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8期|高宝军:在西藏(节选)
阿里,有天上人间之美誉,以藏西秘境而著称。
这个神秘的地方,自然景观让人销魂,风土人情使人忘情。别的暂且不提,光阿里的云,就把我一次次看得痴迷,看得陶醉,看得不知……
阿里看云
阿里,有天上人间之美誉,以藏西秘境而著称。
这个神秘的地方,自然景观让人销魂,风土人情使人忘情。别的暂且不提,光阿里的云,就把我一次次看得痴迷,看得陶醉,看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和其他地方一样,阿里的云也有阴晴雨雪之异,晨暮昼夜之别;也随季节更替而更替,因天气变化而变化。但人们见得最多的,也是我认为最好的,是阿里的白云。那是一种比白还白的白,白得无法比喻,白得难以形容,白得让人发痴、发呆、发困,多看几眼就觉得眼皮子沉重。
这白中,有芙蓉玉兰芍药花蕊中的嫩,有孔雀仙鹤天鹅翼羽里的细,有苍茫雪原、浩荡江河的雄浑,有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灵秀,时如千军万马赴疆场,时似鬼斧神工细雕琢,千奇百怪,千变万化,一幅幅画意诗情,一朵朵舞起歌生。这画,画家画不出她的魂;这诗,诗人写不出她的境;这舞,舞蹈家舞不出她的姿;这歌,歌唱家唱不出她的韵。
阿里的云之所以这么白,是因为她们是雪山的雪染成的,是圣湖的水洗过的,是鲜纯的牛奶泡出的,是酥油茶的香味熏白的。加上透明的阳光照射,浩瀚的蓝天映衬,广袤的草原铺垫,她不白才怪了?
那些斜斜地挂在班公柳梢的云,嫩嫩地浸在圣湖水里的云,颤颤地顶在格桑花尖的云,懒懒地飘在冰川峡谷的云,柔柔地荡在青稞田里的云,静静地映在牦牛眼中的云,低低地擦着连坡草甸的云,香香地裹着青草甜味的云,远远地藏在雪山背后的云,轻轻地拂动卓玛发际的云,密密的如同鲸鱼鳞甲的云,透透的亮似无瑕水晶的云,飒飒的宛若高山飞瀑的云,比春风软,比烟雾轻,比冬雪洁,比棉团虚,比十七八岁女孩子的肌肤还要嫩还要细。看着这些悠悠飘逸的云,缓缓舒展的云,徐徐流动的云,我的一身浮躁和疲劳、一切惆怅和烦恼,完全被这沁人心脾的白云抹掉了。
在阿里的几年里,无论是车上、马上、机上或是徒步行走中,我随时都会被这美丽所陶醉。那些洗涤我五脏六腑的云,撩拨我三魂七魄的云,钻进我耳膜鼻腔的云,跳进我眼睛嘴里的云,浸入我每一个血管细胞的云,时时把我包围。在这些云起云落的日子里,我的身体填满了冰清玉洁的云,我的眼前游荡着五彩缤纷的云,我的脑子里也尽是些云的俏容,云的妙姿,云的纯洁,云的飘逸,云的神秘了。
走累了,跑乏了,我便找一处避风的地方,选一块绵软的草地,脚一展,腿一伸,眼睛半睁半闭地躺在草甸上,看云山逶迤,看云河激荡,看云城栉比,看云路纵横,看云村静谧,看云野起伏,看云树摇曳,看云女婀娜,看云阵雄伟,看云丝飘逸,看云影投地,看一疙瘩云流向天际,又一疙瘩云跌落原边……直看得日落了西山,鸟归了巢穴,羊进了圈舍,一两块孤云也滑入了黑暗,我才记得站起身走向那孤寂的公寓。
阿里的云有一股香香的甜味。小时候在陕北老家,在山里的云中,我曾闻到过一种带着泥土味的甜味道。长大后到城里工作,云中的味道就带着酸腐、含着污臭和喧嚣了。进入西藏阿里后,我在云里闻到的是一种比老家还纯还鲜的甜味。这甜里有酥油茶的清香,有青稞酒的醇香,有牦牛肉的浓香,有白糌粑的奇香,还有牧民身上的奶膻香,牛羊身上的青草香,寺庙拉康的烟火香,牛粪炉子的干粪香……这香味,我一闻着就觉得特别和亲切。
随着这些云中的味道,在一疙瘩一疙瘩漫卷的云朵下,我看到了前圪梁高来后圪梁低的黄土地,看到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支船的黄河水,看到沟畔畔上箍来山洼洼里刨的窑洞群,看到大碗喝烧酒大块吃羊肉的众乡亲,看到头裹羊肚子手巾放羊的三哥哥,看到对畔畔圪梁梁上站着招手的二妹妹,看到甜格生生的信天游在山坡坡上唱,看到软忽闪闪的大秧歌在街头头上扭。
