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的拓扑学造像
多年前,虹影在小说《K-英国情人》里,阐述了男主角裘利安眼中“虹”的形态:“虹时常出现横跨海湾、山、……
一个人对自己名字做出解释,是为所指灌注能指,就好比谜底上升为谜面。
多年前,虹影在小说《K-英国情人》里,阐述了男主角裘利安眼中“虹”的形态:“虹时常出现横跨海湾、山、海湾……虹灿烂的色彩在小鱼山上观望,从来都是气势磅礴,有时从山坡直升天顶,有时是半圆形地搂抱大地。”“虹在天空时,裘利安就诗意地想那是他们的女儿,他善良、单纯,富有同情心爱心地仰望着,感到世界真如虹那么美好。仰望着,仰望着,他会情不自禁地呼唤这字的中文发音Hong。”如果说这是裘利安眼里的“虹”,不如说这就是虹影心中的“虹”,她赋予了虹强烈而鲜明的肉身化色彩。虹影特别强调:“我借我的人物来看待世界,尤其是小时看见的那个世界。”如果虹的影子落地生根,那么,虹就具有拓扑学的物理与诗学结构。
虹影说:“为爱而私奔,不顾一切,这样的‘虹’为我所倾心。”
我曾认为,诗人是飞翔的动物,而散文家是跋涉在大地上的士兵!那么小说家呢,他们是把彩虹藏匿在地道里的人,而地道又通过彩虹通达天上。他们在自己的建模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构建出了一个人性的迷宫!
小说家的观察角度,并不像诗人那样用相对单一的维度观察这个世界,也不能如哲学家那样纯然依靠逻辑。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家关注的是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他们所做的工作更多是处理好大千世界的建模工程。诗人高起高打,但同时也追求羚羊挂角的留白美学。哲人标举的本质,是去情绪、去情义的,有点去势主义的倾向。这个世界是如何复杂,如何荒谬不堪,又如何秩序井然,小说家必须现身说法进行例证。小说家才是生活迷宫的进出者。因为生活总有出路,犹如生活中总有窄门和暗道!
具有诗歌、小说、散文写作经历的虹影,宛若三星堆遗址里的三翅神巫。她的这部语录体《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似乎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来世与今生纷披而来:成长、写作、黑夜、性别、幻象、美丽、死亡、绝望、叛逆、自传、他传、双语、穿越、阅读、喝酒、蓦然回首……她把自己的生活化作了几百个指心见性的碎片,碎片中往事相互叠现,从中闪现出过去与今天的交叉影子。而博尔赫斯好像说过,所有的碎片拼合起来,要大于它固有的时空。这句话,非常适合虹影。
准确点说,这些话语是断片——不是喝醉了的“断片儿”,而是在言说思想、情感的格局中言说自身。多年来我一直关注断片,我自己也写有数千段之多。读完《虹影词典》,我不禁心中感念。
鲍德里亚说,断片是一种趋向民主的文体。虹影的断片既有俯视,但更多是从下而上的锐利反照;她展示出来的雪刃劈柴的个人语言,具有显著的“她者”语体特征。我说,这是一种“虹语体”。这与她的小说叙事连缀组合为一个多面、丰富、幽深、爽利、决绝的虹影。我以为,一个人的思想,之所以高于、大于寻常学识,更关键在于其思想的见识来自生活板块的缝隙,是忧伤、绝望、冥想、反省之间,所挤压出来的叫喊。虹影所展示出来的断片魅力,既是她的文学之想,更是她独立思想的飞刀,也是她“转识成智”之后的“以识为主”的时代证词。
生活是一团乱麻。我们活过,我们写作,我们思考,而不一定要有水滴石穿的结果。
记得在成都,我参加过虹影的两次新书发布会,由此我们成为了见面不多的朋友。虹影曾经把自己比作“带伤疤的向日葵”,她一直笑着,可以跟这个伤害过她的世界促膝谈心。结痂之处,往往会生长出更为强健的肌理。她会哈哈大笑,疏通着那些被制式话语塞死的耳朵。我喜欢她的一个观点:“男人暴死时大多背朝天,女人则脸朝天。我那时就想,连死亡的姿态也有性别区分的。相比男人,女人比较伟大,因为她敢面对上天。”
其实呢,还是有站着死去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类对自己的了解,远远多于文学中所记录的。那么虹影就是一个时光的拾荒者,她收集日常生活中的感受、思考和话语。她一并收纳了所处时代的生活。在她加入了泪水与盐的坩埚里,她可能不会迷恋金子,而是炼出合金。
我欣赏她敢于亮出底牌的决绝与自然而然:“有一批作家,他们永远执着对人性的黑暗、孤独的描写,他们永远都是这样的。我为他们之一个,对女性群体的生命的关注,我每一次拿起笔来写作都会关注这一批人。”其实,她以锐利的言路,为读者打开了一个丰美的雨后田野。
古希腊德尔斐神庙刻有两行字:一是“认识你自己”,二是“凡事勿过度”。虹影没有谈论这些,因为她从来就不是谁的影子。她的知与行、内与外、酒杯与眼泪、个人与天下、往事与未来,都在时光中逐渐落定、圆成。无论她的第三只眼睛,是开在额间,长在指尖,还是亮在心头!
(本文为《女性的河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