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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文学港》2021年第7期|钱红莉:夏日札记

2023-03-23抒情散文钱红莉
初 夏

早晨,一入菜市大门,来自徽州腹地的三潭枇杷蓦然上市,堆在两头翘的竹篮里,颇为古意。试尝一颗,纵然四五分甜,也还是买了八九颗。并非吃,单为观赏。

自书柜取出朋友赠予……

初 夏

早晨,一入菜市大门,来自徽州腹地的三潭枇杷蓦然上市,堆在两头翘的竹篮里,颇为古意。试尝一颗,纵然四五分甜,也还是买了八九颗。并非吃,单为观赏。

自书柜取出朋友赠予的四集烧盘碟,白底上一枝瘦桃花,空余大片留白。三四枇杷洗净,随意摆放于碟上,宛如清供,胜过插花之美。

我一直记着——不论当下生活多么糟糕,都不能熄灭审美之心。

特殊时期,沈从文一家被赶至逼窄阁楼,走路也要弯腰。夜里,他的两个孩子在被窝里听肖斯塔科维奇……

枇杷、栀子,这两样,最为我所喜爱。有了她们,似乎,五月变得隆重起来,尽管有无边的风,有广阔的绿,但,永远不够的。

小区里几十棵枇杷树,果实累累,一日黄似一日。那些看护幼童的老人站在树下,踮足,伸手,够一颗两颗,皮剥了,塞孩子嘴里。甘甜的汁液顺着稚嫩的嘴角淌下,望之嫣然、豁然,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具体是哪样,我也说不好。毗邻枇杷树,有一棵蓬勃的石榴树,满树火焰生生不息……

枇杷这两个汉字,有音韵之美,涵容无穷诗意,二声微微上扬,复轻轻落下,怕惊扰了初夏的梦一样的轻盈;也像小婴儿酣睡,外婆摇动鹅毛扇的手的弧度愈来愈小。

倘说天生的艺术美感,除了兰,便是枇杷了,虚谷的,齐白石的,皆好。那些册页,值得细细摩挲。齐老头还画墨枇杷,三笔两笔,一颗颗,古灵精怪,如若乌亮眼珠,又像是初夏的急雨,下在自家花园。再细看,分明旧籍中的印章,闲闲的,卷起毛边来。雨还在下,不仅是落在自家的花园,也落在广阔无边的旷野。

夜读长篇《白鲸》,麦尔维尔写:沉沉欲睡的炊烟……找一支笔,将这么诗意的句子画一下,何等准确传神。无风之时,炊烟可不就是沉沉欲睡的模样吗?飘不远,昏昏然、熏熏然,简直像打瞌睡,头重脚轻,随时一头栽下。当微风吹起,炊烟才有袅袅之姿。

整个白日,我都在奔波中,身心俱疲,是什么在支撑,一个人就着孤灯读几页书?深渊般的现实一次次将一个人的自信碾为齑粉,唯有文学可以救赎。麦尔维尔一生不顺,命运多舛,在贫病交加中离世,可是,谁又能阻止他的《白鲸》不朽呢?

透过窗户,广玉兰大如脸庞的白花,也挺美丽。开在雨中,是温润之美。骄阳下的广玉兰,又是别样了,有傻气,也有莽气,她的香气有冲撞感,让人不适,比不上小型花朵,总是徐徐之香,慢慢将人环绕,是淡淡浅浅的月色,是不在意也不刻意的朋友之谊。

初夏的雨,是急雨,来一阵,歇一阵。天暗了,乌云密布;天又亮了,万物将自己敞开,乌鸫在叫,合欢将羽状叶子收束起来。一起低着头,想心思。石榴花依然如火,是男性之花,强健而有韧性,一场急雨都浇不灭,自初夏开至初秋,天生底子好,从未懈怠过,一夜夜,可能睡得踏实,永远血气方刚。花骨朵恰似小葫芦,仿佛上了一层釉,沉甸甸的,次第开,颇似康乃馨的造型,繁复而纵横,花蕊裹藏至深,不留心看不见。无论晴雨,日日打开自己,不知疲倦的乐观主义者。