在这些云里,我一次次看到飘在我儿时上学山路尽头的云,绕在我躺在山上梦蓝天身边的云,荡在我顶着烈日收麦打场时头顶的云,等在我风雪夜里下乡途中的云。这些云,勾起我童年的甜梦,扯出我淡淡的乡愁。这云里,有爷爷奶奶的身影,有爸爸妈妈的笑脸,有前村子后脑畔小伙伴的嬉闹,有我生冷不忌、黑红不避的无知和淘气……
雨雪前的云是低的,浓的,黑的,沉的,塞堵着一条冰川,缠绕着一座雪山,笼罩着一池湖水,迷茫着一片原野。她们一层挨着一层,一团挤着一团,云中有云,云外有云,越压越低,越聚越浓,越搅越黑,越翻越沉。她们一会儿翻滚成云山,一会儿聚集成云崖,一会儿奔腾成云河,一会儿定格成云树,把云的气势、云的厚重、云的神秘展现得淋漓尽致。倏地,云举起手中的鞭子,向这广袤的原野上抽来,一道闪电便耀红了一座山,照亮了一道川,雨雪就像一帘硕大无比的天幕从远处席卷着、弥漫着、呼啸着来了。这时候,云和雪雨就难以区分了。
雨雪伴着风,风搅着雨雪,天地间混沌成一片。等到风停了,雨雪住了,云已是平平的淡,漠漠的灰,与地上的雪融为一体。直到乌鸦在电杆上抖着打湿的翅膀,野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爪印,我才发现还有几块闲云在天上打盹。
等到太阳把云层照得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时,云就像一位害羞的新娘,款款揭开她神秘的面纱,于是,天露出了一块蓝,又露出了一块蓝,不知不觉中,云少了,天多了,高原更加辽阔了。而我这个看云人,则惬意地听鸟鸣远山,看雨润稼田,观雪绽枝头,赏云绕峰巅,心情比这雨雪后的云还要舒坦。
霞是云的晚年,是一天的收获季节。因为老家的习惯叫法,我一直叫她火烧云。每天的日落时间,火烧云就烧了起来。天红成一片,云黄成一团,山川河流被涂抹得金子一般耀眼,大树小树都镶上了明亮的金边,像火焰山喷火一样热烈。这时候,淡云被烧成浓云,白云被烤成彩霞,就连那些河边振翅的黑颈鹤,湖面盘旋的棕头鸥,驰骋原野的藏羚羊,塞满村道的牛羊群,都被火烧云染上血红的、金黄的、紫酱的、玫瑰的、青紫的、墨黑的色彩。
在太阳就要钻入西山的时候,迟归的牛羊便融入了这美轮美奂的云霞之中。这些看惯了云起云落的高原精灵,它们不理会云的慢慢消逝,不理会夜的步步逼近,依旧悠闲地吃着草,悠闲地摆着尾,悠闲地望着云想自己的心事。一群乌鸦钻进了山崖,一队羚羊翻过了山巅,一只苍鹰把翅膀一扇,将一天的云扇向西边的远山,留下一袭无边的黑暗。
总是这一时候,我的思维便飞回了文化繁荣的唐宋年间。我仿佛看到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豪放之云,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的辽远之云,李白“孤云独去闲”的淡泊之云,杜甫“野径云俱黑”的沉重之云,苏轼“黑云翻墨未遮山”的磅礴之云,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惬意之云。这云中,我还看到张复“凌空还似翼,映润欲成鳞”的万变之云,皎然“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的逍遥之云,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之云,李商隐“潭暮随龙起,河秋压雁声”的迷离之云。直到山野里一声鸟鸣,或草丛中跃出一只野兔,我才回到了当下,发现自己正不换眼珠地欣赏着阿里的云。
这时候我在想,古时的文人骚客们如此喜欢写云,写云的文章如此之多,可为什么翻遍唐诗宋词,查尽楚辞汉赋,却找不到一篇描写阿里之云的章句。答案是这些文豪们没有到过阿里。就连一生飘游的千古奇人徐霞客,似乎也没有来过这里。没来过也好,要是他们来了,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出丑丢人写这篇夹生的短文?
