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青海
我对空间极为敏感,在当年那间乡村中学的地理课上,老师给出一个中国地图轮廓线,我的眼前立刻就会出现军队作战用的那种沙盘,然后迅速地在那片空白里划出所有的省际线,划出主要山脉河流的走向,包括盆地、沙漠、湖泊以及森林和矿产的具体分布。这让别的同学非常嫉妒,地理老师也对我另眼相看,说我好像长了一双鹰眼,擅长从空中鸟瞰。
老师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反复做的一个梦。梦里的我总是骑着一只小白鹅,在若明若暗的天空中自由飞翔。这个梦至少说明,对空间敏感,擅长鸟瞰,说不定真有先天因素。
在地理课上,我也曾鸟瞰过青海。从此知道,青海是世界屋脊,是地球的第三极,雄视天下,耸入云端,虽然被印在扁平的地图上,我在内心却对它一直保持仰望的姿势。当然,青海对我而言,是一个神秘而有质感的存在,不可望,亦不可及。
走近青海,看见青海,已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当它由一个方位,变成了一个方向,吸引我去了不只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始知脑子里装的那点地理知识,只不过是弱水三千之一瓢。
一
青藏铁路全线通车,有了平生第一次西部之旅。T27次列车始发站是北京,终点站是拉萨。出发前,我特意带了一本地图册,一为知我所向,二为知我所见。不过,这是一次有缺憾的西部之旅,我去的是西藏,青海只是路过。
青海境内,只有两个停车站,西宁和格尔木。停车时间,一个是傍晚,一个是清晨。两次我都下车了,活动范围只限于人流穿梭叫卖声不绝的站台,可以借着能见度不高的光线,观望一下目光所及的城市楼房。
也许因是路过,火车一进入青海境内,我就开始激动不安。西宁、青海湖、柴达木、格尔木、可可西里、昆仑山、唐古拉山……这些令我心颤不已的名字,早在中学时代就耳熟能详,心向往之。在此之前,它们始终蜇伏在地图上,如今,它们就要向我花枝招展了。
然而,火车开出西宁不久,青藏高原就深隐在厚重的夜幕里,只有车轮不眠不休的滚动声,安慰我心有不甘的浅睡。
好在铁路比夜晚更悠长,让我等来了晴天丽日,看见了可可西里。它像远古的侏罗纪一样,从时间尽头缓缓走来。火车太渺小了,就像一根从它肩上飘落的发丝,而它是地球安放于此的初梦,洪荒而苍茫,静谧而死寂,深眠在摇篮般的昆仑山与唐古拉山之间。看见可可西里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世界的原稿,自始自终,从未被修改,从未被扰动。
这里没有车站,也不可能设车站。从昆仑山口起,到唐古拉山口止,我把车窗当成取景框,一帧一帧,一页一页,整个上午,我都瞪大了眼睛,把可可西里从头看到尾。
戈壁荒漠,像是从火星拷贝到这里的。奇怪的是,这里常常是喧闹的,许多青藏高原特有的野生动物像不知悔改的嗜酒者,时不时就会跑到这里过一过瘾。
湖泊河流,偶尔可见,它带来的潮湿,对可可西里不啻是杯水车薪。岸边看似铺了一层毛茸茸的植物,怎奈露出地表是什么样子,一生就是什么样子。
近山如赤子,裸然无遮,纤毫毕现。肌肤是赭红色的,看似貌丑,却让可可西里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高处是雪峰冰川,一浪一浪,叠来叠去,看似挽臂连腕,相亲相爱,其实各属两大阵营。玉珠峰和玉虚峰是昆仑山脉的领队,各拉丹冬峰是唐古拉山脉的领队,为一个前世之约,共守可可西里。于是老死相望,把自己慢慢化成水,给万物当乳母。
这里是生命禁区,但是经验告诉我,途经可可西里,一定会看见藏羚羊。果真见了,竟觉得是一种奢侈。