家门前,满树李子,拇指那么大了。杏如橄榄,青里隐了一点点红,仿佛在一个人的心尖尖上,值得捧着给你。世上所有的果实都是垂坠而下的,木瓜海棠偏不,倒立着的青果,一日日见风长。望之,想买几条野生鲫鱼回来煎煎,再拍一只小木瓜进去提味,酸咸适口,滋味殊异。

整个春天,一直误以为鸡爪槭在开花——树巅,袅袅的浅粉,颇似对生双翅,风来,欲飞。蝴蝶一样,不,不是蝴蝶,是家乡方言里命名的“扑英子”,比蝴蝶小得多的昆虫,常流连于茼蒿、芫荽花间。初夏至,恍然有悟,原来并非花,是鸡爪槭在不断地新生,及长,浅粉的对翅褪去,绿叶舒展。

整个初夏,都是绿的世界,仿佛暴动,无以组织,是时间的洪流冲垮了一切。蒲草的绿、芦苇的绿,整个山峦的绿,凡界一切都是绿的。

夜来,散步于樟树下,无穷无尽的花香,丝丝淡淡,充盈整个鼻腔,令人醉而忘返。小区广场舞还在继续,降央卓玛《一剪梅》,金属的嗓子被火淬造过的,句句情深,汉碑一样镌刻于无边的夜。一个人默默走,头上有月笼罩,如照一口井,你唯有啜饮……

久不听古典音乐。忽在电脑点开基辛、卡拉扬版本——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十六岁的基辛顶着爆炸发型怯上台,一套黑西服在单薄的肩上不合体地晃动。鬓发皆白的首席小提琴老者,以怜爱之情目送他一路走至钢琴旁……耄耋之年的卡拉扬双臂抬起,以一根小棍子,骤然开启众神之门,多声部乐器应声而动,十六岁的少年十指落键,刹时恢复了自信。

自信是什么样子的东西?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是洪水倾泻而下淹没良田万顷,是万马横扫千军,是日夜兴起无以匹敌的庞大帝国。基辛太小,双臂不够长,为了够着两边琴键,小身体大幅摆动……那一刻,人类浸淫艺术的无往不胜,值得为之击节,所有人遍布圣光,那些伟大的音符在荡涤人之灵魂深处的一切污垢以及不体面。每一只倾听的耳朵,皆成受洗的婴儿,一颗心逐渐柔软,是幼鹿、是森林、是大海、是月光、是暮晚、是彩霞,是彩霞边一颗最亮的星、是溪水之上的余晖、是古宣上一枚小小印章,是四季,是万物萌发……

夏天是童年复活

菊花脑上市,适合做一碗清汤。素油入锅,一瓣老蒜,炸至金黄,刺啦一碗水,滚开,菊花脑投入,迅速起锅。嫩叶于舌上辗转,尾韵里有薄荷的寒凉,汤色苔碧,仿如一口幽井,其清其凉,可慰枯索肝肠。

天气晴正起来,阳光有了金属的质地,打在胳膊上,徐徐的暖,一直沁到心底。起风了,天是蓝天,云不知飘到哪里了,眼界里空无一物——这种空,并非空虚的空,是殷实的空,空旷无限,却应有尽有,让人特别快乐,但也说不出乐为何来,大抵就是天地君亲的至乐吧。

木槿、蜀葵,一齐开起来了,那么强的生命力,一波一波又一波,仿佛日日荡漾着的,紫的,黄的,绛红,绢白,无眠无休无止地绽放;栀子一日肥似一日,这些大花大朵的,如此的白皙,香是浓郁的香,仿佛一种永远得不到的爱,热烈而无退路,简直泛着灵魂的幽光,天真又纯洁——每每看在眼里,我真是心疼。没有人在熏风浓烈的夏天对着一棵栀子花心疼,这样的香味,绝世无匹。夜里散步,经过一大丛栀子,忍不住掐了几枝。路灯坏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怎能看得见?因为她们太白了呀。摸黑掐肥白的栀子花,分明就是墨里求白,是宋元书法的至境。

