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还有一顿“耳朵的饭”
来回四里路,花了一上午,父亲到邻村痛痛快快地看了一出大戏。到家已过晌午,还不忘在忙着热饭的母亲耳边念叨:“这戏太过瘾了,俩耳朵灌得满满的。”母亲不懂戏,觉得他搁置春播去看戏,是荒误农时,嘟囔道:“耳朵灌满了,那肚子也饱了,别吃饭了!”
父亲意犹未尽,躺在炕上,枕着双手,“哼哼唧唧”回味去了。我懂父亲,酷爱戏曲的他,真有拿戏当饭吃的劲头,那句“耳朵灌得满满的”也一直被我津津乐道。想必父亲听完戏,耳朵定是高兴坏了。
作家毕飞宇谈朗读时曾经讲过:“丹麦有一个三万人口的小城市,每年有六十个作家节。那里的酒吧都在朗读,到处是听的人。他们生活里有一顿饭,是‘耳朵的饭’。”耳朵的饭,初闻,只觉是新鲜;细品,却深懂其意趣。看来,这耳朵也是需要“喂养”的。
许是遗传了父亲“艺术的耳朵”,打小儿我就钟爱文艺,艺术细胞一直在裂变滋长,以致最后终是吃了文艺这碗饭,把耳朵连带内心都喂得饱饱的。
曾在北京听过数场京剧和音乐会,我这近视眼且又坐后排,虽戴了眼镜,舞台也是一片绚烂的模糊,可不只剩“听”了嘛!即便如此,还是能在一板一眼、一曲一韵中畅快淋漓地饕餮一顿。静静地坐在人群后头,闭上眼,任佳音丝丝缕缕,滋养耳根……
一出京剧,锣鼓铿锵,丝竹悠扬,旋律婉转,唱念倾心;似从古时流到今,又从今朝溯回古,这古今映照的回响,令我迷醉,甚至跟着资深戏迷票友一起摇头晃脑、附和哼唱,连叫好儿都能叫到点儿上。音乐会,我选的民乐“中国风”,一曲曲豪情万丈的音乐唤醒了我青年时读武侠小说时的侠骨柔情,一首首地方民乐引领我在祖国各地恣意“畅游”,那感觉真似灵魂出窍,心随余音在梁间绕。这耳朵的饭,着实美得很。
有时真感觉累着了我的宝贝耳朵,不光架着眼镜腿、绷着口罩绳,还要塞着耳机听广播,灌入海量资讯、美文和音乐。不过,应该它也累并快乐着吧,毕竟那可口的饭菜甚是享受。
选台如点餐,我常光顾一档音乐节目,很对味儿。在小城健走,耳畔却可随主持人直播地点的切换,听到渤海的涛声、青海湖的潮声、林间的鸟语、城市的熙攘,甚至别家狗子跑来跑去的“哒哒哒哒”。精选的歌曲也很应景,总能触到内心柔软的地方。欢快的,像是吃了一顿麻辣火锅;安静的,像是喝下一碗暖心粥。老歌像是百吃不厌的家常菜,沉积着岁月的味道;新歌像是创意惊艳的新菜品,似有时代韵律在味蕾上跳跃。耳朵被滋养着,腿脚似乎也有了劲儿,轻松万余步,看尽城市的四季晨昏、阴晴冷暖。
我也曾烹制过几道“耳朵的饭”,给我的朋友。“大餐”是两场朗读会,请到几十名民间先进人物与朗读爱好者,伴着优美的音乐讲述身边的故事。“甜品”是一首原创歌曲,乡愁满满的歌词与旋律回荡在乡村戏台场院,陶醉着我那淳朴可爱的父老乡亲。“宵夜”是我公众号里的一篇篇音频文章,我写,请老师读,诸多枕上的听友,卸下一日的疲惫,静听,放空,安眠。
作为厨师,最希望得到食客的称赞。那次路过一家花店,店主喊住我,送上一支玫瑰。我认识她,她便也不掩饰那份激动:“不瞒你说,我曾经轻度抑郁,经常听你的文章,真缓解了不少呢!”我把这意想不到的惊喜分享给帮我朗读的老师,这也给了我们莫大的支持与动力。
现实生活中,压力总是有的,我也不例外。纠结焦虑时,我知道是该静享一顿耳朵的大餐了。小城不大,城乡接合,有山有水,只要把感官皆交于耳朵,总会轻松寻到称意的“大餐”。