调解我心情的白云飘远了,闪现在我眼前的,仍然是白云。安放我灵魂的彩云流散了,留在我心中的,依旧是彩云。这阿里的云,我天天看都不嫌烦,怎么想都心里甜!
过林卡
绿地毯似的草甸上,花撒着一圈一圈的人。这是噶尔县左左乡的老百姓在过林卡。
在他们中间,铺着一块块油布,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和肉,各种各样的奶和茶。人们相互敬酒,尽情地说笑,一些坐不住的年轻人来回奔跑着打闹。火红的太阳照得一滩草懒散,照得一河水清冽,也照得几个不经晒的女孩子直往边上的帐篷里钻。
酒足肉饱了之后,牧民们像服了兴奋剂一样,一下子来了兴致。不知谁唱了一声,也不知谁和了一句,一哇声就都唱了起来。歌声飘出草甸,飘上雪山,飘在一疙瘩一疙瘩棉团似的白云顶端。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走出人群,随着歌声的节奏,跳起了锅庄舞。长袖在风中翻舞,双脚在草地上跳弹,身影在人们眼前已闪成一簇花团。又一个小伙子着了爱,也甩袖走出人群。紧接着,三个,五个,十个,几十个,一齐加入人群,顿时就跳成了一个舞池,围成了一个圆圈。
圈越转越大。歌越唱越响。舞越跳越欢。随着队列的花样变换,舞者们身子在摇晃,脚步在移动,长袖在飞舞。这些平日朴实木讷的牧民们,一个个兴奋得豁出老命了——怎么夸张怎么跳,怎么高兴怎么唱,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他们的快乐与豪放!
几百人的大圈子,一下子连接了起来,旋转了起来。花花绿绿的衣衫,旋风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发音不同的歌声,响彻云霄,不断向四野扩散;急促有序的脚步,宛如骤雨,凝聚成欢快的鼓点;黝黑粗糙的面孔,花儿般绽开,灿烂得像一朵朵盛开的牡丹。
这些汇集起来的歌声舞声,冲向远处的峡谷,震得满山谷都是回音:“嗡嗡——咵咵”“咵咵——嗡嗡”,它们又组成一个个新的林卡阵营。
舞动的圈子在放大,重叠的圈子在拓展。这一圈一圈的波纹,像洪水中的漩涡,把这些舞者漩进去又漩出来,漩出来又漩进去。
这是振翅的苍鹰在盘旋,这是奋蹄的骏马在奔腾,这是汹涌的江河在咆哮,这是漫天的流云在飞翻。这种投入,这种洒脱,这种放浪,这种不管不顾的自在,一下子把茫茫的戈壁都舞动了起来。
一个脸膛黑红的汉子双目紧闭,一行热泪顺着面颊来回扭曲。是想起了伤心事?是眼睛里进了尘?我不能明白。一个身材高挑的卓玛在抽泣,肩膀在轻耸,胸脯在微动,泪水和汗水早搅在了一起。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忘了情,脑袋摇成了三弦,脚手舞成了狂草,是情到深处不自禁?是酒的作用不由人?我没有弄懂。
在这样孤寂荒凉的地方,能感受到这样的热度,能这样尽情地抒发人的野性,有谁会不热血沸腾?又有谁能置身之外?不知不觉中,我们这些从县上来的同志,也起身转进这令人销魂的圈子当中。