实则,栀子最耐看的时候,在于花骨朵期,稍微露出一点月牙白,顺时针旋在一起,如一个深情的拥抱,纵然无言,却也滋味万千。每年都是这样,三不五时地掐几朵,养在一只微型陶罐里。陶罐上有几株墨兰,与栀子的白,配得很。香上四五天,慢慢萎了,花瓣渐黄,依然是香,堆在窗台上,给梦做一个伴也好。或者挂在夏帐里,夜夜躺床上看书,幽香一扭儿一扭儿地,似有若无……特别可以让人回到童年的怀抱,精神上一下踏实起来。

实则,童年有什么呢?它为甚如此令人留恋?

我也不晓得啊。

一个生命初来人世,对于一切的感知,都是簇新的,所以记得深。日后,等到所有的刻痕早已青苔历历,每一次忆起,却又那么茫茫然——甚至,我依然可以体味得出站在河里洗衣,小白鲸游过来,用嘴啄食脚后跟上一个蚊子包的酥痒感,微微地,特别舒服。就是这种酥痒感,倘若化作诗行,难道不就是李义山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吗?没有道理可讲的。中国小孩从小被古诗喂养,彼时除听出音韵之美以外,觉不出什么来,只有等到相当的年岁,才会体悟一二,有了至味——中国古诗词该有多么好,说的都是人生气象、生命经验,还有天地世情,末了,一样一样检索给你看,这么着,我们仿佛活了几辈子了。

与对门邻居共享一个四五平方米的露台,我们双方都种了些花草。她家开花的居多,我家一律赏叶种树。开花的树,我种不好,总是一个死。除了龟背竹、鱼尾葵、九重葛、石榴、柑橘、气死天、吊兰、芦荟、月季等物,还有N盆死透了的兰。她家的白兰花种了好几年,今年恰逢首次开花盛景,每一次拉开玻璃门晾衣裳,清香扑鼻。等风来,一阵一阵地涌。衣裳晾完,我也不走,双手叉腰歇息歇息,最好有一杯清茶,边喝边赏——或可把头埋下去,凑近了闻白兰花的香气,像极耳语。这样的幽香,简直是谁在弹奏舒曼的《童年即景》,放眼瞻望,牛在河里,人也在河里……还是惦记着,得去一趟厦门,看看南普陀寺院里那两株高大入云的白兰树,那可真是冠盖满京华啊——十余年前,小和尚在白兰树下玩手机,真是让我痛心疾首,当和尚,心都不静。

夏天真好。夏天就是整个的童年渐渐复活,用一生的笔墨都叙述不尽的季节。我爱它。

日落西山,去小区北边的林荫道散步,满目白花,雪一样,铺满整个荒坡。今年雨水多,一年蓬长得茁壮,正值花期,细针状花瓣围拢着黄蕊,近似微型向日葵,一齐举过头顶,一望无际,葳蕤一片,实在壮观,借用张爱玲的词,是“森森细细”的美。若单独一株开着觉不出什么,开成一片,则大大不同,好比独自一人只能算一棵树吧,始终孤零零的,但,你若是读起书来,就可以汇成森林一片了。

一年蓬成了花的森林,开得幽静而深刻。小时去野外砍柴,最喜欢遇见一年蓬,我们称它们为“蒿子”,耐烧,笔直而粗壮,一镰刀下去,咔嚓一声脆响,断了,倒伏下来,一把一把,捆起,挑回去,算是为大人分担些生计,默默地,不多一言。乡下孩子总是过早懂事,懂得承担,风吹日晒里,也不觉出有什么精神上的匮乏感。置身天地之间,这样的仲夏,耳畔布满鸟鸣——那些飞鸟天籁一样游走,布谷鸟算得上是一种先知了。每当麦黄之际,它们不请自来,用歌声唱出一种人类可以听懂的语言:发棵发棵,割麦插禾!

