在这样树木参天、花草丰茂的情景，他爷爷说什么也不会命丧悬崖下。

山绿了，丰美了，他又在各级支持下，用他所学的知识带领大家一起清河治淤，全面推进山水林田湖草生态保护修复工作，这么多年来，谁能说得清他为保护和修复家乡生态环境，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洒下了多少心血和汗水？这白鹭鸟无疑是最好的见证，以前我们这儿从没有见过这种鸟，近年来，随着生态环境越来越好，来这儿栖居的白鹭也越来越多，绿树环绕，水清沙白，人鸟和谐共处，它们来了就不想走，真把这儿当成常年宜居的家园了。

见我沉浸在他们的讲述中，那位当地的同志便指着岸边一树树“映林同落雪”的白鹭，跟我们来调研的一群人说：眼前的美，是用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换来的，谁不想流血流汗，美就绝对不会垂顾谁。白鹭鸟是很美，古今诗人们为白鹭写下的诗句当然也很美，而毕生致力于保护并修复生态环境且引来白鹭的人，不是更好更值得我们感念和敬佩吗？

热烈而长久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最好语言。

在一片啧啧称赞声中，我们向环保专家行深深的注目礼，然而，环视周围却找不见他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赞誉扔在身后，云淡风轻地向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