在这无比欢乐的氛围中,我们忘情地歌唱,尽情地起舞,没有谁害怕唱得不好舞得不美而惹人嘲笑,因为你的声音你的舞姿早被这歌舞的海洋淹没。
这时候,你的手抓着谁的手或被谁的手抓着,你的脚踩了谁或被谁的脚踩了,完全由不了你。你只能感觉到声浪一会儿朝左飘,人潮一会儿向右晃。假如你的脸蛋被谁啃了一口,你的身子被谁拧了一把,或是一个站不稳的女子倒在你的怀里,你也大可不必在意,因为这不影响高原的包容和人们的大气。唱吧,舞吧,喝吧,自然一回,真实一回,忘情一回,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唱的人陶醉了,舞的人心醉了,喝的人酒醉了,而听的看的人却被别人的快乐和自己的开心给美醉了。男人的脸上挂着汗珠,女人的脸上露出红润,无论年龄偏大的岁数还小的、做事稳重的性格矜持的、见人羞涩的说话脸红的,这时候都疯成了醉汉,狂成了孩童。
我看到,一种叫快乐的东西,从他们的嘴里唱出来了,从他们的眼里迸出来了,从他们的脸上溢出来了,从他们的身上跑出来了,从他们的……
我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也都醉了。山倾斜着,水奔腾着,云旋转着,草摇摆着,就连那些来自远方的风,也旋成一个个圆形的圈,学着过林卡的人群,吟唱着,旋转着,老半天徘徊着不肯离去。
草地上的一群羊愣了,定定地站在那里,竖着两只耳朵听;河边上的几只牛呆了,不由自主地排成一排,把一对对黑亮的圆眼睛向人们投来;草尖上的一只鸟醉了,也不见叫,也不见飞,两只爪子抓在草秆上,一摇一摆得像要往地上栽。
一个从小路上来的男子走不端,身子向左斜,脚步往右撇,两条瘦胳膊却水蛇一般舞着。一块鹅卵石一打绊,男子一个跟头倒在地上,也不见有人看着笑,也不见有人过来扶,待我走到他跟前时,发现他已经睡得王朝马汉——呼扯得匀称,脸绽着笑容,两条瘦胳膊还一扬一扬地随着鼓点舞动。
好独特的民族文化!好销魂的牧区林卡!
欢乐与忧愁,抗争与梦想,封闭与开放,都在这歌舞中交织。在这近似狂欢的过林卡中,人们驱散了生活的烦恼,舞掉了身心的疲劳。到了这林卡场上,人,还有什么想不开?还有什么放不下?
透过层层叠叠过林卡的人群,我的思绪飘向了黄土高原的家乡陕北。我看到了街头巷尾的大秧歌,看到了红白喜事的老唢呐,看到了悠扬豪放的信天游,看到了狼吞虎咽的打平伙,看到了铿锵有力的说书匠,看到了……
当歌舞戛然而止的时候,整个草原只剩下一种孤独的静,让人觉得它陌生而恐惧。黑正一步一步把明的变为暗的,把白天变为黑夜。
当夜幕笼罩了整个草原时,牧民们又燃起了一堆用荆棘尔和干牛粪混合的篝火。随着火焰的升起,四野里出奇的寂出奇的黑,牧民的脸膛被火光映得褐红褐红,一个个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先民一样神秘。
看着这撩人的火光,看着这静谧的夜晚,牧民们又坐不住了。草地上躺着的,帐篷里醉着的,河道边溜达的,一齐向篝火堆聚来。这时候,人们又疯了,又醉了,又不由自己了。歌声再一次打破夜晚的静,锅庄再一次搅乱人们的心,这藏民们的林卡,怎就越过越来了劲?