想象一下,苍天流云间,有一种精灵飞在高处,一边飞,一边唱出这样的复调,该有多么空灵。你说不出什么来,只默默赶路,心上不是没有感念的。这样的感念一路留下来了,让人至中年的我一直恋恋不忘——我的身体里永远居着一个少年,以及未曾见过的四声布谷。布谷就是杜鹃了吧,是李商隐无题诗中“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杜鹃,分二声杜鹃与四声杜鹃。我们皖南都是四声杜鹃,它们唱出的复调,纯净、空灵,溪水里过了一遍的澄澈。

昨日下午,陷于电脑前,四五小时倏忽而过,浑然不知,偶或把头望向窗外,天时已近黄昏,阳光不再炽烈,成了琥珀色的微光,笼于对面楼宇的墙上,小区的树上、草地上——合欢还在悠然绽放,它们的叶子则渐渐并拢,把自己收束在一根针尖上,怕冷似的。六月的风微微地漾过来,漾过去,水流一样舒缓——万物都是静止的,此情此景,如入深山颓寺,如闻钟声隐隐,叫人说什么好呢?

——这就是夏天,我爱的漫长而溽热的夏天,藏着童年的夏天,在小河里一泡一下午的夏天,躺在竹榻上被漫天星斗笼罩的夏天。世间喧嚣潮水一样褪尽,如今只剩下囫囵一人,听听马友友的大提琴,他拉的是《寂静的森林》,凉意虫子一样爬上来……不早了吧,要煮饭了,再听一遍贝九吧——这样的旋律像极我剁肉呢,昂扬、广大、急速、回旋,是把平乏的日月放在艺术的瀑布之下,一身湿。

长夏如小年

南窗前,凭空长出一棵合欢,三四年来,自一拃长,长至高可及人,一直枝叶婆娑的。今年,几场雨水过后,已然蹿至四五米高,近日忽然开了花。玫红色的花在枝头且摇且颠,煞是可爱。合欢花花型独特,扇形,花瓣针状,偶有风来,有茸茸之感。

这小小花朵,好比一把把羽扇,无风自摇,摇着摇着,夏天到了。小时,大人做好一把鹅毛扇,拿染料将雪白扇子染红半截。外婆将这染料叫作洋红。给小鸡雏的双翅也染一点洋红。为了区别,有的人家染了石绿。满地跑的都是洋红石绿小鸡雏……每年看见合欢花开,总要回到童年。大风的日子,稻浪扬花之季,天比往日高一些,云是淡的,世间一切都是那么妥帖安宁。

与合欢比邻的,是我家栽植的一棵柿树。满树巨大叶片,在风中闪闪发亮。繁密的叶丛里隐着无数小柿子,一日壮似一日。每天黄昏,孩子放学回来,一定要钻树下察看一番,并发出微微的兴叹——自然界中生命的神奇,正一点点地激发着他的审美。

盛夏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有风,阳光,蓝天,白云,飞鸟,所有的植物绿得幽深,连大树都是暗哑无言的绿,这样的场景总叫人恍惚。南窗下,楼下人家栽的蜀葵开得正酣,深红,浅红,粉白,纯白,无有旁枝,一根主干扶摇直上,一直开,似一个个喇叭,不停地广播说话,昼夜不歇。楼下还有一丛藤本金银花,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层出不穷地开。

清晨的菜市水果摊,惹人驻足。杏子的香味,致人微醺;桃,红如《牡丹亭》,令人浮想翩翩;绿皮香瓜,散发着一种傻甜的香气,犹如童年复苏,一拳砸下,碎成几瓣,就那样连皮啃,瓜瓤中的籽实一齐吃下去了;杨梅,整箱长途运来,猪肝紫色,好像一个人的坏脸色,一直生气的样子,我不太喜欢。最重要的,是应吃点儿枇杷了,价格不菲。偏爱徽州腹地的三潭枇杷,个小,外皮微麻,淡甜,汁液淋漓,挑十来颗,便是一斤。去年网购过苏州东山的白玉枇杷,颇为失望,未熟即摘下,长途颠簸中,碰破了皮,入嘴酸涩。

