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
“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只要一分开,袍衣就扯破。”我奶娘给我打植物谜语,让我猜。我脱口而出:大蒜。奶娘是沙溪人,移居来到郑坊。我三个月大,便跟着她。她清清瘦瘦,说话温雅。在我孩童时代,她很喜欢让我猜植物谜。棉花、茄子、黄瓜、辣椒、冬瓜、白玉豆、南瓜、番茄等,奶娘都能打出谜面。
乡人离不开大蒜,家家户户种大蒜。大蒜可以栽春秋两季,最佳栽种季节是在农历十月初。秋干地燥,松开土层,泥层锄得碎碎,蒜瓣按照10厘米株距浅埋泥土,盖上茅草或蕨衣,均匀地泼水。水沿着枯草衣,渗入泥层。浇水一般在早晨或傍晚(避开阳光照射),两天泼一次,泼了三次,青青的蒜芽露出了泥面。蒜芽现出枯草衣,再施肥。肥是农家肥,用水泡了三五日,装在木桶里,用长柄木勺,一勺一勺地浇大蒜。大蒜吃肥,选的地方要肥,施的肥要厚。吃了肥,蒜芽抽了八天十天,蒜茎直挺了上来,青苗叶舒张了起来。
青青苗叶,那个香啊,真是无所比拟、无可替代。红烧鱼、干煸泥鳅、炒肉、炒鸭杂鸡杂、焖田螺,撮一把蒜叶下去,去腥除杂味,提鲜带香。蒜叶切得细细,下锅翻炒三五下即起锅,蒜叶鲜嫩。乡人去蒜地摘蒜叶,不叫摘,叫揪。大蒜还是幼苗,一株大蒜揪一叶,指甲抠在叶蒂,轻轻摁进去,采下来。煮番薯粉丝、炒蛋皮、煸茄泥、酱爆豆干、煎豆腐,都离不开青蒜叶。
蒜叶纤维化了,也就老了。老蒜叶慢慢麻黄,而后枯黄,蒜柱失水收缩。乡人撩起长长黄黄的蒜叶扎一个头巾状,八株成捆,挂在屋檐下,任风吹干。屋檐有了古典油彩画的美学品质:黑黑的瓦檐,褐褐的蜂箱,红红的辣椒,白白的大蒜,黄黄的大豆,青青的冬瓜。何谓南方的故乡,色彩与味蕾的原初之地。
取一挂大蒜下来,剪下大蒜头,和酱油、醋、盐巴、白糖、油、生姜、花椒一起,放在菜厨一角,要用大蒜头了,剥衣取蒜子。蒜子并不切,而是用刀拍,拍成蒜碎,烧菜了,手撮一蒜末下去。
蒜头是乡人离不开的宝物。醋泡蒜头两天,去了辛辣,成了早餐小吃。乡人得了肠炎,也不去诊所就医,捣三个蒜头,白醋冲蒜汁,吃大碗下去,一日两次,不医而治。孩子手上或脚上有疮痈,脓口出不了,蒜切片贴疮口,敷三百草,一天贴一次,贴三天破脓,收了疮口。我初中同学志刚,餐餐生吃一个大蒜头,已有二十余年。他从不伤风感冒。他吃红皮大蒜。他说红皮大蒜除菌比白皮大蒜更厉害。郑坊大蒜是上饶著名的物产,乡人去城里探亲,大蒜作伴手礼。
春季栽种大蒜因不需要经过低温春化,幼苗期短,蒜薹迅速生长,鳞芽膨胀快,90至110天便发育成熟。蒜薹香味浓郁,是初夏美味,炒鳝片、炒蛋、炒咸肉,是乡人佳肴。
奶娘故去三年了。每每去屋檐取大蒜下来,我便想起她给我说的谜语。
她曾说,兄弟如蒜子,父母如蒜柱,柱老子散,各自繁衍。温语在耳,我心里却并不难受。大蒜如此,人子也如此。
沐浴在清朗的月光下,我们一边数星星一遍用新鲜的花生过啤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