微风从草原的西边刮来,星星在黑暗中眨眼,我看到,这些唱痴了的,跳疯了的,喝醉了的人们,没有一点歇下来的意思。累了的倒在草地上就睡,睡醒的爬起来继续,而那些跳出火花的,唱出意思的,喝出感情的,趁着夜的黑,携手向草原深处走去。
离开了过林卡的草地往回走,一轮油亮的明月挂在西天,一只夜鸟在远山上鸣叫,而我的脑子里,依然被悦耳的歌、优美的舞塞得满满当当。
今夜阿里月
当我走在这条国际河流——印度河源头的森格藏布江畔时,行走在这里的只有我和几条找食的野狗。
往常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爷孙嬉闹于桥头廊道,情侣漫步于树丛花间,看到的都是惬意,听到的尽是甜语,连月下的影、树丛中的风、江河里的水,都蕴含着一种温馨的暖意。
今夜这里没有人,是因为人们都回家过中秋节去了。在这个大团圆的传统节日里,到这里来的,大概也只有独步江畔的我和这些四处找食的野狗了。野狗不像有主的狗那么幸福,主人过节它们至少也能啃几块骨头。野狗不指望有人给它们扔骨头,只要不抛砖头砸扔石块打就是万幸了。
夜出奇的静,车入了库,人回了家,鸟进了巢,连四周的雪山和河流,这时候也都睡了觉,整个江畔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响动,像探险家进入月球一般安宁。我侧耳细听,似乎能听到月亮打盹的轻微鼾声,能听到星星交流的低低悄语。我抬头仰望,雄壮的燕尾山显得比白天瘦小了很多,通往不同方向的街道也比往常狭窄了不少。月分外地明,似玛旁雍措圣湖的水里捞出来一般嫩,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冰川里蹦出来一样冷,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浸润得凉爽干净。大概是没人赏的缘故,或是因为我看了她几十年,月今夜就像专门为了让我看似的,不容风的干扰,不许云的遮挡,就那么挺挺地、静静地立在那里,让我慢慢地赏,细细地品。
我看到,月缺了一点点角,少了一圈圈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残缺的美吧?我突然想起同事小平头两天说过的一句话:“今年中秋,十五的月亮十七圆!”为啥十七才圆呢?大概月知道十七是我的生日吧!她可能知道,十七日这一天夜里,最想念我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我最想念的儿子女儿不在跟前,我最亲近的兄弟姐妹不能团聚,我最要好的同事朋友不得见面,所以她才把她最美丽的芳容留给了这一夜!
一只鸟从树丛中飞起,划出一袭黑色的弧线,消失在茫茫的暗夜,留一地清冷直往人衣服里钻。微风轻轻一荡,满地落叶随风卷起又落在街道,一江碧水顿时皱起层层波纹,我的思绪便随着这涟漪荡漾而去。这一刻,我看到头顶上的月,是悬在家乡村口山腰上的月,是挂在老宅院外老槐树上的月,是藏在沟河湾小溪涝池里的月,是披在山坡糜谷叶子露珠上的月,是驮在山里劳作归来父母肩上的月……
在这似水的月光里,如玉的月亮中,我还看到倚门盼归的父母,看到已逝多年的爷爷奶奶,看到孩童时的妹妹弟弟,看到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儿子女儿,也看到了比自己孩子还小的儿时的我。这个永远留在童年时代的我,好像也永远被我留在了家乡。蜿蜒的山道上,他背着小书包去上学;黄风弥漫的荒野里,他提着拦羊铲在放羊;沟壑纵横的山坡上,他扛着老镢头挖甘草;骄阳似火的田野上,他流着汗水收麦子……
清风吹着柳枝轻轻地摇,云儿绕着月亮缓缓地飘,我的大脑正围绕着这轮亘古不变的月思考。在我看来,头顶上这轮照过古人也照过今人的月,是有颜色、有温度、有味道、有分量、有声音的。在家乡看月,我总觉得月是金打的、玉造的、玫瑰编织的,看着她心里就暖暖的、甜甜的、轻轻的、柔柔的、静静的,每一次看她,都能点燃我点点希冀,唤出我种种幻想,滋润我丝丝甘甜。今夜,我突然觉得月是银打的、铜铸的、冰雪砌就的,看着有一种冷冷的、酸酸的、苦苦的、沉沉的、隐隐的感觉,她扯出我淡淡乡愁,映出我浅浅孤寂,勾起我缕缕回忆。