在荒漠,在河滩,它们突然就出现了,或三只两只,或一小群一大群。我以为,有火车开来,它们会惊慌地逃掉。事实却是,即使孤单的一只,也是见惯不惊,间或地向这边瞥一下,表情淡淡的。
不知为什么,有一群藏羚羊飞跑了起来。我紧张了一下,马上就释然了。它们原本就可以在高山峭壁攀上攀下,在荒漠戈壁肆意狂奔,正是诸美集于一身,那只雄性的藏羚羊被雕成了一枚巨大的徽章,戴在可可西里胸前。
尽管如此,可可西里最撼动我的,就是它那混沌初开的荒凉,与生俱来的荒凉。而且,可可西里告诉我,荒凉是个哲学问题。
有一种荒凉是大自然本色。地球的形成史是漫长的,地球的荒凉史也是漫长的,动物或植物,有生死循环,荣衰代谢,地壳运动,会导致山倾地覆,乾挪坤移。因为这样的荒凉总是周而复始,大自然也就知天乐命,处之泰然。
有一种荒凉却是人类的劫数。地球史已有46亿年,如果把46亿年换算成一天24小时,人类在最后3分钟才登场。所幸,蒙昧的时间足够漫长;所幸,中国老祖宗发明了天人合一的自然观。然而,文明的时间虽短,因为地理大发现,因为工业和后工业,因为人口越来越多,因为资源被过度消费,由此而至的荒凉,便成了人类难辞其咎的原罪。
坐上这列火车之前,我曾看过陆川导演的影片《可可西里》。从中我知道了藏羚羊,知道了索南达杰,原来有人曾用生命守护着可可西里亘古乃在的荒凉。
但是,我从车窗看见的可可西里,已经由省级自然保区变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并且加冕为世界自然遗产。它已经原谅了人类的鲁莽和冒犯,人类也已经学会了对它的珍惜和敬畏。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正因为这一世的相见,让我从此喜欢荒凉之美。
二
去玉树,是因为在那一年前发生了7.1级强烈地震。
震中在结古镇。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地震现场,时间虽然过去了一年,仍可以看见大自然如何亲手把自己撕裂,然后让附着其上的人类承受灾难。
是的,青藏高原本身就是地震的杰作。3000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将这里隆起为地球上最高的高原,之后,大大小小的地震也从未断过。只是,撼山易,撼青藏高原难。地震之后的玉树,草原仍是绿的,河水仍是清的,人仍是快乐的。我惊奇于大自然本身的自愈力,更惊奇于人类面对灾难的治愈力。
玉树之行,一半时间看灾后重建,一半时间看三江源。生命川流不息,地震又奈我何。
其实,任何一条河,都不是一源,而是两源或三源,甚至还多。三江源亦如是,来自雪峰冰川,先是隐身于一片草甸、一片湿地或一片沼泽,逐渐由潜而显,如一棵倒伏在地的大树,树冠上的枝杈,便是丝丝缕缕的小溪。最长的那条小溪,就是河的正源,傍在两侧的小溪,只能叫左源或右源,南源或北源。一条河的强大,是因为有无数个粉丝拥趸一般的支流,而支流里面还有干流,由干流再向下,才叫一条河的上游。所谓源远流长,说的或许就是三江源。
去三江源,就是去玉树。玉树两个字,便让我产生了许多联想。玉,就是晶莹剔透的源头之水,树,就是水流涌动的曲线,那么,是上天让玉树藏着管着这些水,也是上天让这些水滋润着玉树。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三江源蜿延于青藏高原,却没想到它们集体缱绻在玉树草原。
在玉树,在三江源,听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曲。不同名字的曲,各种各样的曲,蜿蜒在雪山之下,高原之上。澜沧江正源,叫扎曲;黄河正源,叫卡日曲;长江正源,是沱沱河,但它的北源叫当曲。这里是康巴藏地,曲是汉语音译,江河之谓。然而,我认为曲是不用翻译的,能看懂汉语的象形文字,就能看懂藏语的曲,因为怎么看它都是江河的样子。
