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归去来
我可真是糊涂,不知为什么以前一直妥妥地以为,陶渊明的“南山”是在陕西境内,秦岭一带。直到不久前走江西,在九江市柴桑区参观中华贤母园,眼见得“陶母园”内拾级而上的长长青条石高处,有一座翠柏相伴、幽幽古风的陶公衣冠冢,才无比震惊地发现了自己的谬误:原来陶渊明归隐的草庐,居然是在庐山脚下,浔阳江边,他悠悠然见到的“南山”,原来竟是闻名天下的庐山群峰──哎呀,真不知我这古典文学是怎么读下来的!
当然,名人故里之争,于今也是惯常之事,在世界级大名人陶渊明身上,也不可避免地上演着,据说至今仍有庐山周边的5个县域,都在言说自己是陶氏故里。这也没太大关系,倒是在文学史上,还有更大更原则的争议呢,即对陶令公的“归隐”七嘴八舌。主要意见有两派,一是认定了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乃是宁折不弯的真隐;二怀疑其是为了讨得更高要价,而表演的一出“曲线救国苦肉剧”。我个人认为,这“苦肉剧”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归隐后,昔日不愁吃穿的官宦阶层陶渊明县令一家,逐渐陷入了同普通农民一样的赤贫生活状态,最后竟严重到陶的两个儿子都饿死了,这若真是“表演秀”,你也演一出试试?
不过咱们也别抬杠,这并非我本文的主旨。我想说的是,陶渊明的归隐是发生在东晋,距今已过去一千六百多年,算是古代的“旧归”。我此文着笔在于“新归”与“今归”,此乃真正撼动我心的“威武雄壮”和“活色生香”。
一、威武雄壮的“新归”
柴桑区即原来的九江县,初见这个名字,我强烈地以为它不如“九江”好,因为又“柴”又“桑”的,都跟庄稼是一个家族,天然地带着土气。当然也还好,虽说它确属农业文明的产物,但也有山一样高水一样长的历史了,新石器晚期便有先民聚居。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将此地分属九江郡。过了20年,轮到汉高祖掌权的第六年(前201年),始置柴桑县,隶豫章郡。至王莽新政,又改回郡名为九江,县曰九江亭。
这也就是说,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有了“柴桑”这个地名了,傲立于浔阳江边,已是农业经济很发达的鱼米之乡。后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九江”和“柴桑”的名字颠来倒去之际,这片地域就踽踽走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当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柴桑已衍变成山高林密、交通极不发达的偏僻穷困地区。1927年“南昌起义”后,中共赣北工委领导下的赣北游击队,在此创建了岷山革命根据地。以刘为泗、辛忠荩、喻照光、林修杰、张源健、田文灼、徐木秀、欧阳学端、吴官煜等一批坚定的共产党人为骨干,隐身在柴桑的山野流泉,发动贫苦农民起义,建立苏维埃政权,顽韧地点燃着星星之火,耐心等待着燎原大火烧红神州的那一天……
我们的汽车在光洁的盘山公路上滑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处小山坳停下。两边是青翠得让人心里发甜的大片绿树,它们毛毳毳的小叶片上,正滴下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我想问询当年血与火的斗争情景,但它们显然都太年轻了。一回头,看到一个直上直下的山崖处,矗立着一座烈士纪念塔,拔腿登上去,心情越来越被悲痛压迫得沉重起来。塔是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砖和石都已有了风雨的剥蚀,但发黄的塔壁上仍清晰地显示着60位烈士的名字──半空中,传来风声的沉痛诉说:“为了共和国的成立,烈士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中共赣北工委与红军游击大队部旧址”,是一幢横排三间的旧石屋,今天仍朴素地停留在上世纪中叶。我在低矮的小屋内久久盘桓,斑驳的墙上悬挂着一位位烈士像。伫立,凝望,行注目礼,默默地念着他们的名字和履历:
林修杰(1901.1.13—1927.12.14)赣北红军创始人。四川南充县人。1920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3年经周恩来、李富春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5年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6年回国参加北伐战争。1927年任中共九江地委书记、赣北特委书记、波阳县苏维埃主席。领导了星子等地起义,并与方志敏一起创建了赣北红军和游击根据地。1927年12月被敌人逮捕杀害。
刘为泗(1908.12.19—1939.2.24)九江县人。1927年初加入中国共产党。1932年受湘鄂赣省委指示到德安樟树桂家垄组建中共赣北特别支部,任特支书记,同时任赣北红军游击队队长。1938年将赣北红军游击队改编为赣北抗日游击大队,任大队长,亲自指挥了著名的蔡山垄伏击战等多次战斗,使敌人损失惨重,闻风丧胆。1939年在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的“岷山惨案”中,被当场杀害于洼里陈村……
张源健(1905.7.14—1928.6.28)江西萍乡人。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任叶挺独立团三营连长。“南昌起义”后受江西省委指示,到岷山小阳朱家垅创建赣北革命根据地,成立赣北红军游击队,任队长,1928年在战斗中牺牲……
……
这些烈士,全都是二三十岁的好儿郎,在生命最华彩的年纪献身。最年轻的张源健牺牲时年仅23岁,放到今天,还是一个在大学里悠悠然泡图书馆的学生娃呀,真不能不让人仰天长啸!
在这幢基本保持了当年素颜的旧址里,我还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照片,是夏明翰烈士与妻子郑家钧的夫妻照,摄于1927年春的武昌。夏明翰身穿浅色棉长袍,戴一副大框眼镜,站在妻子身后。郑家钧身穿黑色宽袖袍,一张青春的脸上双眉锁着,一副焦虑的神色,仿佛对夏明翰面临的危险深深担忧。二人郎才女貌,文雅高贵,像极了在大学里教书的年轻先生。我不知这张照片为什么会挂在此地?也未在展板的文字说明里找到答案,但后来在中华贤母园内的“九江红色历史展览”图板上,看到了更多熟悉的名字:谭平山、李立三、邓中夏、叶挺、聂荣臻、贺龙、彭德怀、滕代远、周建屏、黄公略……他们那时都在一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若为个人奋斗,从政能当大官,经商能致大富,做学问能成宿儒,教书能成为名教授……但他们为了推翻旧社会,一个个抛家舍业,放弃追求荣华富贵,“归隐”到了“路隘、林深、苔滑”的深山僻壤中,同国民党军队、地方军阀恶霸、土豪劣绅、叛徒、特务、土匪,后来又有日寇和伪军,作殊死斗争。风餐露宿,吃野菜穿草鞋,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随时面临灭顶之灾……这青春与血火的撞击,这生命与牺牲的较量,这“入仕”与“出仕”的天壤之别,是陶渊明的“旧归”所远远不能比拟的──这群天下为公的共产党员,真正是走在了古今历史的最高点上!
眨一眨眼,就像做了一场梦,我回到2021年的柴桑。脚下平展展、熙熙乐的一条条街道,托举着欢蹦乱跳的孩童们在踢球嬉戏滑旱冰,托举着气定神闲的大爷大妈们在下棋跳舞聊天侃大山,托举着一幢幢大玻璃幕墙的华厦可着劲儿地生长,托举着川流不息的大车小车像大水漫灌似的淌满了大街小巷,托举着21世纪的GDP强国梦幸福好日子──发展,生长,实现,加速,飞升!
梦里梦外,昨天的威武雄壮与今日的日新月异比翼齐飞;岁岁年年,“为有牺牲多壮志”与“敢教日月换新天”风雨兼程。今后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仍是宇宙、天地、社会、历史、人!