一阵悠扬绵长的二胡声从一户灯光幽暗的窗户里飘出,把正在沉思中的我唤醒。二胡声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断时余音绕梁,续时清纯入耳,远时如在月宫,近时似在身旁。这突如其来的二胡声填满了寂静的夜晚,也搅得我心里一阵阵酸楚。这拉胡人二半夜奏出这悲戚忧伤的曲子,是心里苦?是想家啦?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我抬头望月,觉得月亮正静静倾听着二胡的拉奏;我低头看江,听到江水正和着二胡的节拍轻轻吟唱。
江水的吟唱声悦耳而动听,像鹭鸶抖动翅膀一样低沉,似清风拂扫落叶一样轻微,宛若一块光滑细腻的丝绸,出溜溜滑向远处山崖下的黑影里,听得我心里舒恬而凄凉,不由得生出些许落寞。一疙瘩云影从江面上飞过,又一疙瘩云影从江面上飞过,把我孤独的影子一次又一次抹掉。一颗流星受了惊吓,一头坠进了江河之中,我探头向江水里望了一眼,它正眨着眼睛在江水里笑。
一株从荒野里刮来的沙蓬飘忽不定,一会儿贴着楼体一动不动,一会儿蹿上半空左右翻飞,像一个天外之物一样让我觉得神秘。当它最终一个跟头栽在江畔的柳树根底时,几只头伸进垃圾桶觅食的野狗吓得霍地跳起来,冲向不同方向的巷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猫头鹰从一根电线杆飞起,落在另一根电线杆上,蓝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后悔——后悔”地叫了几声。我望了一眼空旷深邃的天穹,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向电杆投去。猫头鹰一展翅膀飞向了更远的地方,我也站起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沿街的住户亮着灯,透过窗户尽览屋内的喜庆情景。一户人家大开着窗帘,桌子上的西瓜月饼、盘子中的羊头牛肉,看得人一阵阵直流口水。一桌子人站起来又坐下相互敬酒,说笑声一股股涌出窗户灌入我的耳中。两个小娃娃顽皮,趴在窗台上向外观看,见街道只走着我这么一个人而感到稀罕,抬起胳膊不停地指指点点,并唤来一个穿得十分讲究的妇女拉开窗户观看。
“愣疯子,有什么看的,赶快回桌上吃饭!”女人的话顺着风钻进了我的耳朵。愣疯子?在人们眼里的这个时令、这个时候,在街上转悠的,不是疯子还会有什么人呢?最好也大概只能算个醉汉了。女人拉着两孩子回到了饭桌上,我把目光转向另一户人家。
这是一户青年人居住的地方(我这样以为,也许住着老年人也有可能),粉红色窗帘,深茶色窗户,透过橘红的灯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在窗前晃动。显然,这是一对情侣正临窗对饮。听不见酒杯碰撞的响动,听不见相互倾吐的声音,只看到酒杯频频举,两个人头时相碰。月光柔柔地洒在窗纸上,似乎也凑上前偷窥他俩亲密的举动,偷听他俩甜甜的情话。这样的节日,这样的情境,似乎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我悄悄地迈步离开,生怕破坏了他们这份美好的静谧。
几家歌舞厅霓灯闪烁,门关得严严实实,但欢快的歌声却挤出门缝,被裹着落叶的冷风吹得满巷道乱窜。一只野猫蹲在果皮箱下听得陶醉,被我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出溜一跃身从我的脚下冲过,爬上一棵柳树的顶端,绿汪汪的眼睛盯着我不友好地察看。我头发梢子直竖,浑身吓出一身冷汗,差一点瘫坐在石铺的人行道上。望着蹲在树梢枝丫上的野猫,我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猫“吱哇”叫了一声,跳下树钻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闻着一街的肉香酒浓,看着一路的孤月瘦影,我从万籁俱寂的孤夜走向洒满霜叶的独院。寒雁在远山鸣叫,饿狐在深壑哀号,我抬手关上冰凉的铁门,隔着玻璃再一次望着冷月发愣。这一夜,我知道自己又睡不着觉了!