结古镇的母亲河也叫扎曲,跟澜沧江正源的扎曲重名。它是通天河的支流,通天河是长江源的主干流。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纪念碑,就竖在通天河渡口房山丘之上。纪念碑顶部,雕塑着人类主动伸出的两只手,掌心朝上高举,有祈求之意,有敬畏之意,也有和解和回归之意。这已经不是一个艺术造型,而是一种终极信仰。
小说叙事的第三人称,被称为上帝视角,意味着全知全能。 站在通天河边,纪念碑下,我突然想起了老师当年对我的夸赞,突然就想真的变成一只鹰,背负青天朝下看,从格拉丹冬开始,从西向东鸟瞰。我就会看到,雪凝为冰,冰融为水,水聚为涓,涓流之下,便是通天河,激情流贯1000公里,为玉树草原注入千古灵动。
我听说,纪念碑竖起之日,生态保护红线也随之划定。这里有许多藏族村落,应生态移民要求,他们迁到了格尔木市郊。本来就是自然之子,本来就信仰万物有灵,在他们心中,第一是山水,其次是牛羊,最后是家人,只要山河无恙,去哪里都无怨言。于是,搬家那天,只带走了牛羊和善愿,那无数座经幡台,都留给了三江源的风。
我还听说,一个喜欢绘画的牧民,用20年时间,给家门前的黄河源画了两幅画,以空间和时间两种方式,记录雪山草原生态变化。第一幅画,画了10年,第二幅画,也画了10年,但还没画完,牧民就去世了,给儿子的临终遗嘱,就是让他接着画。
三江源的潮湿,不只滋养了草原,哺育了众生,还繁衍了故事。
记得在通天河南岸,有一块巨大的晒经石,石旁的古柏林,树上树下挂满了彩色的经幡。这里曾是唐蕃古道一个重要的渡口,后来被吴承恩写进他的《西游记》,大意是唐僧师徒在通天河上岸后,曾在那块巨石上晾晒过被水浸湿的经卷。1000多年过去,当年过渡晒经的通天河边,至今依然经幡飘扬。
岂止是经幡,还有嘛呢。
在结古镇新寨村,我看见一面用几亿块嘛呢石堆起来的墙。在距结古镇不远的巴塘河和勒巴沟,各种嘛呢更是目不暇接。把经文刻在山体上,叫山嘛呢,把经文刻在河里的石头上,叫水嘛呢。同行的阿来是藏地通,他指着山坡上猎猎飘舞着的经幡告诉我,那也是嘛呢,风嘛呢。过了一会儿,便从山上传来了一阵清亮的歌声,我问,这是歌嘛呢吧?阿来说,是。
我就想,在被上天恩赐的三江源,在被嘛呢祝福的三江源,一场地震能改变什么呢?
三
这个夏天,青海显得格外拥挤,许多人不是在青海,就是在去青海的路上。我也是。
在机场检票口,遇见了几个靓装姑娘,有一个竟认出了我,说她们要自驾游甘青大环线,已经在西宁租好一辆房车,问我要不要加入。我说,若不是另有约定,肯定跟她们一起走。
甘青大环线,环绕的是祁连山。两年前去甘肃,在河西走廊看见了半个祁连山。此次来青海,我将看见另外半个祁连山。真想告诉那姑娘,两次相加,也等于走了一次甘青大环线。
在河西走廊一边行走,一边为青海庆幸,因为总听人说,如果没有祁连山,腾格里沙漠就会和柴达木盆地荒漠连成一片,西伯利亚寒流就会让青藏高原雪上加霜。再去看祁连山洁白的雪峰,就感觉它像一个慈母,无私地张开了自己,呵护着身后的子孙。
有这样的铺垫,再向祁连山走去的时候,我便揣了个小心思,就是想看看被它呵护的青海,究竟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走到达坂山,在车上就可以望见祁连山了。在我眼里,祁连山与之前看过的没有两样。雪峰也是洁白,山脉也是连绵,远远看去,似一条冻僵了的长龙,却搅得周天寒彻。
不过,青海也的确幸运,南有三江源,北有祁连山,前者号称中华水塔,后者被誉为中国湿岛,整个青海,宛如一只巨大的冰斗,受其益者,不只是中国,还包括半个亚洲。所以,青海前面,被人加了两个字,大美青海。也对,大山在这里高耸,大河从这里发源,大美者若非青海,孰可名之?