枇杷,要用篾篮装,好看。这样的果品易入画。虚谷的枇杷,最相宜,不是盘碟里,在枝头,郁郁累累间,一只松鼠拖着毛绒绒的长尾轻巧灵动地攀过去,转瞬不见。这样的枇杷,是心中之景,流动着的,一如苏轼的墨竹。自古文无定法,绘画,亦如是。齐白石也画枇杷,疏枝横斜的,有烟火之气。陈洪绶也画,总是那么苍烟俱老,是旧了不能再旧的一匹绢帛色,点染几颗枇杷黄。这种黄,是岁月之黄,历经烟雨也不改色的黄,犹如孤灯墨夜下,一个人在读宋人笔记,偶尔有夜鸟的梦呓之声,明月在窗,一切都是那么安谧虚静。

几年前,朋友送一只“四集烧”出品的盘子,白底上,独一枝桃花,亮丽、清雅,简直不舍得拿它盛菜,一直搁在书柜里。一日,买几颗枇杷,洗净,点缀在盘里,可当清供来赏。放在餐桌上,整个餐厅似变得与往日两样,真是不平常。可闻果品香味,丝丝缕缕吧,飘飘拂拂,仿佛生命的基座被涂了一层庄严的色彩,为一切风所充满,如幼鹿于星月之夜走向森林,耳畔溪水淙淙,万水千山退后了,没什么值得一再沸腾的。

夏日黄昏,值得散步。西天的霞光犹如恩典,如山如河般壮阔。

观晚霞,适宜于杉柳之地,飘飘拂拂,宛如仙境。沟渠的芦苇、香蒲、千屈菜,一齐长得高了;湿地里,点缀了几株蓼,细淡开着粉红的花。每次看见蓼花,总觉得与喧闹的人世隔了一层,有不为人道的静虚之美。坡上一大片夹竹桃,正值花期,白花尤盛,风来,远望,像一场贞洁的法事,颇为壮观;透过笔直的水杉林观瞻晚霞,久了,隐隐一股药香直入肺腑。天穹墨蓝,西天几波云彩,呈现大面积玫瑰红,好比视觉系统的宏大叙事,广阔无际,有置身海上的错觉,整个身心为之一凛。

一个人,但凡心里装着远方,他的内心一定铺满晚霞吧,是世间唯一的诗意以及不可多得的恩典。

晚霞铺在芒草的白穗上,有一点苍凉,犹如马友友的大提琴,浑厚悠扬,是所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夜气升腾,植物一齐发出了甜味,蚯蚓唧唧……在这自然之声中坐了些时,天空彻底幽暗,世间的繁文陋俗一起退得远了。

今早在菜市,看见一种古法制的绿豆糕,红纸裹之,伧俗又热闹,拿牙签戳了一点品尝,微甜,杂糅着绿豆的清新,于舌上翻卷,颇接近鸭蛋黄的口感。前阵在北地的一次宴席上,吃到一种豌豆糕,略微裹了一层豆沙,入嘴微甜,清香沙糯。这种点心北京人大约称之为“豌豆黄”吧。将豌豆煮熟,去皮,搅拌至泥,加糖,再蒸,凉后,切成一块块,大抵与驴打滚一样的清真食品。

豌豆糕的黄,与枇杷的黄,属同一色系的黄,耐看,脱俗,不比皇帝龙袍黄那样夺目刺眼。

我买了半斤杏,纯粹因为她们好看。杏黄与麦黄也是同一色系,值得拿在手里盘索、掂量,一派沉甸甸的殷实之感。买杏,并非吃,而是为了闻香。杏子的香气,令人恍惚,犹如酒之微醺,眼前人影幢幢,说过的一切都不作数了,混沌的,似飞天之缥缈……若是天天这样过日子,就好了,花非花,影非影,失真的,迷离的,唯有风在吹,合欢在开花,阳光白亮亮的,老人在树下拔些杂草,一名妇女坐在紫藤架下给孩子读童话。