春雪飘然
一
雪已经下开了,我还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一个白色的绒团翩然而至,轻轻地落在我的肩上,匆匆地化成水珠,莹莹地闪着光亮,悄悄地渗入我的衣衫深层。
她是何物?又来自何处?我仔细地找寻,但难觅其踪影。
在我还茫然思索时,又一个白色的绒团在我眼前闪了一下,落在我粗糙的脸上。待我抬手捕捉时,一颗水珠湿了我纹皱清晰的掌心。再抬头寻找,一个绒团飞来了,两个绒团飞来了,满天的绒团一齐向我飞来了!
她们的身子轻盈,她们的步姿美妙,她们的衣衫典雅素淡,像一个个来自天界的仙女般飘逸!
哎呀,好迷人的高原雪!
草尖上落了雪,树梢上落了雪,屋顶上落了雪,山头上落了雪,河畔上落了雪,墙头上落了雪。雪给大地披上了一袭白纱,所到之处都是一派洁净剔透。鸟窝里落了雪,牛棚中落了雪,羊圈里落了雪,牛羊的身上落了雪,望不到头的原野上也落了雪。白雪覆盖的大地和白云密布的天空融在了一起,黄色的天地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
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姑娘走过来,红藏袍的色彩一层层变淡,一头秀发也一层层变白。姑娘站定了一跺脚,身上雪花飞舞,头上雪花四溅,衣服的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艳丽。
一群麻雀轰地从院子里飞起,落在了被雪粘白粘粗的电线上。电线被压成一条弧形,格悠悠地颤动,雪片便扑簌簌地往下跌落。几个小娃娃打雪仗,抓了雪对扔,跳跃着嬉戏,大声地欢叫,听不清他们说些啥,只觉得他们的声音衬得大地更白净。
二
雪花由飘变成了落,我才意识到她真的要下了。
村道上,白色的牧人赶着白色的羊群,在比羊群更白的路上匆匆归来。雪地上踩出一道道蹄印,白雪上留下一粒粒粪珠,一坨坨黄色的尿印在白雪中显得格外分明。
公路上,大车小车都俯首缓行。车篷上顶着白雪,车身上流着雪水,分得清白车还是黑车,看不出高档还是低端,大雪中它们一律平等。远处看不见有车来,近处觉不着车在行,只有那明晃晃的大灯一明一暗地忽闪,像调皮的孩子夸张地眨着眼睛。偶遇三两个步行人,衣服裹得很紧,脑袋埋得很深,身上的雪把他们化入一片茫茫的白中,只有口中吐出的热气,才让人在静与动中分辨出他们。
荒野外蹲着一条白色的狗,尾巴拖得很长,头颅扬得很高,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放出幽幽的蓝光。扔一疙瘩石块出去,白狗腰身一展变成了灰狼,一纵身逃向更远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样的爪印。
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一抹橘红,一个从外面归来的男子正卸装进门。门里走出来一个穿着条纹藏袍的女人,一边拍打男人身上的雪,一边用毛巾擦拭男人脸上的水,听不见他们在说啥?只看见幸福脸上挂。
风吹着雪花斜斜地飘,飞上了庄户人的窗户,飞进了姑娘的衣领,飞入了欲张口说话小伙子的嘴里,飘挂在正含笑自赏妇女的睫毛。待妇女眨眼寻找雪花时,那片雪花化成了水滴落在地上,引得一屋檐的雪水嘀嘀嗒嗒地应答。
三
雪说停就停了,停在一群姑娘的笑声中。
姑娘们的笑声来自一个宽阔的场院。她们也许是凑在一起研究针线,也许是野在一块唱民歌,抑或是趁天下雪干不成事搓麻将。她们把目光投向场院的另一边,一个小伙子正在挥帚扫雪。正扫处露出了地面,刚扫处又铺了一层薄雪。
姑娘们嘲笑小伙子呆板,待雪停了再扫,就是不扫让它消在院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小伙子脸一红,握着扫帚不再动弹。姑娘交换了一下眼神,笑声便从场院里传出。笑声惊飞了一只屋檐下的小鸟,也笑停了满天飘落的雪花。
雪停之后,云就淡了,大地也就慢慢地看得清了。山显得臃肿,野显得平整,整个视线里的高原,都无角无棱。村道院落里,山野小道上,不断增加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
一个小女孩穿一双胶鞋,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自己踩出的脚印,脸上的笑容比雪花还要灿烂。在她面前,留一串另一个小孩踏出的脚印。女孩低下头去,在那脚印旁边积雪上轻轻踩了一下,然后认真比对两个脚印的相同与不同,神情郑重而又专注,表情好奇而又生动。
山路的平台上,几个小孩为一个梅花状的蹄印展开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有的说是野狐的爪痕,有的说是狸猫的脚踪,有的则说是野兔的印痕。最后讨论变成了争论,争论变成了吵嚷,先人祖宗的骂声把沟洼震得四处都是回声。
四
太阳一露头,雪消得比狗跑的速度都快。
一个靠山坡的院子里,一位戴毡帽的老人正在扫院子里的积雪。第一扫帚扫的是雪,第二扫帚雪里便带出了水,第三扫帚下去时,雪水泥已和在了一起。老人再没有扫第四扫帚,抬头张望起对面的庄院,琢磨这里为什么发出响动?