雪线之上,有数百座冰川,雪线之下,流淌出七八条大河。我坐的车,就一直是沿着大通河谷行驶的,河两岸便是著名的门源万亩油菜花田,只可惜时间还早,只有畦绿,没有花开。
天然的宽谷盆地,形成了天赐的祁连山大草原。这是甘青大环线的看点,也是山南青海独享的福利。青海作家古岳一路都在讲祁连山,花,草,河,雨,雪,牛,羊,人。看到什么,他就讲什么。我问他,草原上那么大一群牛羊,却只有一个人在放牧,他不寂寞吗?他说,草原上的牧民,如果眼睛里看不见雪山,会觉得灵魂丢了。看似答非所问,却是话里有话。的确,不论望向哪个角度,总能看见雪山,它就像一张会移动的画,一个白色的图腾。既然天边有雪山,四周有草原,眼前有牛羊,人怎么会寂寞呢?
去祁连山,其实是去国家公园青海片区管理局,那里地处祁连县境内的冰沟。虽已入夏,冰沟两侧的山顶仍被冰雪覆盖,在监测中心大屏幕上,却看见它的另一风情:此时此刻,祁连山野生动物的一举一动,皆被摄入无数个早就安放好的监控镜头里。于是,我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野生动物,雪豹、藏羚羊、藏野驴、兔狲、荒漠猫、白唇鹿、黑颈鹤……它们或探头探脑,小心地防范天敌;或面露凶色,搜寻可食猎物;或自由自在,过着各行其是的日常。它们所在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人类参与的世界。
监控镜头是一种偷拍,也是一种旁观,与动物没有接触,也没有交流,目的只是计算种群数量,观察它们的行为习性,不让它们受到任何方式的伤害。高科技,大数据,在这里被应用得真是出神入化,不只是帮助国家公园解决了人与动物相处的最佳方式,也会让面临生态危机的世界越来越广泛地达成共识:这个地球不能只有人,还要有野生动物。
有那么一会儿,我故技重演,想像自己是一只飞得比祁连山还高的鹰,并用鹰的视角鸟瞰雪山和森林,我看见野生动物们个个兴高采烈。
还有一种拍摄叫个人创作。据我所知,许多内地摄影家喜欢来青藏高原拍摄。在青海本地,以拍青海为己任的人更多。一个名叫鲍永清的祁连山土著,近几年才把拍摄野生动物当成业余爱好,却因为拍了一张《生死对决》,在伦敦获得国际野生动物摄影最高奖。
那张照片上只有两个动物,母藏狐和小旱獭。他对藏狐有一种偏爱,为了拍那只刚刚生了3个幼崽的母藏狐,一个人在隐蔽处等了好久。那天,母藏狐终于发现了旱獭的洞穴,而那只正在洞外玩耍的小旱獭也发现了母藏狐,马上缩回洞穴避险。可是过了不一会儿,它便再次蹦跳到地面上玩耍,见母藏狐已经从背后猛冲过来,小旱獭惊恐得目瞪口呆,直立着僵在原地。
就在那一刻,鲍永清按下了快门。
其实不只按一下,从前面的等待,到后面的残局,前后长达3个小时,他按了1万下。回家之后,他很长时间不敢看这组照片,很长时间不再上山……
摄影师不是猎人,而是纪录者,弱肉强食是丛林法则,再不忍卒睹,也不能出手相助。而他为被噬者难过至此,是因为他心有慈悲。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蒂说:如果在一个部落的遗址中发现了大量愈合的股骨,就说明这些原始人在受伤后得到了同伴的保护和照顾,有人跟他们分享火堆、水和食物,直到他们骨伤愈合。这也标志着原始人类开始懂得怜悯,而怜悯正是文明与野蛮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的确,人类文明进步有两大推动力,一个是怀疑,一个是同情。怀疑,让人类有创造发明;同情,让人类能彼此关照。亲情、友情、爱情是有选择的,只有同情是普世的,而同情与玛格丽特·米蒂所说的怜悯同义。
祁连山的怜悯,发生在人与动物之间。那个下午,在冰沟,我的眼睛一直是湿的。是故事里的人,触动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作家简介:素素,辽宁省大连市作协主席,著名散文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著有散文集《佛眼》《永远的关外》等。散文集《独语东北》获中国散文学会“首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流光碎影》获“第二届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工程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