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的老乡
那一年,从河南省中牟县征召了五百名新战士,成为阿里军分区的第一批士兵。
1969年,我16岁多一点,分配到阿……
我曾经服役的西藏阿里军分区,成立于1968年4月1日,至今整整53周年。
那一年,从河南省中牟县征召了五百名新战士,成为阿里军分区的第一批士兵。
1969年,我16岁多一点,分配到阿里军分区卫生科,一进营地,耳膜马上被河南中牟话浸透。负责训练我们的老卫生员,都是中牟兵。他们教会了我最初的医学知识和军人的果敢忠诚,我至今仍把其中的一位,亲切地称作“师傅”。我看到,在奇苦的征战缝隙中,中牟男儿常会远眺万水千山。我想,那个指向无穷远的地方,应该是他们的老家。
从他们永不衰竭的思乡话题中,从他们饱蘸乡音的述说里,我第一次知道了那块遥远土地的厚重历史,知道了那是官渡之战的发生地,知道了那里物产丰富,人情淳朴……不过,最让人念念不忘的,是中牟县曾出了个绝世美颜的男子,名叫潘安。
稍有中国古典文化常识的女子,都会对潘安念念不忘吧?都曾对潘安充满了柔美俊逸的想象。
只是在十六七岁的阿里女兵面前,潘安家乡的男性子嗣们,实在让人大失所望。他们与潘安,云泥之别。
潘安应是神采飞扬、俊美飘逸吧?潘安应是玉树临风、面如傅粉吧?而面前这帮中牟青年,肤色黧黑,面容皲皱。高原的罡风将他们剥蚀如风化的褐岩,头发孱细花白,眼眸浑浊布血,指甲翻翘,口唇龟裂,步履蹒跚,身形佝偻……
除了表面形象完全不似,内里风度更是南辕北辙。几乎每个人体内,都有缺氧导致的血红蛋白异常增高,催化出心脏病、高血压、肺水肿、风湿骨痛等一系列内伤。退一万步讲,就算潘安美男,真身现于藏北高原,也不可能有人“掷果盈车”。藏北高原不产一粒水果。如果谁真要掷点宝贝以示倾慕之情,估计只能抛出干燥的洋葱屑和脱水菜帮。
阿里防区隶属中印边境西段,这里的每一位戍边战士,都化身钢铁界桩。飞雪封山风暴席卷,艰难困苦大兵压境,祖国山河在,你绝不可退后一步。身为女兵,要为饱受病痛折磨的将士们,注射、吸痰、擦澡、备皮、端倒排泄物……无数次抚摸他们滚烫的额头,触碰他们年轻的肌肤。甚至,清洗不忍卒看的烈士遗体,更换凝冻成坨的弹孔碎衣。
那时,我是女兵班班长。女兵们说,咱都是未婚姑娘,怎么拉得下脸,面对青年男子的赤身裸体?
我说,唯有一法。
姐妹们忙问,班长快快告知。
我说,把他当成你的哥哥。
从此,我和女战友们,心无旁骛、面不改色地承担救死扶伤的职责。在冷彻肺腑的狮泉河水中清洗染血的绷带,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之上口对口度气,抢救濒危战友……心中只有一个无比单纯的信念——你是我的哥!
哥哥,如果那一刻你英勇牺牲,你的最后一眼,见不到魂系梦牵的河南中牟,看不着至亲的父老乡亲,唯有素不相识的我,为你裹伤,将你掩埋。我们共同戍守祖国西陲最凛冽的永冻国土,你我之间,只有胜似血缘的战友之情。它犹如一道钢索,将年轻的生命捆扎在一起,铸成共和国的界碑。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前些日子去中牟,和昔日的战友们相会。当年十八岁的哥哥们,已然老了,鬓发苍苍,步履蹒跚。也早不满五百名之数,渐次凋零。他们说,小毕医生,我们还记得你当年的模样。我说,我也记得你们啊,当年就不似潘安。
(毕淑敏,作家,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毕淑敏文集》十二卷,长篇小说《红处方》《女心理师》《鲜花手术》等作品。她的散文《学会看病》已收录在人教版五年级上册语文教科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