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下
夜晚的闽西山区,重峦叠嶂泼墨一般,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一丝沁凉的风自车窗的缝隙中吹来。我慵懒地睁开眼睛,随即吃惊地发现,一轮硕大的橙红的月亮正离我如此之近,似乎只要打开车窗,就触手可及。此刻,它宛若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羞涩地躺在群山之间,将视线好奇地投向人间。人间有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除了它自己洒下的漫山遍野温柔的月光。
此时的风,也是轻的,似乎怕惊醒了沉睡中的蜻蜓、鸟雀、松柏、湖泊。就连河流也静寂无声,像一只屋檐上的猫,穿越月光笼罩下的村庄和农田。如果酣眠中的大地也有梦境,那梦一定是柔软的、飞翔的、轻盈的,花瓣一样细腻光滑的。仿佛月亮有一只魔法棒,轻轻一挥,整个世界便瞬间陷入深深的睡眠。大地宁静,月光温柔,生命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战栗。一切恍若死亡,这永恒的依然会苏醒的死亡。
我因这一轮清幽又热烈的月亮,想起了许多个有月亮的夜晚。
有一年,临近春节的冬天夜晚,我在北京五环外人烟稀少的途中,路过一小片树林。积雪尚未融化,一群乌鸦忽然扑棱棱飞起,惊落满树晶莹的白。月亮镶嵌在天窗上,从未离开。这是一片荒野,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在月光下静默无声。侧耳倾听,有风声自树梢上簌簌传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拍打着什么。大大小小的鸟巢,像一团团幽静的暗影,栖息在高高的树干上。每一个巢穴,都是一个宁静的家园,有等待爱人的妻子或者丈夫,也有渴盼父母的嗷嗷待哺的婴儿。只是此刻,它们都睡着了,万籁俱寂,了无声息。只有车驶过不平整的马路,发出一声愧疚的颠簸。除此之外,便只有人细微的呼吸,在夜色平缓的流动中,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蹑手蹑脚,进进出出。而月亮,则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行驶中,一直透过天窗,将洁白的月光洒落在我的左手上。我伸开掌心,注视着这一小片游动的水银,看它含着笑,那笑是清甜的、活泼的,山涧的溪水一样,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沁入我的肌肤。我和开车的朋友一路注视着这一小片月光,彼此微笑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还有一年,在成都湿热的夏日夜晚,我关了房间的灯,坐在26层的飘窗上,俯视整个灯火通明的城市。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有一条星光璀璨的河流,正缓缓穿越整个城市。草木繁茂,雨水丰沛,桂花树在湿润的夜晚向疯里长。每一个角落里都是生命,拥挤的生命,密密匝匝的生命,尖叫的生命。就连野猫,也在天地间放肆地呼唤着伙伴。而我,坐在高处,倾听着这一场人间的隐秘,忍不住想要抬头仰望上苍。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
这是一轮贪恋人间烟火的月亮,所以它圣洁却又不失妩媚,娇羞却又不乏野性。每一点暧昧的月光洒落下来,都会导致一桩人间的意外事件。于是,湿漉漉的夜晚,草木们想要一场可以放肆尖叫的爱情。昆虫们匍匐在茂密的草丛里,被月光撩拨得蠢蠢欲动,它们想冲破黑黢黢的夜色,飞到月亮上去,它们想大声歌唱,就像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大合唱。它们想在人类的睡梦中,完成生命的交接。一只岷江上的蜉蝣,此刻就在这撩人的夜色下,完成了它存活于世的唯一的使命——婚配。就在短短的数小时内,它们浪漫地在江面上飞翔、歌唱、絮语、产卵,而后生离死别,永不再见。此时,桂花尚未绽放,枇杷早已上市,桃子鲜嫩欲滴,夜市上有醉鬼摇摇晃晃地走过;而一只蜉蝣,却在月光下,尖叫着度过了它完美的一生。没有人听到它的叫声,犹如万千植物在潮湿中完成的爱情的宣言,也没有人听到。只有一个倚在高楼上的人,和一轮风情万种的月亮,无意中瞥见了这一场末世般的狂欢。
千百万年以来,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植物消亡,动物灭绝,人类死去,时代更迭,但月亮,这将清幽的光遍洒荒野、草原、城市、村庄和古寺的月亮,这见证着人间悲欢、生命传奇的月亮,却始终一言不发。