栀子花一朵未开,满枝青蕾满树绿叶。唯有合欢,在我的窗前抽丹铺翠,朵朵团团,曳曳如风。

暮晚时分,最喜欢去荒坡看芒花。天色如墨,芒花们铺成一片洁白,如茫茫之水,凉凉夜风,似愁绪万端,解不开,推不脱,慢慢浮于夜色中了。这样的芒花,还会叫人想起肖斯塔维奇“第八交响”中的笛声,有白马奔袭千里的窒息,也有军队行走森林的悚然,世间的一切,呼啸着远了。

仲 夏

喜爱仲夏,因为有栀子花。栀子花开在芒种与夏至之间,整个六月仿佛都被栀子花的芳香覆盖。小区绿化带里,一丛一丛的复瓣栀子树,不停长出新叶,油绿绿的,宛如一片片瓷被雨水打磨,泛着微光,青翠欲滴,是一刻不停的新生,予人清凉之感。傍晚散步,忍不住摘几朵,攥在手里,一路走一路闻,淡淡袅袅,是一枝一叶慢慢滑入浓酽的夜色——世间美好的事情,都是因为栀子花而发生的。上班途中,有一条天鹅湖路,植有许多观赏植物,含笑、蔷薇的花期都过了。合欢花落了一地。四五棵小叶栀子,匍匐在道边。这几天,小白花废寝忘食地,开也开不完——小叶栀子花大约是最勤勉的花,像一个天性乐观的人,虽然整天有做不完的家务,但不急不躁,且一件一件做到妥帖。青苞,白花,绿叶,不过是平凡的案头小品,或挂于书房,明目,醒神,黯哑色系的窗帘永远垂闭着,幽禁着一屋子的栀子花香。

盛夏即将登场,是过一天偷生一天的辽阔悠长。单位洗手间的洗手台上,清水高瓶地养着一丛四季竹,忽然有一天,瓶口竹缝间浮起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每次洗手,芳香阵阵,头发上都有了香,余情未了的香,人走到哪,都是香风习习的,有点儿飘忽。

栀子花是有灵魂的。蚊帐早已挂起,入夜,几个半开的花骨朵,放枕边。栀子花的香,携带着甜美肥郁,可以将寡瘦的梦境衬得圆满。栀子花的香,也易教人消沉,只想枕着它的广大无边,魇过去,魇过去,永远不要醒来,天地洁白,铺满花香,灵魂歇脚到哪里,都有芬芳尾随。

李白写诗:荷花初红柳条碧。就是这个时节吧。芒种,依旧属于乡下。记忆里,荷花初开,总与小麦动镰、山芋初插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山头坡地的那些麦子,仿佛一夜间倒伏下来,它们被连夜铺在稻床,用石磙碾,用连枷打。海子有诗: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乡的风

家乡的云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双肩

麦浪——天堂的桌子

摆在田野上

一块麦地

收割季节

麦浪和月光

洗着快镰刀……

割完麦子,麦地修整一新,变成窄窄一垄一垄,在垄上用锄头掏一个三角形小坑,可容一捧火粪的体积,以备栽插山芋苗。所谓火粪,是将木屑、干牛屎埋入细土堆里反复烧制而成,是基肥,好比育儿初始的牛初乳。旧年下在窖里的山芋,总要留下几根个头饱满的做种——我们叫它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是春天埋在菜园里的,底料下得肥足,以至于春后一经冒藤,便痴长起来,把整个菜畦都遮盖住。

插山芋苗这种农活,易在雨天。人们穿着雨衣,赤脚蹲在地边,把整条山芋藤细剪成一叶一梗,码在篮子里,沿着新翻的土垄,边走边插。倘若连续下几天雨,山芋苗会长得快些。不巧碰上烈日当空,也不可怕,每个黄昏挑水来浇浇就是——慢慢地,那些独枝独叶的山芋苗在新地方也就生了根,崭新地活下来。接下来,松土锄草,一锄一锄在垄上拂,既帮刚刚活棵的山芋苗松了土,又除了多余的杂草。松完土,施肥,是淡肥,将人畜粪便用水稀释,略略地施一下,所谓定根肥。

