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本上的闰土

我的朋友老曹，本是渭南城郊的普通农民，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深夜，他在看西瓜的地上眼望星空突发奇想，他要告别闰土的日子，他要到西安城里去过活。

老曹在家排行老三，高中毕业，这在当时的村里也算是高学历了。那个年代，电影《人生》的热映，几乎让每个年轻人都热血沸腾。要改变命运，要跳农门，就得奋斗。看着年龄越来越大的父母，看着哥哥姐姐们要谈婚论嫁，这让老曹很是忧心忡忡。终于有一天，他壮着胆子给在西安城里当一小干部的姨父写了一封信，言明他不想在农村看西瓜了，他要进城打工，只要能挣到钱，什么累活他都可以接受。很快，姨父就回信了，在西安给老曹安排了个合同工。老曹心情自然很激动，他拿着信去跟父母商量。老曹的父亲看着一米九的儿子，说你快二十了，到外面闯闯也好，多少挣点也能给家贴补一下。可是，当妈的就不同了。老曹妈看着一脸稚气的三儿子，说，俺娃出去，妈不放心，西安那么大，万一受人欺负可咋办?你先出去试试，行，就干，不行就回来，妈可不能让俺娃受委屈。老曹听着妈的话，噙着眼泪说，妈您放心，您的三娃不在西安混出个样子绝不回来!

我是在西安故乡润土酒店的餐厅里听老曹讲他的故事的。谁没读过鲁迅先生的小说名篇《故乡》，小说里有个人物就叫闰土，只是小说中的闰土的“闰”没有偏旁三点水。朋友说，酒店老板很喜欢文学，对作家很崇拜，他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老曹和我都是六十年代末生人，在八十年代，我们都属于“农青”。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许多农村青年开始大量涌入城市，构成了新的一代没有户籍的城市人。这次人口流动，比上一次城里知青到农村的数量要增加几十倍。其产生的政治、经济、文化变革至今令人无法想象。我没具体问老曹的户口是否转成城镇户口。我是1988年完成农转非的。在这之前，我在农场的一个畜牧单位做合同工，后来到乡政府担任团委书记。记得我转户口的第一天，就到派出所办理了单立户，也就是从我父母的户口本里分离出来。这样，就可以到煤场多买400斤煤球。而且，每月可以领到粮票和油票，甚至可以到煤气站申请煤气本。在计划经济时代，城镇户口对一个农家子弟那可是天大的诱惑!

对于我由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我们全家人自然都十分喜悦。几年以后，我由农场调到城里刚创刊的一家报社，母亲就有点担心，她说，那工作有谱儿吗?我告诉母亲，你儿子去的是报社，当记者，很多人想都不敢想，比当乡长还风光哪。母亲又担心地问，那户口也迁进城里吗?我说，户口还在家，这叫离土不离乡。母亲听罢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哩!

我心里非常清楚，自我哥哥生病后，母亲内心对哥哥实在不想指望什么了。后来哥哥去世，她便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以致我自己在通州城里买房、单位分房，始终没有把户口从村里迁走。

老曹到西安做过合同工，也曾办过食品厂，后来从事城中村的开发改造。他还办了故乡润土酒店，之所以起了这么文学的店名，自然源于他对鲁迅作品的喜爱。老曹说，他虽然上学不多，但对鲁迅、冰心的作品印象深刻。当读到鲁迅先生的《故乡》，看到那个少年英武成年卑微的闰土时，他总是不由联想到自己。

老曹是闰土，又不是闰土。鲁迅先生于1921年发表《故乡》至今已经整整一百年。在这百年变迁中，昔日的闰土已经长大了，像老曹这样新型的闰土告别了乡村，来到城市打工，闯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甚至，他们的闰土二代已经成为博士、硕士，他们把目光放到了国外，要建立故乡润土连锁酒店。我相信，无数身在异乡的国人，当他们看到故乡润土四个字时，一定有归心似箭的感觉。何谓故乡?即有家的地方，那个家是与父母联系在一起的。

在西安，老曹不算什么大企业家，但以他的经历、贡献、人脉，把他的渭南农村户口变成西安城镇户口并不是一件难事。在一次城中村改造中，当地领导希望他顺便把老家的户口迁过来。这样的想法，他爱人也提出过多次。当老曹硬着头皮回家跟母亲说时，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哭了，说，三娃呀，你非要把户口迁到西安，莫不是你不想管妈了吧?老曹本想跟母亲解释，说他们在西安也要有个完整的家，家的完整首先要体现在户口本上。如果一家人在一起居住，但户口不在一起，好像这个家就不完整。但天性执拗的母亲，她也要有自己的家，这个家就是在户口本上一家人永远不分开。看着老娘祈求的目光，老曹横下一条心表态道:只要您在，我这户口就永远在渭南市临渭区蔺店镇程曹村。

老曹把他的身份证掏给我看，那上边的地址正如他所说。2020年，老曹的父母先后去世，一位96岁，一位86岁，应该是高寿了。我问老曹，你现在还经常回村里吗?老曹说，但凡村里有事，不管是亲属还是街坊，只要有时间，他一定会回去。只是每次回到自己家，面对父母曾经住过的房子，他的腿都会打软。这个房子，毕竟留着他太多温暖的记忆。假如时间可以倒流，回到曾经的闰土时代，他依然热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