对面庄院里跑出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浑身是力,但又漫不经心,一边跑一边吹着叫不上名堂的口哨。哨声突然停了,脚下的雪水和着稀泥滑了他一个趔趄,他一边飞奔一边寻找平衡。但由于速度过快,终于没能站稳,小伙子像跳水运动员一般展展地扑进路边的水坑,一团黑影随着水花翻飞,最后落在积雪上,那是他为了给村里姑娘显摆新买的大黑框墨镜。小伙子一边匆匆揉腿,一边强支着胳膊爬起,转动着脑袋慌慌张望,想以最小的动静避免别人的注意。可几只啄食的藏香鸡不肯配合,因受了惊吓,一边大叫,一边屁股着地半张着翅膀飞奔,嘶叫声引来了满村人的目光,离他最近的几个小娃娃早笑得跌倒在雪地。
在小孩子头顶的阳坡上,雪已经化开,一坨坨湿地在太阳的蒸腾下冒着热气。地里的苜蓿一撮一撮地露头,青草一根一根地冒尖,空气潮潮地透出暖意,一只催种的山鸟正蹲在地畔上拉长声调叫唤。
在叫唤声还没停歇的时候,村子里的牛羊都出了圈。牛低着头往河滩里奔,羊抬着头往阳坡上跑,那漫山遍野的白雪,一层层一片片地慢慢渗入土地,只有背阴处的一星半点白还强撑着把冬天坚守,可阳光不给它这个机会。一抹光芒过去,雪瞬间软了,酥了,薄了,稀了,最终化了,融入了春意盎然的阿里大地。
春风吹过狮泉河
风把高原唤醒
阿里的春是被风唤醒的。
当内地的季节早已麦青菜黄时,藏西高原的阿里还躺在雪山的怀抱里睡觉。它睡得好死,睡得好沉,睡得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是柳绿花红。这时,风来了。在门上轻轻地敲,在门缝低低地叫,在面颊柔柔地拂,在耳畔轻轻地唤。看着高原沉睡不醒的样子,看着远方生机勃勃的景象,风急了,不由自主地发起了脾气。
风脾气一上来,嗓门就高了,动作就大了,整个藏西高原就成了它的世界。冬天的被褥被它掀起,冰雪的衣衫被它撕碎,高原终于睁开了它沉重的眼皮。
在藏西高原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外面的生机一齐向它扑来。阳光露出灿烂的笑脸并将它投向雪山,雪山流下感激的泪水一点点汇成小溪,小溪跳跃着向前飞奔,一路上呼朋引类聚成小河,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缓,越来越自信和快乐。
待小河歇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地一片新奇——天空是一抹抹淡蓝,阳坡是一丝丝浅绿,一队队蜻蜓在小河边的湿地上放飞,引逗得一茎茎小草把脑袋探出地皮。
天一天天变暖,地一天天变绿,只有那唤醒高原的风不知什么时候隐匿得不见了一点点踪迹。
(《在西藏》节选,详见2021年《美文》八月号)
高宝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就职于西藏自治区,作品多见于《人民日报》《美文》《人民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