二、活色生香的“今归”
现在,我站在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听月季花、蔷薇花、紫藤花、玫瑰花、太阳花、牵牛花、金盏花们银铃般的笑声,看她们婀娜多姿的舞蹈,嗅她们吐出的各种清香奇香淡香浓香雅香,品她们仙风道骨的傲娇姿容,醉她们开怀大笑顾盼之间的优雅与贵气……哦,被上百亩花海簇拥迎迓的感觉,真仿佛来到了仙境一般。
花儿,大概是世间最受人喜爱的仙女了,除非是邪恶的魔鬼,但凡女人、男人、老人、孩子、东方人、西方人,没有人会对花儿说“不”。花之美,给大自然、给人类历史、给社会生活,增添了不可或缺的美元素,不可想象离了花儿,人类的世界会是怎样一片荒芜?
这是在柴桑区的“中国美丽休闲乡村”毛桥村,该村最亮眼最吸引人的,就是这大海一般壮阔的“花溪谷”。不远处,苍苍庐山群峰作为花海的背景,更平添了苍劲与娇艳、雄浑与纤巧、刚硬与灵动、父爱如山与母爱如水的空间对比度。清风拂过,碧蓝如洗的天空上,飘来了一朵又一朵仙容万千的白云……那个美啊,那天地间的大壮美,只能用“绝色”二字来感叹!
而更让我欣喜不已的,是听说了最新的一组数字:全毛桥村693户3035人,去年今年,“归”来了两千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外打工的青壮年,孩子和老人倒有不少留在乡镇或县城上学。这种劳动力“倒流”现象,对这个昔日村集体经济薄弱,村生态环境极差,人口外流严重,难以让人看到希望的小山村来说,真好比是多年断了流的山间溪水,终于迎来了“振兴乡村”的及时甘霖,复又汇成“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动人景观!
话说从全国的经济发展来看,江西这个山多林深的内陆省,一直无法与靠海吃海的广东、浙江、福建、江苏等沿海开放省份相比较。昔日,村村户户汇成的打工大军,年年春节刚过,就候鸟一样悲壮地辞父母别幼儿,转战沪、广、深、闽、浙,去挣外面的“俸禄”。前几年我曾几度来到江西,眼见多地村村空在,很难看到几个青壮年的身影,用“凋敝”二字概括之,悲楚凄怆之情难抑。现在,“美丽乡村”之路,豁然打开了发展的引擎,青山绿水,竹篱茅舍,嬉嬉钓叟莲娃,成为招蜂引蝶和招商引资的“万人迷”,也一个又一个唤回了在外面混世界的“陶渊明”,再不是“田园将芜胡不归”,而是家乡好景胡不归,父母妻子全在老家,谁不愿意守着家门口做营生呢?
一大群村妇在月季花大田里忙活着。但见她们灵巧的手上,握着一把把特制的剪刀,上下翻飞,手起花落,将一朵朵开谢的月季花剪去。打断了她们唱着歌儿的劳作,她们才不恼呢,一个个笑嘻嘻,七嘴八舌:“月季,月季,就是月月都是花季,前提是必须及时把开罢的花朵剪去,越剪才越开得盛哦……”
几位壮汉在旅游功能区忙碌着,有的在给“农耕文化展示馆”抹墙,有的在为“咖啡屋”和“游泳馆”搭凉棚,有的在细心查验“花滑索道”的隔离网,还有的在排练迎宾的民间鼓乐表演……再说一遍,家园好景胡不归?这么多活儿都等着人手来做,不但解决了本村的就业,还要“招工啦!招工啦!来我们这儿打工吧,好吃好住好待遇呵……”
真是爽爆了,谁能想到这昔日之火天血地的革命老区,昨日之贫天穷地的困顿山乡,今天变成了这么一幅绚天丽地的活色生香图景,焉能不让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激情满怀地写下这篇《新旧归去来》!
旧,陶公渊明之归隐,是抖落了一身官场尘埃的千古一人,可圈可点,高山仰止。素心归来!
新,共产党人之归向,是打碎旧世界建立新中国的浴血奋斗,可钦可敬,景行行止。初心归来!
今,本土农民之归乡,是改革开放建设新农村的繁荣盛景,可喜可贺,心向往之。民心归来!
时代潮流,滚滚向前,金日子银日子好日子,“更在瑶台十二层”……
2021.6.10初稿,6.26定稿
于北京燕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