将山芋苗伺候妥当,便迎来高蝉晚唱的仲夏了,夏日渐渐深了。

站在村口往坡地上看,山芋苗青扑扑的,一日异于一日,肆意在垄上沟里延伸,葳蕤一片。三个多月后的农历九月,才有山芋可挖。

对栽插山芋苗如此上心,大约源于我无比热爱吃它之故。我家每年种得极少,总不煞馋——心里的念想得不到满足,记得格外深。我妈年少时,正值饥荒之年,一日三餐全仗山芋充饥,吃伤了脾胃,以至于她对种山芋缺乏兴趣。家里的地大多被她用来种植芝麻绿豆花脸豆之类的农副产品。我们那里的土质极好,产出的山芋口感粉糯。一只只红皮白肉,呈圆锥体型,堆在那里,有品。隔了多年忆及,不免耸然——童年的食物替终生的口味奠了基,培了土,只此一味,倒是长不出别样东西来。

芒种以后,会不知觉将记忆的日历往后翻,脑子里过电一样,那些不复再来的栽插山芋苗的时光,仿佛闻得到泥土被雨水打湿的腥气,以及触脚皆是的泥泞坎坷。总是遇到相似的雨天,心里残存着少年时代的美好,及至中年的眼前,也不免惬意。抑郁性格的人,原本不喜欢多雨潮湿的天气,过分时,甚至有“天阴雨湿声啾啾”的凄惶,但,回忆好比吃糖,永远有一份甜在。

当山芋苗开始牵藤,端午差不多近在眼前。无非可以吃上几只粽子,净素的白米赤豆,剥开来,热气氤氲……端午这天,将菜园旁的蕲艾砍回,插在门楣。乡下,每逢过节,则显示出仪式感,虔诚,庄重,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一颗心有所依,便有所归了。河里的香蒲是野生的,今年拔,来年长,生生不息。香蒲与蕲艾绑在一起,共同在门楣上出镜。香蒲酷似宝剑,起到避邪的意思。这天,做小孩子的,还能吃到烧熟的新蒜,从地里新拔的,用火钳夹到大灶热灰中焖熟。端午当日,小孩子但凡吃了烧蒜,便不再患肚痛的毛病。可能应景了两层意思:第一,为节日尝鲜之意;第二,饱含着大人对于小孩的良好愿望与心愿寄托。孩子们吃得满嘴黑灰,顺手一抹,余下回味不尽的蒜香。

四十年过下来,我的见识与幸福的泉源,也仅仅止于目前了吧,往后不可能再有天翻地覆的变异,不褪色的永远是乡村生活以及身在其中的年少时光,没齿难忘——人都是在一次次的感念里悄然老去的。

过了端午,便是夏至了。所谓端午的粽子夏至的面,吃过这些,便是酷暑。盛夏,对于孩子们,简直是狂欢季,不仅仅有蜻蜓、蝉声、萤火虫,最隆重的是,可以任意去门前的小河游水。日日午后,河里仿佛纠集着整个村子的少年,嬉戏打闹,男孩子自高耸的桥墩纵身而下,女孩子荷衣浸于浅水区,或者两只胳膊倒撑于身后,将两腿前伸,小白鲸肆意啃着脚丫,兴许昨夜刚被蚊虫叮咬过的一个包,小白鲸闻腥而至,小口在泛红的肿起来的患处啄食,酥痒得叫人想立即睡去。每每日落西山,孩子们在大人的威吓下,极不情愿地从河里起身回家吃晚饭,一路走,一路踌躇,一路湿湿的脚印子。

但凡有过乡村经历的人,会真正懂得河流的不易与珍贵。相比自小喝自来水长大的城里人,对于河流污染或消失这个事件的木然来,我们乡下来的人在心理上的反应会强烈些,好像触及灵魂上的东西了。一个人的童年,曾被洁净的河流沐浴过,也算有幸。

只是,这些曾经出现在生命里的一条条清澈的河流,在当下,日渐式微。

四季流转,栀子花香永在,四时节序依旧守信地配合着庄稼植物的生长,而人心却在一日日地霉变,那些曾被河流所恩泽过的早年,业已消逝,不复重来,只能在记忆的版图上显出稀世的完美。