我心思敏感细腻,常到胡同、公园、菜市场转转。胡同里有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冰糖葫芦儿”“羊杂儿羊头肉”“豆腐脑儿”“江米粽子”……一声声乡韵悠长的吆喝,有用嗓子喊的,有用喇叭放的,都那么亲切动听。公园里有跳舞的,有直播的,总有歌声在飘荡,我倒不觉得喧闹,反而正需要,知道有许多同城的人此刻正在不远处舞蹈、歌唱,心是踏实的,是活泛的,是被安全感包围的。菜市场里,鲜鱼活虾、水果蔬菜、主食副食,聚集了城乡各色人等,汽笛声、叫卖声、谈话声、砍价声,还有近可闻听的炸油条、炸串儿、摊煎饼时的“嗞啦”声……谱成一曲曲接地气、具市井味儿的民谣,最能抚慰凡人心。转转,让我明白,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是五谷杂粮养育的凡尘行者,烟火生活里永远不是孤单一个人。
抬脚或骑车多走些路,甩掉公路上疾驰的汽车,很快又可达城外僻静的乡村。一路上,耳畔的风声已是多年一季一会的老相识,甚至能叫出不同脾性的风的小名儿。生性温和的春风,叫“柔柔”“暖暖”“剪剪”;性格洒脱的秋风,叫“飒飒”“萧萧”“瑟瑟”;夏风叫“习习”“徐徐”,冬风叫“烈烈”“凛凛”。风里有故事,有景致,有感情。只要在耳边一语,我便识得了它们,且知道它们将要带来怎样的画轴,铺展在乡野。瞬间,我的心也舒展了。
乡野似是为我旋开了开关,用安详的自然之声,欣迎我再次被一阵风“吹”来。我支棱起耳朵,行走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山水之间,捕捉那细碎的美妙声响。布谷声声催播种,喜鹊喳喳报喜来,大雁哀鸣离乡去,燕子呢喃送春回;啄木鸟“哒哒哒”忙着为老树捉虫,老母鸡“咯咯嗒”炫耀生蛋的功劳,大白鹅“嘎嘎嘎”踱出“向天歌”的优雅……禽鸟在天际,在林间,在农舍,在田野,撒下最悦耳动人的鸣唱。山泉“汩汩”喷涌,由“叮咚”到“潺潺”,又借雨借雪,生出数条小溪,滋润着村庄世代粮草丰茂,人丁兴旺,万紫千红。
路边田地里种满了蔬菜,池塘里腾起嘹亮的蛙鸣,老伯坐在地畔歇息,用石头“吱啦吱啦”刮净铁锨上的泥巴,然后“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欣慰地看渠水缓缓漫过地面,浇灌秧苗,我似乎听到它们在欢快地拔节,开花,落花,坐果,那是生命的声音、希望的声音。老伯跟我说,他在村里种了一辈子地,也把自己“种”在了地里;老了,种些菜来卖,少给儿女添负担。说起他的菜,他很自信:“不施化肥不打药,几十年不变的味道,卖到城里吃香得很!”老伯瞅了我一眼说:“看样子你应该是个干部,一定常来村里走走,听听村里的声音,听听老百姓的声音。”我连连点头,浮躁的心一时落了地。这也正是我离不开乡村故园的原因,那里有我们的根,有最动听的声音,是我们的出发地……
生活丰富多彩,人间万千气象。别忘了还有一种生动的体验,叫“听起来很好吃”。随时带着耳朵在尘世间走一遭,听戏听歌听文艺,听风听雨听自然,听人听事听世情,“把耳朵灌得满满的”,回来定释然轻松许多,似换了个人,感觉一切都是新的。这便是“耳朵的饭”,于我于你“如铁似钢”般的珍贵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