盛夏看花

初来合肥,租居于一个老小区内,每户底楼都有一大片院子,有的人家掘了一口井,养了几只鸡,有的人家栽了瓜蔬花草。我们居楼上的自然占了便宜,一年四季里,花叶盛景尽收眼底。

尤其盛夏,或许被烈日灼了一天了,暮晚时分,瓠子花总是蔫头耷脑的,好像与一个不对性情的人聊天,抖不出什么神气来,好看的花瓣悉数收起来,快要得病的样子,真让人没办法。倘若被露水滋润一夜,早晨的瓠子花,便活过来了,有小鹿般虎虎生气,特别机灵,五个花瓣完全敞开,纷纷于毛茸茸的绿叶丛中探出头,孩子似的顽皮地举着一把五瓣小伞,纯白干净。这小范围的白,一点不影响旁边硕大的南瓜花。南瓜花开得壮丽极了,粗声大嗓的土黄色,花蕊长舌妇似的无处不在,本没什么错,也不过是热爱招引蜂蝶——自然界中所有阴性物种比比皆是的特征。

也有例外的。

在这一点上,显出瓠子花的高格了,为人冲淡平和,这么一览无余的素白,不涂脂不抹粉,日日如此,气特别盛的样子,并非盛气凌人,是盛大——所谓不须文字传言语,玉想琼思过一生。

有的瓠子花,玩纯白概念玩累了,也喜欢在身上挂个小瓠子什么的,起先是嫩青,然后自然地过渡至菠菜青,风来,在藤上来回晃悠,身心自在,多像野孩子不爱着家,玩痴过去了。

好一阵子了,日日有瓠子花看,后来,忽然发现那户人家栽下的这几棵瓠子秧,虽也茂密茁壮,但自始至终没有结成一只瓠子,那些童年版的小瓠子在藤上晃着晃着,不几日,未等及少年期来临,便枯萎了,一骨碌掉下地去。或许是施肥过重,民间所谓“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讲的就是这个,一点不假。或许,种瓠子的人家,也不过喜欢这一挂绿一藤花呢,未必稀罕结个现实版的瓠子。人家图的是精神上的愉悦,无非如此。这过的可就是王维式的生活了,官至重臣,物质生活也算丰裕优渥,也该老去了,前去僻静之地筑一排别墅,花前月下,赏一挂绿一藤花。再不济,宛若苏东坡那样,一边赏着门前修竹,一边在火上煲着猪肘子。

一个人能过上既有竹赏又有肉吃的生活,似乎是不差的命运。如今,我们天天都在吃肉,却把竹子晾一边去了。我们家铁质的晒衣杆上尚且架着几根竹,竹壳青的黄,被雨水磨得发亮的岁月之黄。这些尚且不说了,人至中年,也没什么可亲可叹的,一般地,都一把扪在心里藏起来了。

还是继续看花吧。

正午的豆角花真是好看,青紫色,肉质的两片对衬着展开,走到哪里都有个伴似的喜悦着。嗯,豆角花就是喜悦的气质,妖妖的,像狐仙,垂下两尺多长的豆角。每颗豆角花下都和谐地挂着两根豆角,出双入对的——唔,相当的人性化,不孤单,更不遗世落寞。盛夏的大风吹来,但听狐仙一样的豆角花喜悦地喊:我要掉下来了,我真的要掉下来了!豆角的茎和藤真单薄,任谁也不信怎么就能挂得住那么长的豆角呢,真是有韧劲有耐性的伟大的母性呐。所有这一切都不是豆角花可操心的,她的使命就是一直开到妖娆,然后再体现一个成语的魅力——“佳偶天成”,当两根豆角被一双手摘下,末梢隐隐还见一团枯萎的黑,那是豆角花的魂,再也不见那之前的所有的明艳和妖媚——任如何美的东西,到末了,都敌不过时间的击打挤压,越美越不堪。像南瓜花吧,那么盛大而壮丽的土黄,从年轻的时候仿佛就没人愿意注意一眼,更谈不上年老的时候会怎么样了。这样讲,真是惹南瓜伤心。

那就不往下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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